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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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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筋動骨一百天,臨近年底時,聖上龍體即已康覆無礙,等到來年開春,禦駕駕臨上林苑,騎馬狩獵,矯健如前,大梁臣民見之安心,聖體安泰,江山澄定,正是盛世太平。

只,無論盛世亂世、太平飄搖,朝堂總是勢力捭闔不斷、風雲沈浮。

新的一年,太子殿下又長了一歲,薛貴妃娘娘雖仍只是貴妃,但仍獨占帝寵,無皇後之名,而有皇後之實,宮中世家妃嬪,也都一如往年,生活優渥,卻一無所出,瞧著也都像將永無所出。

如此形勢下,眼看未來的大梁君主,鐵板釘釘地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許多朝臣,自是有意攀附貴妃太子,卻無門路,遂轉對貴妃娘娘的養兄溫羨,抑或與貴妃娘娘關系較近的陸家,設法結交親近,以求一同搭上東宮這條大船,在未來太子殿下登基時,個人與家族的前路,能夠相對平坦光明。

這些事,耳聽八方的皇帝自都知曉,但在關於晗兒身為大梁太子的事上,他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思。

……雖說子不類父,應也正常,就像他與父皇一般,但……若這“子”的性情,在“不類父”的同時,還隱隱約約有些像旁人……頗有幾分似他至交之人幼時的性情呢……

……去夏,在明華街沈宅蓮花池前,他對明郎所說的話,本意固然是想給予明郎臨終的慰藉,知道他的那句話,能讓多年來抑郁難解的明郎,在離世之前,可得寬慰,能真真正正地開懷幾日,遂才對他說了那句謊話……但,說是“謊話”,其實在和明郎掰扯之前,他已在看著晗兒漸漸長大的過程,心底隱有疑思,只是無法確定,難以確定,甚至隱隱有些,不想確定…………

但如今,明郎走了有大半年,關於晗兒的這份隱思,在他心裏,又已悄悄變了……

踱走進禦書房的皇帝,看晗兒正踮腳去夠包金木架上那柄烏金匕首,上前取拿與他,看他一接過去後,就像之前一樣愛不釋手,笑著問道:“真就這麽喜歡?”

元晗重重點頭,在第一次見到這把烏金匕首時,他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央求父皇幫取與他,拿在手裏,盤弄細看了許久,簡直舍不得將它還給父皇。

若是別的物事,父皇許就送給他了,但他在問過父皇後,知道這柄刻有“斷金”二字的烏金匕首,是沈叔叔送給父皇的禮物,故而父皇愛若珍寶,也就不敢開這個口,只能在閑暇之時,將它拿在手裏賞看比劃幾下,就當解饞。

今日份的“解饞”,還沒解完呢,元晗就聽父皇語含笑音地對他道:“既然這麽喜歡,那父皇就送給你了!”

元晗驚喜地擡頭,又有些猶豫,“……可這是父皇最珍愛的匕首……”

皇帝邊幫元晗把這烏金匕首別在腰間,邊對他笑道:“朕最珍愛的匕首,當配朕最珍愛的兒子!”

侍從奉命擡來穿衣鏡,皇帝領著元晗向鏡中看去,笑問他道:“英不英武?”

元晗望著鏡中腰別匕首、錦袍玉帶的男孩,雖未直接回答,但已然唇角彎彎地悄悄挺直了脊背。

站在元晗身邊的皇帝,同樣望著鏡中漸褪稚氣的男孩,心中感慨,仿佛抱著剛生下不久的晗兒、在建章宮中、歡歡喜喜地走到天明的往事,就在昨日,可一眨眼,晗兒都長這麽大了,這些年來,孩子長大的點點滴滴,在他心中溫暖流過,皇帝手摟住晗兒的肩,忍不住動情低道:“這柄烏金匕首,是你沈叔叔辛苦得來,他要是知道你很中意它,成為了它的新主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要是沈叔叔能親眼看到晗兒現在的樣子就好了。”

歡喜的元晗,一時口快失言,至語罷才猛地醒覺過來,忙忐忑不安地朝父皇看去,見父皇並未斂笑露哀,只仍淡淡地笑了笑,牽起了他的小手道:“來,陪父皇出去走走。”

春日時節,禦苑清池旁的杏花,開得如雲似霞,元晗隨父皇慢慢地走著,認真地聽父皇講述著幼時在此與沈叔叔相識的往事,不時地好奇問上一兩句,清澈的眸子裏,滿滿都是歆羨與向往,感嘆著道:“真好啊……”

……與他這個自小見慣人心陰暗的父皇不同,晗兒成長在光明之下,也一直被呵護得很好,很多事,目前都到不了他的耳邊,但也總有一天,都會被他知曉,比如他是在什麽樣的情境下,悄悄懷在了他母妃的腹中,比如他的父皇,原是個仗權欺辱兄弟之妻的卑劣小人……

……這些事,無可避免,晗兒終有一日,會知道他眼中英明神武的父皇,都做下過什麽,有關這些,他也並不想否認抹消,只是關於另一些事,另一些隱思,他希望他,永永遠遠不要知道……

皇帝慢行的腳步,停在一株杏花之下,眼望著枝頭開得正好的春日花朵,幼時與明郎走經此處,邊賞看雲蒸霞蔚的美景,邊閑話詠杏詩詞的場景,也慢慢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時的他,年紀雖小,身份雖卑,心氣卻高,那些高貴皇子看不起他,他也不肯低聲下氣去攀附他們,借詩詠志,道最愛的詠杏詩,乃“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一句,明郎讚他詩中心氣,又道他最愛的杏花詩詞,則是另一句……

暫從舊事中醒來的皇帝,半蹲下身,擡手輕撣去落在晗兒肩頭的杏花花瓣,溫聲笑問他道:“晗兒最喜歡的杏花詩詞,是哪一句?”

身前眉目清秀的男孩,略想了想後,高聲吟起的詩句,與記憶中的清音,一一相疊,“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皇帝輕握在他肩頭的手,微緊了緊,又問:“……為什麽?”

男孩笑容明朗,所說也幾是一字不差,“除因此句寫杏甚妙外,還因晗兒大愛後面四句意境,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人世苦短,當輕名利,惜光陰,重所愛所樂。”

元晗笑著說罷,卻見父皇怔望著他不語,暗想是否是因身為太子的自己,所說太過“胸無大志”,故而父皇不悅,一下子有些著慌了,斂了笑意,訥訥輕道:“父皇……”

他不知所措地望著身前的父皇,見父皇起先好似定定地怔望著他,又好似眸光很遠很遠,不知想到多久前的往事,眸中所看著的又是何人,如此良久,覆雜的眸光真正聚到他的面上,其中所湧動著的萬般心緒,他半點也看不懂,只是望著如海潮般,在父皇覆雜的幽深雙眸中,暗暗流湧許久,最後似釋然般,平靜退去。

一直未語的父皇,隨著眸光澄定,輕輕笑了,笑意如漣漪漾開,在父皇面上蔓延開來,似落定了一件心事,無可奈何,卻也釋然欣慰,還蘊有其他許多許多,藏在父皇彎起的微濕雙眸中,只他還未看清,即已被父皇緊緊摟在懷中,那樣愛若入骨地用力,就像去夏沈叔叔擁他在懷。

許久,父皇輕輕地松開了他,攜他走至絢爛的花樹下,笑讓他挑折幾支杏花,帶回去給母妃和妹妹賞看。

年幼個矮的他,本還夠不著高高的花枝,可有父皇將他架在肩頭,他就變得很高很高,可以攀折美麗的杏花,可以嗅聞沁人的香氣,可以看到更美更遠的風景,他知道,父皇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本沒有人可越在父皇上頭,可他不同,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很愛很愛他,願以己身做梯,讓他站望得更高更遠。

精心挑折了滿懷杏花後,父皇放他下來,邊如來時牽著他的手回去,邊對他道:“等到夏末秋初,杏子熟了,父皇再帶你來這裏摘杏”,說著語帶輕笑,“到時候可不許摘杏往父皇頭上扔……”

“晗兒不會的,晗兒很乖的~”

花林香風中,父子倆說笑的聲音,漸行漸遠,流光如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又在染黃禦苑香杏前,先將青蓮巷的枇杷,催得甘甜。

夏日裏,枇杷樹亭亭如蓋,曾經,還只能結上寥寥幾顆、僅供溫家父女三人分吃幾口的小小果樹,如今已是香果累累,男孩子們爬上樹摘熟透了的枇杷,女孩子們在下面抓拎著軟布四角等接,溫羨望著眼前此情此景,頗似他與阿蘅幼時在琴川家宅,唇際不由浮起笑意。

本來今年枇杷熟透,原只是要像往年一般,摘送入宮,給阿蘅和孩子們嘗鮮,但父親已有一段時日,未見阿蘅和孩子們,頗為想念,阿蘅遂帶著孩子們回家看望外祖父,順吃枇杷,她這一來,不僅聖上同行,連近來身體尚可的太後娘娘,都被孫兒、孫女央了出來,連同著容華公主,一道來此。

此外,父親又與寧遠將軍陸崢頗似忘年交,讓人喊他過來一起吃枇杷,過來的陸崢,又帶了女兒稚芙過來,晗兒來後,見妹妹伽羅有陸姐姐陪伴,也要找沈哥哥一起玩,命人將如今的小武安侯給請來,於是平日裏十分清靜的溫宅,一下子變得人頭攢動、熱熱鬧鬧,男孩兒女孩兒的笑聲,如銀鈴般脆響,長久回蕩在宅園上空,直到滿樹黃熟的枇杷,俱被摘盡,方漸漸輕了下來。

新摘下的枇杷,猶有夏陽餘溫,需湃在冰水中浸涼,方可食用,在這間隙,另有許多夏時茶點,被呈送至臨風的廊亭下,供眾人享用,但孩子們卻無心吃喝,聚在一起似有說不完的話,期間,晗兒說著說著,要與適安比試摔跤,兩個女孩兒在旁看著,適安似總讓著晗兒,晗兒幾次三番輕輕松松將適安撂倒後,不悅起來,而旁觀的稚芙,道父親也有教她,可平日無人和她比試,頗為躍躍欲試,晗兒遂又約與稚芙比試,道千萬不要相讓,稚芙一口答應下來,竟使了十成十的蠻力將晗兒摁倒,直把陸崢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拉開,而閑坐著的眾人,則都笑了起來。

穿廊風涼,枇杷冰透,溫蘅與皇帝,親剝與太後與溫父,回到身邊的兩個孩子,又剝給他們這對父母吃,太後娘娘見如此三代同樂,自是歡喜,只是慢嚼著口中的枇杷果肉,目望向亭亭如蓋的枇杷樹,心神又不禁恍惚飄向遠方,飄向她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境裏,幸只一瞬即醒過來神來,未叫皇兒察覺到她心緒有變,她不想叫他,為她這個母後擔心。

皇帝也未察覺到母後如此,他另有心思,暗釀多時,邊將一只新剝的枇杷遞至溫蘅唇邊,邊輕聲笑對她道:“孩子還是多些熱鬧是不是……我們……要不再生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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