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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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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草低見牛羊。

此時的後套地區是真真切切被黃河給套住的……大河來到幾字形的左上角處,忽然一分為二,一路沿著幾字形的傳統河道轉彎,另一路卻選擇繼續向北,遇到陰山方才改道,並沿陰山行進直到順山勢南返,與分支合二為一,然後繼續奔湧。

此處的河流寬闊達數千步,且水勢緩慢,極易引水灌溉,加上陰山遮蔽風雪,使此地可耕可牧,塞上江南絕非浪語。

而此時,夏日暑中,此地竟然又讓人覺得有些氣候舒爽,卻只能歸功於此地豐沛的水量與偏北的位置了。

“真真是天賜福地。”

上午時分,兀剌海城東南面十三四裏的地方,完顏兀術立馬於一個山坡上,看了許久周邊風景後,方才一聲感慨。“誰能想到,這般位置竟有這般風貌?之前俺只是以為此地只是地理緊要罷了。”

旁邊隨行的瘸子萬戶完顏突合速回頭看了看周邊,無奈之下,只能硬著頭皮接話:“魏王說的對,真就是個好地方,比咱們老家強多了。”

兀術微微頷首,沒有繼續接話……因為他心裏非常清楚,突合速根本不是那種能說話的人,也根本不能理解自己心中對河山瑰麗的這種由衷讚嘆。當然,他也沒有駁斥與奚落對方,因為他知道,這種感觸是很私人的東西,別人沒有義務與他產生共鳴。

實際上,便是兀術自己也是從淮上那次雪夜橫渡開始,才有了些許為河山感慨的心態,但也只是醉意朦朧中的一閃而過。不過,也就是從淮上以後,隨著他經歷的挫折、困境越多,這種對自然風光的沈醉與欣賞,也就越來越清晰與常見起來。

待到所謂木蛟渡河之後,兀術更是有一種錯覺,好像相比較於那些人、那些事,山川河岳、風雪雨雷才更值得他親近,好像挨著這些東西,才能更加讓他感受到什麽叫做力量與溫柔,大勢與細微,光明與黑暗一般。

當然了,這很可能是人受傷後更敏感的緣故。

身體創傷也罷,心理創傷也好,很多戰場上受挫或者負傷以後的人,都會變得敏感,各種意義上的敏感。

比如兀術的三兄完顏訛裏朵,就越來越信佛,比如完顏婁室後期,身體全是傷,就對天氣變化敏感到不行,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兀術很可能也是挨了那一刀後,忽然便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多一些。

閑話少提,兀術感慨完畢,瞅著時間,便繼續往西而行,其中,阿大阿二自引兩百甲騎分左右在前,而突合速以及跟在後方的七八百甲騎則隨兀術本人緩緩而動。

他們此行不是來看風景的,也不是來偵查兀剌海城的,而是根據前日談妥的條件來與克烈部頭人忽兒劄胡思見面的。

克烈部是可敦城旁邊最大的蒙兀部落,而忽兒劄胡思當日正是因為得到了控制可敦城的許諾,接受了耶律燕山的請托,同時邀請了反金情緒極高的合不勒汗一起出兵進入了後套。

但說實話,此番作戰至此,全程都不是很順利。首先,主要是因為西夏在陰山的守將李良輔非常具有韌性,此人布置兵力妥當,死死控制住各個堡壘與兀剌海城,而蒙兀人懼怕傷亡,只是與李良輔保持纏鬥而已。

但是,忽然間,事情就發生了天大的逆轉。

西夏皇帝來了,契丹大軍來了,然後女真大軍也來了,於是西夏皇帝又被李良輔保護著逃跑了。

這個時候,戰爭的劇烈程度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女真人和重新鼓起戰鬥勇氣的契丹人用鐵與血讓剛剛才在草原上有些氣候的蒙兀人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真正的戰爭。

原來一支軍隊居然可以有這麽多鐵甲?

原來沒有具體戰利品也可以催動一場場戰鬥?

原來打仗居然可以這般拋灑勇士與牲畜?

短短半個月內,蒙兀人遭遇到的傷亡就可能超過了他們一年內在草原上互相劫掠造成的死傷,這個時候,蒙兀人兩大首領,合不勒汗與忽兒劄胡思都是想一走了之的。

但偏偏又無法輕易撤離。

因為耶律大石不讓他們走,他們走了,本就吃力的契丹人如何能抵擋女真人的如狼似虎?實際上,北面扼守陰山出入口的兀剌海城被耶律大石親自控制住,就是存了控制蒙兀人歸路的意思。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完顏兀術才終於用允許蒙兀人從東面離開河套為條件,說動了忽兒劄胡思。至於合不勒汗,他所屬的乞顏部地盤偏東,直接受到女真人壓迫與影響,而且還被東面諸族推舉為汗,與女真人敵對許久,所以到底是不願意輕易就跟女真人走一路,更不敢接受這種在女真人監視下渡河的條件。

但即便只是忽兒劄胡思倒戈,也足以動搖契丹人的作戰勇氣了。

於是這一日,兀術決定親自來一趟,與忽兒劄胡思在兀剌海城的南邊會盟……這裏距離克烈部原本在兀剌海城西南方的營地很近,也距離兀剌海城很近……某種意義上來說,兀術很有種。

當然了,完顏拔離速親自率兩萬大軍在更東南方向借著長草與樹木的遮蔽尾隨在後,準備釣魚執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地點是事先就定好的,兩個小坡,中間有一處勉強算是谷底的地方,正適合會盟。

中午時分,兀術率眾抵達東面的小坡的北面,又稍作等候,眼看著太陽抵達了正南方,方才登上小坡,然後如約打起了自己的旗幟……又是一面五色捧日旗。

其實,這面旗幟在中國歷史上非常常見,宋遼兩國都有,女真人一開始並不曉得其中什麽五德捧日代表聖君的含義,只是在戰場上看到無論宋遼,這種旗幟的地位都遠高於其他旗幟,便幹脆拿來使用,如今征戰二十年,此旗自然也在女真內部有了自己的特定含義,那就是代表了女真行軍主帥的地位。

等了一陣子,對面小坡上卻並沒有旗幟的出現,也沒有人出來給個說法,事情似乎有些異樣。

完顏兀術與突合速對視一眼,全都泰然……很顯然,他們固然想與克烈部會盟,可若是克烈部耍滑,勾搭了耶律大石來圍他們,那就更好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兀術沒有看到克烈部的人,也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埋伏,甚至一點多餘的動靜都沒有,連遠處的兀剌海城都有些安安靜靜……非要說有什麽反常,那只能是今日的風兒未免有些喧囂。

夏風越過寬闊達數裏的黃河河面,早已經變得涼爽,卻又在阻攔南北的陰山下被迫止住,以至於風浪在山下反覆折蕩,將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蒙兀人營地與契丹人營地的動靜都能遠遠帶來。

但那只是遠遠帶來,今日也不過風聲稍大,動靜稍大,近處是一點兵馬痕跡都無的。

又等了一陣子,無奈之下,兀術努嘴示意,阿大阿二兩個奚族近侍會意,各領百騎自山坡後方繞行,準備往坡後一窺清楚。

眼見著兩百騎消失在山坡之後,又出現在對面山坡上,顯然一無所獲……兀術與突合速這才大怒,敢情克烈部沒有耍滑頭,只是純粹的放了他們鴿子!

但也就是這個時候,剛剛才登上對面山坡的阿大阿二只是回頭一望,片刻後便如瘋了一般直接帶著部屬從坡上沖了下來,直直往兀術這裏過來。

兀術與突合速對視一眼,不怒反喜。

突合速更是忍不住打馬上前,迎上相詢:“如何,果然是有埋伏?有多少人?”

“不是埋伏!是人!”阿大遙遙大呼。

“是人不就是埋伏?”突合速大怒。“再說,你這麽大聲作甚?把他們嚇跑了算誰的的?”

“人不在這裏!”阿二在馬上放聲相對。“一時不必顧慮……還請四太子與萬戶速速折返,匯合大軍!”

兀術聽得莫名其妙:“人不在這裏,你們這麽慌張作甚?一時不必顧慮,為何又要俺們回去?”

阿大說話間已經來到小坡前,卻是從馬上滾下來,直接拜倒,然後氣喘籲籲以對:“四太子!人太多了!趕緊走!”

阿二也到,卻是同樣姿態:“四太子快走吧!趁他們沒發現咱們!”

兀術愈發氣急,捏著馬鞭在空中甩了個鞭花:“到底如何,說個清楚!”

阿大阿二對視一眼,還是阿大率先按下慌張相對:“四太子,沒有埋伏,近處也無敵軍,只是蒙兀人軍營跟河邊的敵軍太多了,萬一被發現,然後追上,咱們根本無法抵擋。”

“拔離速領著兩萬鐵騎就在後面……”突合速也氣急敗壞起來。

“若是那般,就更糟了,千萬不可讓拔離速都統過來。”阿大幾乎要哭出來了。“雖然遙遙看不清楚,但軍服紅白居多,怕是宋軍援兵到了!”

兀術聽到最後一句,微微一怔,繼而面色大變,但他還是對阿大阿二的慌張感到不解……便是宋軍接受了耶律大石的邀請來此,可此時到來,又能來多少?

一念至此,完顏兀術卻也毫不猶豫,居然直接勒馬向前,往對面山坡而去。突合速同樣不屑,也直接勒馬追上。

阿大阿二無奈,只能折身隨從。

而片刻之後,下午明媚的陽光之下,喧囂的夏風之中,隨著兀術與突合速勒馬上了東面山坡,竟然在大夏天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無他,正如阿大阿二所言——人太多了!

目視之下,自陰山下的黃河外流水道,一路到距離水道十餘裏的克烈部營地,再到兀剌海城後方的契丹騎兵營地,到處都是紅白相間外加微微閃光的人流、車馬、旗幟,而且這股宛如翻著浪花的赤潮還在向更南方的乞顏部營地伸過去。

再往遠處,視力漸漸不及的遠方河道上,雖然看不清楚,但很顯然,應該還是有無數的人、牲畜沿河往這邊來,並有無數物資,通過簡易的木筏、木排不停的從河水中湧現出來。

此情此景,就好像平日波瀾不驚的黃河水忽然活了過來一般,生生伸出一個帶有三根手指的龍爪,將契丹人、蒙兀人給一把攥住!

陽光之下,面對如此情勢,兀術與突合速都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這是他們從未體現過的恐懼感!

平心而論,經歷過大金立國之戰的二人,當然見多識廣。

若說眼下對面敵軍很多,但多的過汴梁城的人嗎?若說他們都是軍隊,也不足以稱奇,因為遼人和宋人都在女真人身前擺出過足夠龐大的軍隊,這些人多的過救援太原的宋軍?

是因為對面牲畜多,騎兵多?

那也不對,護步達岡之戰,契丹人的騎兵與牲畜如大海一般眾多。

但是,兀術和突合速就是感覺到了恐懼……因為他們知道,眼前這密密麻麻的人潮、軍勢,恐怕是女真軍隊生平最大之敵!

契丹人無能,護步達岡上的遼人軍隊也無能,但誰敢說,大遼亡了這麽多年還在堅持戰鬥,而且越戰越強的耶律大石和他的追隨者們無能?

無能的話,這都快大半個月了,怎麽沒看到兵力占優的大金西路軍把對方攆出後套?

漢人無能,東京城下、河北平原之上、太原城外的宋軍無能,但誰敢說,咬著牙從淮河一步步反撲回來的宋軍禦營主力無能?

無能的宋軍會出現在這裏?!會出現在陰山之下?!

這裏是陰山!趙匡胤都沒來過!

便是蒙兀人,好幾年了,大金真就把人家合不勒汗怎麽著了?

當然了,更重要的一點是,對方經歷了戰爭的淘洗,越來越強大的同時,女真人越來越墮落,戰力越來越不如以往,也是一個事實。

但不管有什麽理由,這都是女真人建國以來,第一次切身在軍力這個角度感覺到了恐懼……哪怕是堯山之戰,再打一次,他們都不會有畏懼之心的,反倒是宋人才敢大呼僥幸,而這一次,女真人終於開始畏懼了!

這也意味著,眼前這幾支軍隊加在一起,這些力量匯集到一起的總和,終於第一次壓倒了女真人。

實際上,想到這裏的同時,完顏兀術便已經醒悟,為什麽宋軍要來這裏了……他們就是要匯集出一股可以正面壓倒女真主力的部隊!

面對著二十年橫行天下的女真人,面對著至今依然控制著二十個萬戶的大金國,差點被滅國的漢人、已經事實上被滅了一次國的契丹人、剛剛崛起的蒙兀人,三家聯軍出現在這裏,然後匯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場從軍事到政治都無以言表的巨大勝利!

“魏王!”

就在完顏兀術心神搖動之際,突合速忽然以手指向了河畔分兵處湧出的一股宋軍,那股宋軍甲胄明亮,陣列整齊,顯然是有特殊身份,否則絕不會在行軍途中還一直披甲。

而這股宋軍正中,赫然護送著一面格外顯眼的旗幟。

旗幟形制極大,三根尾巴順風飄揚的樣式也極為古怪,突合速只是一指,兀術便即刻醒悟,知道那是什麽……唯獨此旗兩側不知為何突然多了一黑一白兩個大纛,不免又增添了一點額外氣勢而已。

“四太子,走吧!”阿大在馬下小心拉扯起了完顏兀術的裙甲。“敵軍這麽多,若是被發現,然後被蒙兀人輕騎纏住,再被宋人重兵跟上,咱們便真的危險了……”

“不能走!”兀術回過神來,卻顯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走……”

“四太子!”突合速同樣呼吸粗重,卻是在馬上劈手隔空按住了對方手裏的馬鞭。“我知道你的意思,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示弱,但現在咱們這麽點人,碰上去就真是白白送命!便是身後拔離速兩萬眾伏兵也要小心……最怕的不是咱們,而是兩萬伏兵誤以為咱們得手,一頭撞上來!”

“那也不能走!”兀術回過頭來,臉色白的可怕。“你去告訴拔離速撤兵,俺去會會宋人!”

“四太子!”突合速忽然間勃然大怒。“這個時候不是較勁的時候,其他幾位萬戶說的對,你處事公道,是個好太子,好大王,但偏偏太在意趙宋官家了!從淮上以後便耿耿於懷……但這般較勁到底有什麽用?!”

“四太子!”阿二在一旁幾乎要哭了。“宋人發現咱們了,一定是克烈部的蒙兀人跟宋軍說了……趕緊走吧!”

“便是不說,這麽大旗子立在這裏半刻鐘了,宋人也會分兵過來查探!”突合速愈發憤怒。“四太子,速速走吧!”

兀術看了看遠處往這裏湧來的數股說不清是宋人還是蒙兀人又或者契丹人的輕騎隊伍,再看向突合速時,卻又咬牙搖頭。

“四太子!”

突合速見狀非但不怒,反而嘆了口氣,語氣也稍微放緩。“我真的懂四太子心意,但此時咱們還是走吧,讓阿大阿二與敵軍周旋一二,不丟了士氣便可……若不是腿瘸了,我必然留下來,親自與敵周旋……但眼下不比以往,我也是,你也是,大局也是。”

兀術嗤笑一聲,不知道是不屑還是自嘲。

但無論如何,向來粗俗的突合速這次都沒有惱火,反而只是繼續懇切而對:“其實四太子心裏這口氣我也有,我這兩年,常常恨堯山時自己不能在戰場,常常想若我在戰場,多領兩三千兵馬,是不是就能一舉把那面龍纛拔了?然後關西盡入咱們之手,此時正在圍攻東京?”

看向遠處聯軍陣勢的兀術終於有些動容了。

“但天下事哪有就憑一口氣想當然的呢?”

突合速拉著兀術的手,繼續厲聲相對。“活女咽不下那口氣,到底對大金是有用還是有害?你這位四太子若今日咽不下這口氣,死在了這裏,對大金又是有用還是有害?四太子,你也知兵的人,應該知道,河套這種地形根本是騎兵的絕路……這點你看之前蒙兀人的表現便知道了,咱們占優,他們受挫,結果想走都難,而眼下宋軍的大股步卒來了,實力占優的是他們!若我是宋軍主帥,知道咱們兵馬內情後,一定讓大軍布置妥當,步兵在中,騎兵在左右,自西向東堂皇壓過來……到那個時候,咱們到底該如何?”

兀術聞言不怒不喜,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看向突合速的目光中卻居然帶了一絲懇求之態。

突合速見狀,語氣徹底緩了下來:“不管如何,說四太子,咱們現在要做的,便是趕緊走,見到拔離速,也趕緊讓他掉頭退兵,然後回到大營裏,還要趕緊拔營,退出這片四面環水的地方,再做打算!四太子,現在沒到必須要拼命的時候!不該浪戰!”

兀術盯著突合速,突合速也盯著兀術,二人對視了片刻,但隨著遠處騎兵原來越近,終究是兀術仰天一嘆。

其實,這位四太子何嘗不懂這番道理?但就是因為懂,他才不願退的,因為退出這片四面環水之地,真就相當於徹底退兵了,也意味著他此番被對面那個龍纛的主人調度起來以後,在數月時間內,處處受制,處處被動,幾乎算是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中一般。

便是他一開就想著戰略收縮,放棄兩端,退回到傳統河北、河東地區,但自己退回去,和被人攆回去、逼回去,又哪裏是一回事?

但能說什麽呢?

突合速說的不對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事情是無解的,就好像堯山之下,他看到那面大纛從山上下來以後,根本無可奈何一般,此番這面大纛出現在此地,便已經在戰略上壓制了他。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趙宋官家此番所做的,更似是伐謀伐交,而他完顏兀術由於一開始就選擇了保守戰略,所以根本沒有往這個層次上去想。當然了,如果他有完顏婁室的本事和勇氣,完全可以以伐兵對伐謀伐交,但問題在於,他沒有。

一念至此,兀術再度瞥了一眼那股赤潮,便轉身打馬而走。

突合速隨即跟上,而阿大阿二對視一眼,卻反而翻身上馬,然後阿二往山坡側後方稍作躲藏,阿大則拔起那面五色捧日旗,立在山坡之上,矗立不動。

且說,趙玖當然不會因為前方小規模交戰而如何如何,甚至這場戰鬥的具體結果都未必會送到他身前。

今日抵達此處後,原本就以援軍身份聯絡了契丹人與蒙兀人的大宋大軍片刻不停,乃是即刻動身去往三家營地與友軍們匯合,然後這位官家便隨大軍轉向兀剌海城南側……彼處是岳飛昨日路上便選定的大營所在,宋軍已經在與兩家蒙兀人的信中說好了,準備在兩家蒙營地之間立寨,好與他們連營,然後攜手抗敵。

當然,肯定是沒有等到回信便直接出現在後方,然後直接操作了,而且眼下很明顯有控制住這兩股戰力,進一步確保面對契丹主力時話語權的意思。

且不說那些,不知為何,走到一半時,趙官家的龍纛和左右陪侍的黑牛纛、白牛纛便停了下來。原本決定反客為主,在克烈部營地那裏會見三家盟友的計劃也隨之改變——現在,官家要在這個野地裏,在自己大軍的環繞之下,接見三家首腦。

這似乎有些托大了。

但隨行軍將肯定不會提出質疑,甚至恰恰相反,接到口諭後,諸將反而興奮,乃是各自動身,紛紛去請那三位了。

忽兒劄胡思直接應下,他不敢不應,因為他的營地距離黃河很近,而且在野地裏暴露著,上來便被宋軍前方騎兵湧到營寨旁,這種情況下,他必須要維護‘友軍’的身份。

合不勒汗的表現很有意思,一開始宋軍出現的時候,營地最遠的他直接率軍出了營地向外躲避,很有見勢不妙就逃跑的意思。

但眼看著宋軍保持了足夠的友善,甚至向自己提供了一點糧食,並贈送了些許禮物。而且,這名乞顏部首領兼東部蒙兀部落公推的汗,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這種四面環水、且軍事情況覆雜的地方根本無法輕易逃脫,而且到底是揪過吳乞買胡子的男人,膽量也不缺,所以他在稍作思索後,居然直接應下,然後便要單馬而來。

不過,距離最近的耶律大石卻沒有第一時間出城,他只是派了耶律餘睹與趙合達前來拜見趙宋官家。

然後二人就被宋軍攔在了距離龍纛百餘步開外的地方。

接著,千餘名宋軍甲騎不等二人回去報信,直接在禦營騎軍都統曲端的帶領下,直趨兀剌海城下,然後環城繞行,呼喊耶律大石之名……當然,是叫大石林牙,儼然還是保持了一定尊重的。

“我替你去吧!”

城墻之上,聽著滿耳‘官家請大石林牙一會’的噪聲,蕭斡裏剌低聲相對自家大王。

“不必。”

一直趴在城垛上,居高臨下看著宋軍軍陣,看了足足一中午加一個下午的耶律大石忽然失笑起身。“畢竟是趙宋正經皇帝,又是此間兵馬最強的,本該是我出城拜謁的……其實,若是信不過他,當日也不會在知道興靈之地易手後,輕易越過彼處來後套的……那個時候咱們便將性命交給了人家,何況此時?此時人家也是咱們正經文書請來的援軍,是此番救了咱們命的人!”

說著,隨著耶律大石的示意,幾名親衛上前,直接在城頭上幫著這位西遼國主開始解甲。

蕭斡裏剌想了一想,覆又微微嘆氣:“怕只怕對方年輕氣盛,強要壓你一頭!這邊的人未必知道你在西域已經稱汗王了,便是知道也怕是要佯作不知,屆時讓你稱臣又該如何?”

“是啊,那又該如何呢?”露出甲胄裏面一身布袍的耶律大石聞言忽然色變。“可若是不去,又該如何呢?”說著,不待蕭斡裏剌回覆,耶律大石就直接轉身下城去了,只留下輕飄飄一句話。“此城到底是後套要害,你來守城!”

蕭斡裏剌只能對著自家大王背影頷首。

另一邊,下得城來,耶律大石也不喊什麽多餘親衛,也不調度兵馬,只是一身布衣配一把刀,然後便翻身上馬,下令打開城門。

待出得城門,門前正在呼喊大石林牙的宋軍騎兵早早駐馬,此時以為是使者出來,卻是紛紛圍攏上來,直接喝問:“大石林牙何在?我們官家有請!”

耶律大石當即仰頭而笑,笑完之後方才從容做答:“我便是耶律大石,諸位兄臺請帶路吧!”

周圍宋軍騎手驚愕一時,只能匆匆去喊曲端,而片刻後曲端到來,卻不料耶律大石早已經在宋軍騎兵目視之下獨自往那面龍纛方向而去了……而他們根本不敢攔的。

便是曲端,也只能冷笑幾聲,卻也不再理會。

就這樣,折騰了一個下午,此時太陽已經稍微變色與暗淡,唯獨夏風呼嘯如舊,送來無數喧囂之聲。耶律大石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匹馬來到了那面著名的龍纛之前。

坦誠說,從出征之前算起,隨著耶律餘睹的那些言語,他對這面龍纛便已經印象深刻了。

但是很明顯,龍纛之下並無特別年輕的貴人,大石扭頭相顧,坦然相詢,也自有班直指向路旁一棵格外高大的樹木,而那邊,果然也有好幾圈甲士環繞的樣子。

且說,後套這裏雖然有樹木,但相對南方而言依然稀少,尤其是此樹高大至極,頗有年月,樹冠也如亭似蓋……所以,大石並不以為意,只以為這個趙宋官家平日享受習慣了,正在彼處乘涼,又或許是因為此樹有些風貌,激起了這位據說作詩寫詞很出色的官家的詩興。

但不管如何,大石都懶得深想,只是翻身下馬,步行前往樹下而已。

然而,臨到樹下,卻依然不見有貴人,只有甲士再度一指而已。耶律大石這才發現,樹後百餘步外尚有一水澤,彼處正有人在忙碌,而人群之外,似乎的確有衣著華麗者肅立。

大石無奈,再度走上前去,臨到幾十步外,不見路途最遠的合不勒,只見略顯緊張的忽兒劄胡思迎面過來,顯然是跟趙宋官家打過了招呼,此時見自己到來,被人家請開了。

忽兒劄胡思朝耶律大石微微俯身一禮,便扭頭朝一個臨蘆葦澤肅立的布衣背身影努嘴示意。與此同時,幾名衣著華麗的漢官、蕃官見狀,情知是何人到了,雖然驚愕對方打扮,但也還是紛紛湧上,準備說些場面言語。

耶律大石理都不理這些人,直接負手從這幾人中穿過,然後向前揚聲笑對:“趙官家有心了,知道此處有蘆花將開,專門喚大石過來!”

孰料,那年輕人,也就是趙官家了,回過頭來,微微打量了一下來人,卻又緩緩搖頭:“大石林牙想多了,朕在此處停住,並未有什麽多餘心思,只是途徑此處,下馬過來方便,卻不料在蘆葦叢中見到浮屍數十,皆是西夏人打扮,應該是大石林牙部屬的手段,卻都已經糟爛了……朕怕他們汙染水土,所以便停在這裏監督民夫收屍埋葬,順便清理水澤。至於這蘆花,雖然與大石林牙家鄉的蘆花是一個樣子,待會卻是要燒掉的。”

緩步向前的耶律大石怔了一怔,但很快,他便停身立在距離對方十餘步外的地方,然後負手再笑:“官家善心仁念,聽說官家信佛?”

“那些禿驢該信朕!”趙玖同樣負手相顧而對,腳下卻紋絲不動。

大石同樣不動,只是再三笑道:“趙官家果然與傳聞中一般無二……渾不似往日那些趙宋的官家。”

趙玖也笑:“大石林牙匆匆至蘭州,便一路向北至此,哪裏有時間去聽朕的傳聞?只靠耶律餘睹與趙合達二人嗎?須知道,朕是何等人物,你不親自上前來,終究是看不清楚的。”

耶律大石依舊發笑,但笑完之後,卻是在劉晏等人的矚目與警惕之下扶刀向前,一直到趙玖身前兩三步之處,方才停下來,先是昂首挺胸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官家,然後終究是肅然俯首一揖:

“遼宋兄弟之國,大石向陛下見禮了,陛下調戲乾坤,擺弄大局,輕易覆滅西夏,大石尚未向陛下稱賀。”

趙玖也終於向前兩步,並伸出手來,就在正在挖掘屍體的水澤旁捏住了對方雙手,然後誠懇以對:“朕從許久之前便知道,大石林牙是當今之世難得得大英雄、大豪傑,今日得見,不勝榮幸……且共敗女真人之後,再與大石林牙焚香祭祀天地,重立兩國盟約!”

耶律大石擡起頭來,欣然頷首。

而另一邊,趙玖握住身前之人雙手不放的同時,覆又扭頭去看一名衣著錦緞的官員:“鄭卿,正要借你名重諸國之勢,壓一壓女真威風……你且去見女真人,告訴兀術,承蒙他配合,朕已經殄滅西夏,並攜禦營前軍、中軍、左軍、後軍、騎軍各部六萬眾與六萬黨項降兵至此。而於此處得見大石林牙後,朕是更已經聯軍近二十萬眾,又有西夏儲備可供給至秋收……正所謂未嘗聞有二十萬眾而懼人者,又所謂利刃在手,殺心自起……朕既自謂兵精糧足,不遜女真勇士,當然要請他率女真大軍與朕於此地會獵一場!”

高麗名士、國際友人鄭知常聞言原本心下一緊,但想了一想,卻又覺得豁然開朗,便當即重重頷首,繼而昂首挺胸:“臣願為官家效犬馬之勞……只是可要與女真人定個會獵日期?”

“不必約期。”趙玖依然抓著大石雙手不放,然後坦然下令。“因為從明日起,宋、遼、蒙兀二十萬聯軍便將一起動身,自南向北聯兵成勢,然後自西向東平推過去……他完顏兀術若是想戰,直接迎上也好,站著不動也行,朕自然能與他見面……屆時且讓大石林牙作陪。”

說到最後,趙玖卻是理所當然看向了身前之人,而雙手被握住的耶律大石原本全程只是笑對,此時聞言也只是一笑,但僅僅是一笑之後,便又肅然起來,然後重重點了一下頭:

“知大石者,陛下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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