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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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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回首

三月,深刻反省後的趙官家重新開始了連載,但這一次肯定不是小短文了,便是《水滸傳》他現在都不敢動了,取而代之的是《西游降魔雜記》……那個小短文也一如既往的止步在了趙玖、胡寅與靜塞郡王這一層。

但即便是《西游降魔雜記》,才寫了兩三千字便也中止,因為到了此時,來自於多個方向的、大量的、且重要的戰後反饋開始密集湧來。

須知道,此時距離獲鹿之戰大概剛剛一個月多一點,而依著現在的交通條件,戰爭的廣泛影響力最多越過黃河,甚至都未必到達長江,這是因為老百姓需要看到戰勝歸國的士卒,聽到具體的故事,甚至見到大量的戰鬥犧牲者牌位與傷員才會相信和確定前線的消息,繼而才能形成真正的民間風潮。

如果再反饋回來,那麽現在已經算是第一時間的反饋的了,這跟之前靠著兵站與快馬形成的朝廷內部核心權力架構的反應截然不同。

甚至,連態度都截然不同。

坦誠說,戰後太過倉促,需要追敵,需要圍真定府,再加上呂頤浩身體不好,多次臥床,所以戰後處置基本上是趙官家本人的一言堂,最多下面的文臣潤色一下,就順水推舟,能怎麽樣是怎麽樣了……而東京那裏的朝廷重臣們也多是簡單附和,並沒有幹涉和討論的餘地。

但此時的密集反饋,卻多有激烈之語。

有太學生上書,要求將金軍俘虜一並處死,鑄京觀以威嚇金國;

有邊緣宗室上書,要求務必直搗黃龍,殄滅金國之餘,犁庭掃穴,盡誅完顏氏,切不可議和;

除此之外,還有部分曾遭受屠城地區的地方官,以及部分確定犧牲的禦營家屬尋到的軍官,代為轉呈的種種報覆性提議……比如十一抽殺金軍俘虜,嚴厲處置降人等等。

甚至,就連太上道君皇帝的賀表裏,也專門提及昔日五國城受辱,請求‘官家’報仇的言語。

總體而言,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民間發聲明顯趨向於強硬,對待趙官家那個連洪涯都能看出來是挑撥居多的‘議和’也非常敏感。

平心而論,趙玖對此並不詫異,但他依然要慎重。

於是,三月初十這天,在與胡寅稍作討論後,趙官家立即折返回了河間府,準備與呂頤浩這個行在相公正式討論此事。而也就是這期間,主張一戰既已定乾坤,便該強力報覆的輿論已經開始大面積進入官僚體系了,包括禦營體系中也開始有類似聲音出現。

“臣知道官家在想什麽。”

呂頤浩身體整體上日漸虛弱,但此時在河間府將養下去,暫時將事情扔給範宗尹等人的話,精神上總還是能撐起來的,此時只是拄著拐杖在居所後院樹下石凳上一聽便曉得來訪官家的顧慮了。

“官家所想的,無外乎是之前最早荼毒的河北之地反而沒有那麽大怨望,繼而又想到了將來事情再往南傳,疑慮東南荊襄又是個什麽風潮……是也不是?”

“知朕者相公也。”

“那官家以為河北是何緣故,東南又會是何等反應呢?”

“朕以為河北不是不恨金人,但一來春耕要緊,二來經此宋金更疊,心中驚疑,三來,卻也是最要命的一條,乃是兩國五十萬眾,百萬民夫往來一冬半春……兩河百姓內中委實厭兵。”趙玖坦有一說一。“至於東南,朕大膽猜度……應該還是反對繼續用兵的居多,因為東南地方上的賦稅還沒去掉……前方一日用兵,都還要東南、荊襄、巴蜀來出一日力。”

“官家所言極為透徹,道出根本。”呂頤浩點頭認可。“但依著臣看,根本是根本,最後表現出來的,卻未必如官家分析那麽透徹和幹凈……”

趙玖略有猜測,但吃一塹長一智,他也不敢做什麽謎語人,而是直接尋求驗證:“是說大勝之下,東南那邊的士大夫不敢再言和,而河北這裏老百姓的心思也無法表達出來,乃至於中原那裏,因為都城在那裏,所以中樞各方不敢輕慢任何民意的意思嗎?”

“正是此意。”呂頤浩懇切表達。“民意是民意,但是民意無法直接表達,而是由官吏代傳……”

趙玖本能與身後跟來的胡寅對視一眼,二人心中皆有一番感慨,那便是——姜還是老的辣。

來之前二人曾有討論,但說來說去,卻不及呂頤浩說的這般透徹。

而呂相公也只是漫不經心一般,坐在原處隨口說了下去:“官吏這個事情,有的地方多,如中原,尤其是東京周邊;有的地方少,如東南;有的地方現在幾乎算是沒有,比如兩河……故此,中原那邊的民意最明顯,東南次之,兩河民意不去親眼看看,幾乎無有。”

“除此之外,官吏也要顧忌自己的官帽子,所以還會看形勢。”

“比如此時,前線大勝,朝廷上下都知道這是官家夙願,東南官吏本就因為反對北進而吃過不少掛落,如何還敢像以往那般反對繼續北進呢?”

“還比如中樞官員,重臣們想著戰後賞賜、名分,還要顧慮禦前與東京生分,難道在傳達的時候就不會有所顧慮?”

“至於河北這裏就更不用說了,要麽是降人,要麽是官家剛剛從軍中放出去的,誰會違逆著官家心思?”

“換言之……同樣是民意,卻要被官吏層層偏移、遮蔽、放大,官越大,偏移越大,官家自己的態度效果最大……根本不用自己說話,下面人就能按照官家的心意自行偏移。”呂頤浩最後總結道。“中原之所以會騷動,會主張強硬,會反對官家議和,並不是要跟官家唱反調,恰恰相反,是看出來官家這個議和本身荒唐,猜到了官家只是挑撥威逼,並非真心議和,再考量著官家以往的態度來的。”

話到這裏,呂頤浩微微挑眉:“若非如此,太上道君皇帝,如何敢言此事?”

趙玖難得哂笑。

倒是呂頤浩,反過來再問:“倒是官家究竟準備如何處置金國?”

“朕會給女真一條生路。”對上呂頤浩,趙玖只能認真作答。“因為女真人是遼地固有族裔,殺不絕的,沒有熟女真還有生女真……但金國有沒有生路,要看他們願不願意認清現實,願不願意替朕將之前的金國洗滌幹凈,願不願意幫朕將以後的女真人融入中國。”

“所以,之前的議和確系只是挑撥了?”呂頤浩蹙額追問。

“那倒不至於。”趙玖攤手以對。“譬如說今日他們再來求和,隔了三十餘日,條件當然就要變了……這次還要殺掉韓昉以及左企弓三子、劉彥宗三子,還要將逃走的訛魯補、夾谷吾裏補、耶律馬五、蒲查胡盞四名萬戶一並送來讓朕處置。”

呂頤浩想了一下,當即撚須頷首:“拖了三十餘日,只多要十一條性命,倒也合情合理。”

趙玖會意一笑:“只希望燕京那裏不要再拖下去了,若想議和,無論條件如何,也該來尋朕說一說才對。”

“後面的民意都來了,前面也該撐不住了。”呂頤浩終於搖頭,然後一時望天失語,似乎又想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一般。

且說,國有老臣,總是妥當的,往後的數日,呂頤浩的判斷無一失手。

先是中原各方民意洶湧,堅持報覆的強硬態度展露無疑,終於震動了中樞,然後秘閣公議,請官家小心議和,除敵務盡,切不可沽名學霸王。

而隨著秘閣的公文傳開,兩河地界,各方將帥、地方文武,也皆上表力請不得議和。

不過數日,河北便也似乎達成一致,皆求除惡務盡,便是降人也都有涕泣講述金國暴行的文書奏上。

一時間,除了最遠的南方民意未至,其餘各處幾乎便已經定下舉國風向,乃是反對議和,要求趙官家履行諾言,殄滅金國,對女真犁庭掃穴。

當然,這些紛亂中也是有一些妖艷賤貨的……比如從三月中旬稍微偏後開始,忽然便有很多前線的燕雲漢軍主動反正過來,然後從前線被韓世忠送到河間。

此外,趙玖也終於收到了高麗樞相、元帥金富軾的親筆來信。

信從開京發來,乃是金富軾剛剛成為元帥後的路上所寫,幾乎舟馬不停,直達河間……按照金富軾的說法,他將按照趙官家心意,鏟除國中反對漢化的國風派,也就是西京兩班,然後便舉三萬大軍西征遼地,以成趙官家關門打狗之策。

言語之懇切,若非趙玖早就知道鄭知常所在的西京兩班才是高麗內部的主戰派,幾乎要信了這糟老頭子的鬼。

然而,糟老頭子雖然不老實,卻也以一個奇怪的路數點中了趙官家的軟肋——誰出兵無所謂,反正高麗這個時候只能選擇出兵,但是之前的主戰派卻並不相當於親宋派,主和派也只是事大主義之下金國之前更大所做的選擇罷了……與之相比,西京兩班是什麽國風派,想搞什麽文化自立,這就很不如金富軾的漢風派來的順耳了。

須知道,哪怕趙玖允許高麗的政治、軍事獨立,都不允許高麗搞什麽文化自主,這才是挖根子的事情。

當然,現在也沒必多想這個問題,因為依著趙官家那淺薄的識人之明來看,真到了刀兵相見的份上,鄭知常死前想咬下金富軾半個指頭恐怕都難。

與此同時,更重要的一點是,既然金富軾的信都到了,前方燕雲大族也忽然繃不下去了,那依照軍事上的傳訊速度,燕京也該派人來了。

果不其然,不過兩日,烏林答讚謨便出現在了趙玖面前。

“六太子封晉王了嗎?”早有準備的趙玖是在河間府外的軍營靶場中接見的烏林答讚謨,但接過正式國書後,這位剛剛射箭射到一身汗的官家卻並沒有直接打開,反而先捏著硬版國書問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好讓陛下曉得。”烏林答讚謨面色深邃,雙目略示疲色,但還是強打精神嚴肅回覆。“本國王爵賞賜乃是本國內務……”

“那就不要談了。”剛剛坐在馬紮上的趙玖直接將國書擲回對方腳下。“朕四十餘日前的條件都未滿足,何談議和?”

烏林答讚謨雙目圓睜,死死盯住眼前端坐之人,但立即引來了楊沂中與身側諸班直的警惕,將他隱隱隔開,便是靶場門前的源為義看到這邊動靜也迫不及待轉過身來。

烏林答讚謨徹底無奈,只能低頭撿起國書,然後懇切相求:“陛下……外臣失禮,但本國確系誠心議和……而既然是議和,總歸要有討論的。”

“討論什麽?”趙玖顯得異常不耐。“烏林答卿,你可是經歷過宋金兩國所有外事的……當日粘罕和斡離不怎麽在東京城外回覆淵聖皇帝的?國家都要亡了還談什麽條件?現在就是,你們一個部族聯盟倉促立起來的國家,軍隊整個都被打沒了,拿什麽跟朕議和?朕給你們的條件已經足夠優厚了,後方也已經很不滿了……還想如何?!”

“陛下,本國尚有數萬之眾,可當一戰。”烏林答讚謨鼓起勇氣相對。

“可堪一擊?”趙玖愈發不耐起來。“你們能聚起來這些力量,難道不是朕故意讓你們聚起來的嗎?之前不知道朕還有沒有進取的力量,聊以觀望,現在難道還在做夢?!要不要朕將金富軾還有燕京周邊那幾個地方上大族的效忠文書給你瞅瞅?!朕倒是想看看,等燕京周邊諸州都被朕的秦王一一吞下,東京道與中京道被蒙古人跟高麗人鎖住,你們燕京聚集的那幾萬新軍到底能撐幾日不自潰?!”

“官家!”烏林答終於無奈下跪叩首,道出了底線。“若能免四太子死罪,許俘虜中的女真人北返,我國願意按照官家大略條件議和!便是國主親自來見官家稱父都可!”

“晚了。”趙玖扭頭去看一側藍天白雲黑土,眼神飄忽。“朕心裏是有計量的……二十日足夠六太子往來燕京與河間一趟的,過了二十日,便是你們誠心作梗,之前的條件便不足了……三十日時,朕與呂相公商議,便要加了燕京內中左氏三兄弟、劉氏三兄弟,外加韓昉,以及逃回的四萬戶,凡十一人性命!而今日已經過了四十日,就還要再加上你家大太子完顏斡本的性命!然後還要補上完顏撻懶為執政親王,與訛魯觀並行掌軍。”

烏林答聽得這些言語,中途便已經失態落淚,勉強聽到最後,終於仰頭呼喊:“官家本無議和誠意!”

“烏林答卿不要這麽講,河間距離燕京不過三百裏,且沿途平坦,若是你換馬不斷,疾馳歸燕京,再快馬回來,是能夠在三月廿五日,也就是第五十日再變更條件之前,帶回議和應許的……而若是屆時諸般條件皆許,朕又如何能食言而肥,不答應呢?!”趙玖回過頭來,一臉誠懇。

烏林答讚謨在地上思索片刻,然而百般思索,也無一點應對門路,只能起身拱手一禮,便準備踉蹌離去。

“烏林答卿且住。”趙玖覆又喊住對方,同時扭頭朝楊沂中示意。

烏林答讚謨茫然回頭,卻見一身銀盔的楊沂中向後方一揮手,遠遠便有一名盛春時節還帶著口罩的軍士拎著一個木桶快步跑來。

見此情形,這位金國禮部尚書幾乎是瞬間醒悟,繼而面色慘白起來。

“烏林答卿,咱們相識許久,雖不真實君臣,卻也有外邦君臣之禮,算是一番交往……這是你兄弟的首級……朕早猜到會是你來,如今巡首已畢,拿回去安葬吧!”趙玖努力忍著臭味相對。

烏林答側身立在趙玖身前七八步遠的距離,眼看著那個桶子越來越近,神色愈加倉皇,同時淚湧不止,而等到桶子送到跟前,他更是本能踉蹌,想伸手去接過那個木桶。

但只是動了半步而已,烏林答讚謨便如被火燒了一般倉皇縮手,然後就在桶旁朝趙玖恍惚行禮:“外臣謝過官家隆恩……但我弟為國家將軍,死於國戰,本屬尋常……而我國家使節,哪裏有其他將士未歸,便先徇私拿回自家兄弟首級的說法?外臣先走……”

說完,不等趙玖再講什麽,烏林答讚謨便掩面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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