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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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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來的耳光怒氣沖沖,李淳一被打得頭昏耳鳴。回過神她才察覺到鉆心灼人的痛,那痛從面頰燒起,竄入耳蝸深處,尖銳噪音持續嘶鳴。

女皇出手暴虐,戾氣比起以前更甚,但使盡力氣後再垂下來的手卻一直在顫抖。她面色慘白,額頭甚至沁出冷汗,起伏不定的胸膛裏是滿腔怒火,難掩難控。頭風又犯,額顳跳痛,血管皮肉都在痙攣,呼吸亦愈發沈重。

她一向定力驚人,但面對令人發狂的疼痛,意識仍展露出了錯亂的馬腳。李淳一忍下耳鳴與疼痛帶來的不適,擡首看她,她痛苦眉目裏既有克制,又有厭棄,甚至有轉瞬即逝的懊惱。

李淳一捕捉到了這微妙情緒,忽伸手抓住女皇的袍子,繼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冷如冰,卻反握得十分有力,她抓著李淳一的手指,氣力大到似要將其指骨捏碎。這世上疼痛能夠傳遞,有時亦可共擔,盡管那可能是平白加倍的痛,但內心卻可以得到補償紓解,或許更容易承受。

女皇痛到目不能視,只隱約感知火光,模糊聽到悲傷哭聲。那哭聲壓抑又委屈,好似已將這些年的真心都掏了出來,每次抽泣都如尖利竹簽往女皇心窩裏紮。

女皇意識幾乎混沌,但唯獨這哭聲在耳畔糾纏不休,格外清晰。對抗耀武揚威的疼痛,等它暫時撤退,也非常耗時耗力。等這一切都緩下來,女皇後背已經濕透,唇色白如紙,她像打完仗一樣失力地癱下來,挺直僵硬的脊背也終於松弛彎曲。

然她內心卻一點也不輕松,負疚感與自我厭棄感一道襲來,幾乎將原先的憤怒掩蓋。她低頭瞥見被自己緊緊攥在手中的、屬於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丟開汙穢之物一樣,倏地松開手,甚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

她聲音沙啞,透著疲倦:“滾。”

然李淳一卻伏在地上不動,她的手被捏得幾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單薄的肩頭因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聲響在空曠殿中,愈發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遠處鐘鼓聲響,似還有歌舞,而這殿中卻只有她母女二人,因為疼痛精疲力盡。

她聲音緩下來,顯得更無力:“你走吧。”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著身退出了大殿。

宮燈搖晃,連影子也跟著擺動,李淳一轉過身,沿著寂寥廡廊前行,等下了臺階,避開了守衛與內侍,她擡手抹掉眼淚,低頭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口腔裏的傷痛不足為道,耳鳴也不值一提,她更沒什麽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幾乎被捏碎指頭,她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又怎會真正哭呢?

眼淚只在逢場作戲時有用,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來的懊惱與負疚,實在難得一見,但對她來說,卻是轉機。

她不確定女皇今日這反常到底是為何,但她猜這與她死去的父親或許脫不了幹系。當年的事,宮裏人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傳言可有數種,但真相卻只能有一個。這真相被捂得嚴嚴實實,其中情委大約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她反覆篩選確信的部分是,當年直到臨盆前一日,女皇與她父親都十分恩愛,反目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那時她迎著朝霞降生,而她的父親枕著前一晚的雨夜,與世長眠。

此後她被交由宮人在掖庭撫養長大,而女皇從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後來的事,乏善可陳,她沒什麽心情去回憶。

女皇之後再沒有過其他男人。她生命中僅有的兩個男人,一個陪著她“長長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個在風華最盛時猝然離世。而為帝國耗盡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個孤獨的老者,看起來竟有幾分孤立無援、大勢已去的情狀。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應該出宮,然她卻忽然轉了向,快步往東行去。那裏有一處小殿,是李乘風少年時期的居所,因有舒適合宜的湯泉池,李乘風如今也常回去小住。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僅有宮燈環繞,內殿的燈也亮了起來,足見李乘風的確來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卻被侍衛攔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

“已經歇下了嗎?”李淳一臉上似閃過失望,又朝裏瞅了兩眼,從袖袋裏摸出一小瓶丹藥來遞過去:“那將這個轉交給姊姊吧。”

她的舉止儼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為道士給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藥,不是討好是什麽?不過事關藥物,侍衛倒也警覺:“此物還是由吳王親自交給太女殿下為好。”

“罷了。”李淳一說著就要轉頭走,卻有小內侍從裏出來:“吳王留步。”李淳一倏地站定,轉過身:“不是說姊姊已經睡了嗎?”

內侍未多作解釋,引她入內才道:“殿下適才在沐浴,不便見外客。”他說罷帶李淳一繼續往裏走,進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間,盡是潮氣。

李淳一只在幼年時來過這裏。那會兒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裏全是水,她十分恐懼,但李乘風卻笑著將她拎下水,看她撲騰撲騰沈下去,又將她拎起來,捏住她雙頰說:“連鳧水都學不會,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說完再松手,讓她沈下去。

後來她仍不懂水性,但學會了在李乘風松手時屏息沈進水裏,這樣便不會嗆到水,也不會慌張。李乘風不會讓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嗆水撲騰的蠢笨模樣,便覺得沒趣,不樂意再玩。

從那之後,李淳一就再沒來過這裏。但這浴室內的氣味,她卻記憶猶新。何況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時,就已經覆習了一遍這久違的氣味。潮濕的,包裹著李乘風一貫喜歡的線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隱秘的、縱情之後才有的氣味。

李乘風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這件事,執事宋珍曾隱晦地與她暗示過。她曾想李乘風或許只是貪戀年輕美貌的身體,但她未料到,李乘風甚至染指女官,而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著大量機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醫案。

帝王的醫案,對儲君來說,是絕對的忌諱。

因此李淳一才自覺與那女官保持距離,連對方求一張符箓她都不肯給。

李淳一此時回想起狹路相逢時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覺得那局促中藏著害怕。畢竟在這四處都是眼睛的宮廷大內,與太女密切糾纏,是件極冒險的事。倘若此事敗露,不論是對她的仕途還是對太女而言,都極危險。

為何要冒險縱情?這兩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從冷水浴池裏走出來的李乘風,便瞬時了然。

李乘風披著單袍,身體很熱,因為酒、也因為丹藥。今晚幾乎所有人都在狂歡,李乘風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歡愉,好像這盛會不屬於女皇,而是為她自己慶賀。

醫案中有什麽了不得的內容嗎?除了頻繁發作諸人都知的頭風,還有什麽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際,李乘風已是壓了過來:“你來做什麽呢?”

“姊姊。”李淳一背抵著墻壁,退無可退,只舉起手裏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練師給了我一些極好的丹藥,遂——”

她話還沒說完,李乘風卻抓過她手中藥瓶:“好吃嗎?你試過嗎?”

李淳一點點頭。

李乘風因為藥物泛紅的臉上浮起淡笑,看起來有些飄飄然。不過她道:“我雖喜歡,倒只是偶爾食之,太熱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歡冷浴。”她一挑眉,“骨頭疼。”

她氣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壓迫,這壓迫中有恐懼,更有厭惡。

李乘風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藥出來,看著她微笑:“我吃不了那麽多,就給你吃吧。”言罷她迫李淳一張嘴,一粒粒地將丹藥餵進去。

李淳一身為道士,比誰都清楚這丹藥的奧妙。身體會發熱,需飲大量的酒,意識會迷亂,渴望更大的歡愉。

這丹藥可以帶來快樂,但它不過是飲鴆止渴,她從來都不食。

不過現在,她甘之如飴地吞下李乘風餵來的丹藥,並在可能會過量的瞬間,偏頭拒絕:“姊姊,我想回去了。”

“好。”李乘風迷亂卻又別有意味地說,“回府好好睡一覺。”

李淳一邁出殿門時神智還很清醒,她順順利利下了臺階,在夜色中繼續穿行。有侍衛奉命跟著,送她離宮。歸途漫長,藥力漸漸發作,她手心開始冒汗,但仍竭力穩著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撐到快要出宮,她卻忽聞宮人的尖叫聲。

她循著那驚駭叫聲看過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掛著的一具女屍。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還與她打過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囑她“夜路小心”,但她現在只是一具冰冷屍體。

像有當頭冷水澆下來,李淳一脊背繃緊,身後卻有侍衛催促:“殿下,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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