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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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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自然的背景是從近到遠無邊深邃的天空,文化的背景就是從遠到近無比璀璨的陽光。在寒冷的冬天觸摸溫暖的陽光,你會覺得世界的全部美好都在那一片陽光中停留。在西部的大地上感覺斑斕的文化,你會覺得它永遠不可能是一件已成古董的器皿、一卷朱筆寫成的殘書、一座洞開於世的陵墓、一片雕梁畫棟的建築;而是活生生的場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是陽光的高地、麥香撲鼻的莊稼後面正在進行的祈禱,是陰郁的山上嘎嘎鳴叫的鷹群之前經聲大作的葬禮,是定居點的碉房三巷九陌之間錚錚琮琮的佩飾、七彩招搖的袍影和閃爍寶石的發辮,是賽馬場上的奔跑、雪頓節的狂歡、松潘茶的苦香、打青稞的歌謠,是維吾爾族的“麥西熱甫”(歌舞晚會)、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英雄史詩)、蒙古族的祭敖包、錫伯族的“喜利媽媽”(保佑家庭人口興旺平安的神)、塔吉克族的肉孜節、回族的拉面、東鄉族的花兒、哈薩克族的“吐馬克”(高頂皮帽)、烏孜別克族的“科格乃”(音色優美的琴),等等,等等,不勝枚舉。盡管我在前面已經聲明,我是有所不為而後可以有為的,此文中所談的“西部人”以漢族為主,別的民族我將另文專論,但一談到西部文化對“西部人”之形成的作用,就怎麽也繞不開了,繞到哪裏都是它們的存在。因為對一個人群來說,文化不僅僅是懸掛在他們身後的背景,更是他們可以縱深行走的前景;不僅僅是如影隨形的伴侶,更是白晝的亮光、晚間的夜色、嘴邊的空氣、耳畔的聲音,甚至就是他自己。是的,文化就是他自己。

每一個作為移民的西部人都曾經面對一個與自家傳統迥然有異的生活空間。這個空間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會以強大的力量擁抱你,直到你渾身放松稀裏糊塗不知不覺成為它的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就是對你的改造,是多種文化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身上碰撞碎裂後的新一輪整合。它可能出現在你和你的後代身上,更可能出現在你的父輩或者祖輩身上,假如你的父輩祖輩早就來到了西部的話。但不管這樣的整合出現在誰的身上,它都是不聲不響不留形跡的。潛移默化,自然似之,永遠是它作用於人的唯一方式。

更重要的是,在移民的生活空間裏,本土文化的出現也就是本土居民的出現。本土的居民微笑著朝你走來,帶著熱情和溫暖站在了你的眼前身後。而你是一個正在異陌的環境裏發呆發冷發抖的孤獨者,你需要的正是他們擁有的或者準備給你的,於是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人家伸過來的手,仿佛那便是救命的稻草你再也不會松開了。文化的交融實際上就是人與人的交融,是這一類人和那一類人建立起來的新關系,是在新關系的發展中所呈現的心理認同和心理結構的變化,是你擁有了他的份額他也擁有了你的份額的等價或不等價的交換,是生存的欲求尋找滿足的過程,是完全帶有世俗色彩的學習、模仿和占有。你的老師是回族,他帶給你的就是回族文化;你的同學是維吾爾族,他帶給你的就是維吾爾族文化;你的同事是土族,他帶給你的就是土族文化;你經常去吃飯的那家飯館是撒拉族人的飯館,它帶給你的就是撒拉族文化。有一天你戀愛了,戀愛的對象是個藏族小夥子或者是個藏族姑娘,於是你就成了藏族文化的承載者和受益者。文化通過本土的居民直接或間接地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你所表達的意志、你所遵循的規矩、你所服從的習慣、你所采取的行動,成了你自己。但是你和你的家庭、你的環境都沒有特別地強調這一點,如同一個健康的人在一個能夠正常呼吸的地方永遠意識不到呼吸的重要,自然也就用不著強調空氣的存在一樣。脈搏的正常跳蕩恰恰是你根本就感覺不到的跳蕩,肝胃腎脾的正常運動恰恰是你根本就不在意的運動,如果哪一天你感覺到了它們的跳蕩、它們的運動,那就說明它們出了問題,說明你有病了。文化正是在你感覺不到的時候,成了你心身兩地性命攸關的搏動和決定一生的存在。

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空氣在夜晚走動,雲彩在天空飄逸,時間在身邊流逝,包括你自己,誰也沒有抓住什麽,或者記住什麽。但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你變了,你在鏡子面前看到你跟那麽多人不一樣了。你極想跟他們一樣,但怎麽努力都無濟於事,你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不能跟你那沒到過西部的父輩祖輩一樣了。這面鏡子當然不會鑲嵌在你妻子的梳妝臺上,而是活動在西部之外的某個地方,活動在許多人的臉上——那麽多眼睛詫異地看著你,讓你陡然覺得:在西部毫無特色的你,一離開西部就鶴立雞群了。並不是說你很出色,而是你很特別,你天然另類,不拉不彈也是新聲異曲,和那裏的人雲泥相隔,九天九地。

首先你在放肆地喝酒,喝的是五十五度以上的烈性酒,邊喝還要邊唱,還要劃拳,還要讓所有人跟你一起喝,別人不喝你就生氣,就說人家看不起你;你用殷切的語言勸酒,用嚇人的喊叫勸酒,用動聽的歌聲勸酒,聲言如果別人不喝幹了你的敬酒,你就要在他面前一輩子唱下去。你的想法是不把對方灌醉放倒就不足以表達你的誠意,不把自己喝得吐出來就不能證明你是那種舍了老命也要讓朋友喝好的朋友。你的聲音大得震耳欲聾,讓全酒店的人都側目都驚奇,不知道對你說什麽好。這時候你忘了,你的這種做派是從西部的本土居民那裏學來的。在西部,你曾經無數次地被人敬酒,無數次地受到劃拳的挑戰,無數次地在主人的歌聲裏喝幹了杯中的伊犁特或者青稞酒;你曾經不止一次地醉倒在自己的家中或者朋友的客廳,也就是說你不止一次地接受著別人的誠意,也不止一次地用“玉山自倒非人推”的方式告訴別人你絕對是夠朋友的。

你還會經常提著禮物到你的部下或者朋友或者同事家裏去。就像在西部那樣,你希望人家留你在家中吃飯喝酒直到深夜、直到天曉,可是這年頭,早就不是“行合趣同,千裏相從”了,早就是行不必合,趣不必同,對門不必通了。哪裏有在家中請客留人的?人家不留你,你就很失落,就公開地指責人家不夠朋友。人家莫名其妙,說:我招你惹你了?再說為什麽非要“夠朋友”?“夠朋友”是什麽級別的問題?它能給我帶來什麽?高升?長級?發財?出國?還是別的運氣?

更讓你失落的是,你在西部熱情似火地接待了廣州人趙錢和孫李,可是等你到了廣州,拿著當初他們送給你的名片依然熱情似火地找到他們想敘舊溫故時,趙錢和孫李卻不認識你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想起來了也是白搭,人家別說是跟你一起吃飯喝酒到天亮了,就連跟你說十分鐘話的工夫都沒有。你在失落的同時又很生氣,又說人家不夠朋友不講義氣,幾乎是罵罵咧咧的。認識趙錢和孫李的周吳和鄭王告訴你:“你這人怎麽這樣?什麽叫夠朋友?夠朋友就是不給人家找麻煩不浪費人家的時間,這在我們這裏很正常。我問你,你們西部人的時間是拿什麽來計算的?”你回答說:“我們西部人的時間是拿鐘表來計算的,難道你們的不是?”周吳和鄭王說:“對,我們的不是,我們的時間都是用金錢來計算的,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就看他的一分鐘值幾個錢。你剛從落後地區來,還不懂,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你這才明白過來:人家根本就不可能像你接待人家一樣接待你,因為你從落後地區來,你有大量的時間用於培育人情和禮貌而人家沒有。人家處在洶湧的掙錢潮流裏身不由己,哪管什麽“居則同樂,死則同哀”的朋友之誼,哪管什麽“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的莫逆之交。這時候你表現出了一個西部人對放縱情緒的愛好,那就是傷感,你哭了。你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想到你有那麽多情深意長的朋友,但是他們都不在你身邊,都在遙遠的西部,你哭了。你是個熱情慣了、真誠慣了、心血來潮慣了的人,你不習慣如此涼薄、如此輕淺、如此容易被忽視的人情。你晶瑩的眼淚帶著西部從你眼前消失後的迷茫,帶著“西部情感”溫暖而凜然的傲氣,帶著“西部文化”不甘寂寞但又不得不寂寞的孤獨。你似乎是有意讓你身邊的人看到了你的眼淚,你知道他們非常不理解,於是你就使勁告訴人家你在西部的生活:你跟庫爾班大叔是唇齒相依的,你跟阿不都老哥是一體同心的,你跟索南愛國一家是融融洩洩的,你跟穆罕默德·阿麥德是情趣相投的。你說的是生活中的故事和人物,體現的卻是你的習慣心理和你對事物的固有態度。故事和人物、心理和態度、主體和客體,它們加到一起,就形成了你的特殊的文化背景。你之所以被當地人不理解甚至看不慣,就是因為你擁有的文化背景跟他們完全不一樣。

西部的自然是嚴酷的,但由此產生的文化卻充滿了人情的醇厚和爐火般的溫馨。它是畫布上的暖調子,是音樂裏的小夜曲,讓你常常沈浸在一種黑夜不黑、寒冬不寒的幸福感覺裏,盡管這種感覺並沒有帶給你什麽實際的好處比如增加你的財富積累等,反而讓你額外付出了許多。

是的,西部人是不大善於積累財富的。當報紙大張旗鼓地慫恿花錢刺激消費的時候,你很吃驚這樣的問題居然也要說得如此鄭重,你甚至都不相信真的會有人藏著錢不願意享受。因為你早就認為最重要的是想辦法吃掉碗裏的肉,而不要考慮鍋裏還有什麽。眼前的清湯永遠比日後的幹飯重要得多。但是你並不知道,這是高寒帶的人普遍具有的一種生活態度,是西部文化對災難頻仍、浮生苦短的一種潛意識的反抗抑或是遮掩。“文化大革命”中,西寧市禮讓街揪鬥致殘過一位老人,就因為他跟別人說:“別相信這主義那主義,明日的富貴根本不如眼前的一杯酒。”也是在“文革”中,有一天我們班主任老師突然莫名其妙地對全班學生說:“你們要記住鳩山對李玉和說過的話——‘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第二天他就不給我們上課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幾年後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老師的臨別贈言——他在走前把他認為最重要的一句話留給了他的學生。1997年夏天,青海人馬海福要去海拔近五千米的西藏那曲開飯館,他的老師勸他不要去,說:“還是古人覺悟高,早就說了,‘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何至辛苦乃爾’。”西部人對這一類語言的著迷可以追溯到古代。漢朝的蘇武出使西域,被匈奴扣留,匈奴首領單於派已經投降的李陵說服蘇武背漢,其中的說辭便是:“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邊地的苦寒、人壽的短暫造就了人們不誇耀既往也不迷信將來的文化心態,這種心態幫助他們在結構自己的人生大廈時,把最敞亮的殿堂獻給了今天,就像十多年前我在我的《游牧詩》中所歌詠的那樣:“今天,我們活著,完成了一生的快樂。”你活著,而且很快樂,西部就是這樣,它會鼓勵你有一分錢買一分快樂,有一毛錢買十分快樂,甚至沒有錢你也能找到快樂。

當然不僅僅是快樂,還有松弛和散淡,你在牧區生活,你就必然是松弛和散淡的。平常的日子裏,慢悠悠的不會有什麽變化的生活淡化著你的時間觀念,讓你在舒緩的節奏裏做事或者不做事,那是一種可以讓你健康長壽的舒緩,是心理上沒有任何負擔的舒緩,是無為而治的舒緩。沒有什麽地方比在草原上更能體現無為而治的哲學思想了。比如說你想工作,那就得先去帳房裏跟牧民一起吃飯,吃飯就是工作;你要深入群眾,那就必須時不時地去草原上喝酒,而且得喝醉,喝醉了牧民才能把你當自家人,也才能聽你的話同時也跟你說自己的心裏話。如果你是一個大學生,剛剛分配到縣上,縣長就會說:“你去森多鄉把今年的牲畜存欄數了解一下,我等你晚上回來匯報。”你去了,天黑以前回來了,這時候要是你醉著,你胡話連篇,什麽牲畜存欄數早就說不清楚了,縣長就會說:“好,是個人才,第一次下鄉就能和牧民群眾打成一片。”要是你沒醉,或者根本就沒有喝酒,只是帶回來了準確登記著牲畜存欄數的表格,縣長就會給組織部長說:“要這樣的人做啥哩?一點都不會工作嘛。”當然縣長絕對不會辭退你,他會身體力行地帶你下鄉教你工作。你很辛苦,光騎馬走路,從這個帳圈到那個帳圈,或者從這個定居點到那個定居點,就覺得兩腿內側如焚如剮,屁股疼得簡直不想要屁股。但是你並不在乎,你知道過上一兩年,等磨出老繭來就好了。況且你看到牧民們不知要比你辛苦多少倍,他們放牧、背水、拾牛糞,還要磨青稞、打酸奶、紡毛線,可他們見了別人總是樂呵呵的,這讓你覺得他們滿臉的皺紋是笑出來的而不是苦出來的。

就這樣,你天天在草原上跟牧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你變了,你的性格中有了牧人的樂觀,還有了他們的天真,有了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從來不掖著藏著的牧人般的直爽,有了化解孤獨和苦難的詼諧,有了友善而聰明的幽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你很快習慣了牧家的飲食,天天都是牛腿羊肋巴,頓頓不離奶茶奶疙瘩。這種完全西部化的飲食漸漸改變了你天生的綿軟和柔順,你連自己也沒想到地雄風鼓蕩起來,陽剛氣盛起來,眉眼中明顯有了顧色之盼,身體內的青春之潮發憤地奔放著,說起話來更是大聲大氣,直言無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一個男子漢要求自己的,首先是得到愛情,是對女人十倍的繾綣、百般的纏綿。你做到了。

還有,你愚忠朋友,你死顧親情,你輕財重義,你知足達觀,你嫉惡如仇,你恩怨分明,你處世隨便,你生活簡單,你熱愛自然,你喜歡動物,你尤其喜歡騎馬打槍——對你來說,最過癮的運動就是像馬背上的民族教給你的那樣,騎著馬端著槍,在孤煙正直、落日正圓的荒原上,奔馳啊奔馳,突然看到(也許是假裝看到)有動物從地平線上跑來,一槍,兩槍,三槍,子彈打光了,什麽也沒打著。但是你很高興,因為誰都知道不是你槍法不好,而是你不忍心打死動物,再說許多動物是不能打的,打了犯法,你害怕犯法,西部人都跟你一樣格外害怕犯法,他們看上去外表粗獷、舉止不恭、無所顧及甚至放浪形骸,但實際上他們很規矩,他們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希望自己離法律遠一點,最好永遠互相不認識。



西部是遠大的,遠大得讓人不知道如何形容,通常的形容詞譬如寥廓、空廣、蒼莽、無際、遼遠、十萬八千裏等都顯得不夠分量而流於淺薄,那就不形容了吧,就說它大。一個“大”字能解決的問題,我就沒有必要再糾纏了,需要糾纏的倒是:大地面上必然會出現的多種人,是如何以不同的情態氣勢營造了一個一直被外界忽視著的龐大的“西部人”(“西部人”在這裏指的主要是西部的移民亦即漢族人,下同)的群體,是如何在這個群體內部以各自為陣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完成了對“西部人”這個大概念的塑造。對於這種塑造,雖然我們可以使用人類學中“用於一切的公設”來進行涵蓋和總結,但我本人對這種無趣而抽象的“公設”毫無興致,我寧可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也不希望所謂的“同一類型”來打攪我。可以說正是因為我看到大地面上如此眾多的“西部人”是各色各樣各具風韻的,才使我有了觀察的好奇、追問的興趣和描述的沖動。

就拿青藏高原來說,青海和西藏兩個省區的“西部人”有著太明顯的區別。西藏的“西部人”較之青海要少得多,可謂是少而精,少而能的,居留的時間也比較短,大致只有半個世紀。也就是說,西藏的“西部人”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進入西藏的,截止七十年代末,陸續有一些幹部、軍人、知識青年前往拉薩、日喀則、那曲等地以及各個邊關要隘安家落戶;八十年代至今,去的大多是生意人、援藏幹部以及工程技術人員和打工者。就整體而言,他們有自強不息的素質,有“冬宜冰藏夏宜水顯”的適應能力,有能夠給他們自己帶來信心的聰明才智,甚至有一些是藝術感覺極佳、創作能力極強的頂尖人才,雖然未見得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作品,但卻以使命般的執著完成了西藏藝術全國化、宗教藝術世俗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傾情而為,卓爾不群地揮灑著自己那被藏土的神聖和人群的秘密呼喚起來的天分和激動,架起了一座西藏和內地、西藏和世界靈靈相通的神秘橋梁,強烈的西藏宗教和世俗的藝術嵐光因此而廣播於西藏之外的許多地方。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沒有把藝術氣質竊為己有,而是無意中均勻地分攤在了每一個“西部人”身上,讓外界的人一接觸到他們(不管是幹部、軍人還是生意人、打工者)就會有一種接近藝術的感覺。由於對藏傳佛教的耳濡目染和對西藏生活的身體力驗,他們的人生境界和處世態度常有與眾不同之處,對事物也有著較為明澈和較為圓潤的看法,顯得激而不躁,憤而不爭,獨而不孤,感而不傷;浪漫而又能吃苦,理想而又能務實,標新而又能守成,放達而又能持重。他們經常處在一個無所管束的環境裏,卻又能自己尋找規矩,進退中度,從不像西部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容易自我放逐。由於西藏是全國全世界都關註的地方,他們幹出一點名堂就格外受人註目,所以他們一方面是建設西藏,一方面是享受西藏,可謂得天獨厚。

無庸置疑,西藏的“西部人”和別處的“西部人”一樣也生活在一個地處邊遠、環境艱苦、經濟不發達的地方,但卻沒有別處的“西部人”那種令人著急的自餒自卑,因為他們有西藏作為安身立命的資本,有西藏在世界上的聲譽作為強有力的支撐。西藏被認為是人類的最後一塊凈土,盡管“凈土”這個概念早已變得不知所雲,原始的沒有塵世汙染的“凈土”含義和正在走向物質繁榮的西藏相比,也早已判若霄壤,但他們仍然樂於把“凈土”掛在嘴上,以顯示自己是一個被“凈土”凈化過的西藏人。因為相對於工業文明高度發達同時又有靈魂汙濁、銅臭泛濫、道德淪喪等負作用的外界來說,理想中的“凈土”自然具有朦朧而強大的誘惑。西藏是“西部人”巨大的精神財富,是任何發達和繁榮都換不來的本錢或者說是光耀。一個人到了外地,說他是從西藏來的,馬上就不一樣了,人家看他的眼光就像看喜馬拉雅山一樣帶著一種遠距離的景仰。正是這種景仰的存在,使西藏的“西部人”有了良好的自我感覺,有了超越西部的最大可能——事業如此,意識如此,行動也是如此。一個突出的現象是:西藏的“西部人”雖然更加遙遠地離開了內地,但卻和內地保持著與青海、甘肅、寧夏等省區的“西部人”根本就無法企及的關系。這種關系有賴於外界對西藏的關註,有賴於他們的“人氣”,有賴於他們和內地故鄉的聯系,也有賴於他們對雖然不發達卻也不閉塞的交通的選擇。

西藏和青海同屬於一個地理板塊即青藏高原或者叫世界屋脊,那條被稱為“天路”的兩千公裏長的青藏公路把兩個省區牢牢地連在了一起。但西藏的“西部人”並不喜歡通過依然遙遠的青海走向內地,他們通常會選擇從拉薩到成都的空中通道或者川藏公路,盡管川藏公路常常因塌方、山洪、泥石流等災難而無法暢通。也就是說,他們和四川以及成都的關系要比和青海以及西寧的關系密切得多。這裏面的原因,除了做生意和來打工的大多是四川人之外,除了從拉薩飛往成都要比從拉薩飛往西寧容易得多之外,除了西藏和四川在我國原有的行政區劃上同屬於大西南之外,更重要的是,四川以及成都的經濟和文化之繁榮遠遠不是青海以及西寧所能夠望其項背的。到了成都,就有大都市的感覺,盡管它仍然屬於西部,但它和內地的大城市比起來又能差到哪裏去呢?而西寧就不同了,你花幾天幾夜的時間千裏迢迢從拉薩來到這裏,發現你到達的仍然是一個遠離內地的邊疆城市,雖然它離真正的邊疆早就是幾千甚至上萬公裏了。

還需要說到的是,西藏的“西部人”雖然對西藏一見鐘情,並且會終身相愛,但紮根不走的卻很少,畢竟年齡不饒人,畢竟高寒缺氧的氣候和他們那內地育成的身體並不是一對鐵心牽手、矢志不移的伴侶。更重要的是,雖然他們對自己是一個西藏人深信不疑,雖然他們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在西藏度過,但西藏對他們來說,仍然是一個夢,一個沒有做完的夢;仍然是一片永遠都無法企及的雪峰極頂的聖殿,一個從來都沒有真正觸摸過的自然和宗教的理想部洲;仍然是一個傳說,一個藏著太陽孕育著無邊光明的神性的高地山群。在這一點上,他們和一個一直憧憬著西藏卻一次也沒去過西藏的人,並沒有什麽區別。也就是說,沒有和本土的居民血脈相通的經歷,沒有幾代人和雪域高原耳鬢廝磨、如膠似漆乃至患難與共、生死相托的關系,沒有把自己祖輩父輩的身軀交給天葬場的鷲鷹,沒有把自己的精神交給山巔上獵獵飄揚的經幡,沒有把兒女的生命交給神人神山神畜的信念,任何一個“西部人”,對需要獻上靈魂的西藏來說,都只是一個客人。

而同樣有大量“西部人”群落的甘肅、寧夏、青海、新疆等地就完全不同了,首先這些省區的“西部人”都有悠久的移民歷史,幾代、幾十代都過去了,“西部人”和土地的融洽早已是天機雲錦,妙合自然。最初的移民對環境被動性的適應幾百年前就變成了“一方土地養一方人”的良性循環——這樣的山水只能出產這樣的物,這樣的地貌只能育成這樣的人。盡管近五十多年中,由於國家多次實行戍邊屯田、遣犯墾荒、興辦實業、支援邊疆、上山下鄉的政策,不斷有新移民潮水般湧來,但並沒有改變已然形成的移民和環境渾然合一的局面。鐵打的營盤一樣不動不搖的老“西部人”,以最大的包容性和新移民你七我八地混同起來,讓後者迅速完成了人格西部化的過程。正是由於這個過程的完成,才使我們透過各地判然有別的自然水土和人文水土,看到了一個關於“西部人”的雖然殘缺但大致還能意會的輪廓,也看到了輪廓之中組成部分的千姿百態和我們暫時還不能抹去的個性色彩。

新疆應該說是“西部人”的天堂。因為它是真正的遐方絕域,要荒涼有荒涼;萬裏沙漠無垠戈壁,要秀美有秀美;千裏草原萬傾湖水,要偉岸有偉岸;高山聳峙冰峰林立,要光明有光明——陽光多得根本就裝不下,連夜晚都裝得滿滿當當。在這種目成心許的自然裏,拍案驚奇的人生時時可見,雄亮悲壯的聲音處處可聞。新疆占了中國的六分之一,所以有人說,沒到過新疆就不知道中國之大。大是一種培養基,在這種培養基上睡過覺的人,自然是隨天地而大氣、隨視野而浩茫的,不時地會冒出一些唱大風、會天意、知流水、仰高山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在新疆本土是一點點稀奇都沒有的,一離開新疆就特色鮮明了。另有一點,新疆的“西部人”在如此海海漫漫的大泥土裏滾打,少不了要沾染一些土氣,但那種土是沒有汙染的土,是不屑於洋的土,它土得精致,土得幹爽,土得不俗。不俗並不等於拒絕世俗,其實他們的世俗情結倒是格外地強烈,世俗的表現也頗為優秀:精明而不老到,成熟而不城府,嫉惡而不如仇,沖動而不極端。方其中而圓其外的人很多,不拘小節而拘大節的人很多,說話直爽但又不暴露自己內心的人很多,有機智和謀略而無霸氣和浩氣的人很多,動不動就要狡黠起來的人很多——有時候狡黠得有點不像“西部人”,但仔細一看,多少還是有一些可親可愛的憨厚,尤其是面對世態人情的時候。新疆的世態人情裏活躍著許多詼諧和幽默的分子,其中既有本土的居民中那些活著的騎著自行車而不是騎著毛驢的阿凡提,也有從來都是板著面孔說話處心積慮想用語言的探癢器讓別人笑破肚皮笑死過去的移民的身影,只可惜他們的幽默沒有得到挖掘和鼓勵,更沒有機會出現在舞臺上和書本裏,就那麽令人遺憾地自生自滅著。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疆,龐大的建設兵團和眾多包括“盲流”在內的新移民的村莊是“西部人”的兩大景觀,這樣的景觀因其自成一體的形式保留了一些內地色彩,但並不濃厚,而且越來越不濃厚,所呈現的人的品貌,仍然以典型的“西部人”的風格為主導,其特點除了以上提到的之外,還應該有感情沈實、內心堅忍、做事執著、處變冷靜等等。新疆多才俊,作家和詩人都很出色,只是遙遠的口外聲音不太容易引起內地讀者的共鳴,多數作家詩人的作品只能“花開院內香自聞”。不能暢銷地欣賞新疆作家詩人的作品風采,這是中國讀者的重大遺憾。

在西北幾省中,和新疆的“西部人”最為相似的是寧夏的“西部人”。這大概是因為新疆和寧夏都處在同一緯度中大沙漠的包圍之下(新疆有塔克拉瑪幹沙漠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寧夏有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烏蘭布和沙漠),領有統一的瘋狂荒涼著的玄黃背景。玄黃就是天黑地黃,是最原始的宇宙色彩,在這樣的色彩、這樣的洪荒大幕上,包括人在內的任何一種生命都有可能變成玄黃的一粒而受盡浪淘風簸之苦。同樣的緯度、同樣的氣候、同樣的土地、同樣的物產,自然會有同樣的人生,我把它稱做苦地人生。苦地人生的人類學理念應該是:人類在面對相同的屬於自然因素的艱苦條件時,往往會表現出相同的思維、相同的語言、相同的應對辦法,也就是相同的人文姿態。但我並不是說,寧夏的“西部人”就應該是新疆“西部人”的翻版,不,不應該是,其實也不是。他們只是“最為相似”而絕不是“完全相同”。首先寧夏具有別的西部省區都沒有的“一條鐵路兩個通道”的現象,一個通道是從銀川出發,經內蒙古到達北京,俗稱北線;另一個通道也是從銀川出發經甘肅經陜西到達內地,俗稱南線。南北皆通,左右逢源,進出方便,風雨無阻,使寧夏的“西部人”在交通和信息這兩大命脈富有活力的跳動中大長了見識,所以看上去他們往往是心裏有數的,好像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打怵,別的地方傻冒的,到了他們這裏從來都不傻冒,儼然是司空見慣的。甚至有時候他們還會在見識不賴的基礎上有所創造,名聞遐邇,讓天下人拿著地圖到處找:寧夏在哪裏?寧夏的“西部人”沈穩而不浮躁,吃苦而無怨言,正直著卻不貿然出頭,實在著卻不熄滅幻想。如果給他們一方沿海的土地,給他們一些中國特區的政策,再給他們十年的時間,他們一定會比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幹得漂亮。然而,畢竟我們面對的是現狀,畢竟現狀裏的他們窩居在內蒙古和甘肅這兩大經濟不發達的西部省區的積壓當中,畢竟現代社會裏的現代人不能久處在“天下黃河富寧夏”的封閉田園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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