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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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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她的手,立時微微一緊,皇帝沈默許久,低道:“當初朕大婚時,明郎說由朕做他姐夫,他再放心不過,朕也向明郎許諾過,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都會厚待皇後一世,可到頭來,皇後卻那樣去了……朕真不知道,明郎回京後,該怎麽面對他……”

越發輕低的嗓音,漸無聲息,只窗外的暮春晚風,輕輕搖曳著三月花枝,紛撩得明窗花影一片淩亂,恰如人紛亂難解的心緒,勾纏不斷,長久的滯聲無言後,皇帝又苦笑一聲,緊牽著溫蘅的手,將她與晗兒摟入懷中。

“……朕對不住明郎的事太多了,也許當初在清池旁,明郎就不該摘杏擲朕,不該認朕這個‘六哥’……也許他和朕之間毫無牽連,就不會有如今這種種,皇後也不會那樣去了……”

他喃喃輕說著,卻將懷中的母子抱得更緊,在無聲靜默良久後,低垂眼簾,一聲嘆息,“……明郎不會認朕這個‘六哥’了,永不會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朕半分……”

溫蘅無言,只是靜望著懷中熟睡的晗兒,看他用一只小手緊攥著她一根食指,由此感到莫大的溫暖與安寧,香甜地沈入夢鄉,什麽也不害怕。

那一日明郎走時,晗兒也是這樣抓攥住他一根手指,明郎怔怔地望著晗兒,晗兒也怔怔地望著明郎,連哭泣都忘記了,漆亮水潤的烏眸,全然地映著明郎的影子,一瞬不瞬。

那一刻,時間仿佛是靜默的,所有的愛與恨,也都停滯不動,天地安靜,有的只是簡單的四目相對,讓她想起新婚不久時,明郎曾與她暢想往後撫育子女的情形,曾笑對她說,一個孩子太孤單,要成雙成對才好,兒子最好生兩個,讓他們兄弟倆一起騎馬射箭、相伴長大,就像……就像他和六哥,一樣要好……

幽室沈寂,無人言語,只是惘思相通,交織如沈沈的雲霧,壓沈在這一方靜室之內,直到榻畔突地一聲燭火“吡剝”輕響,將之驚散開來。

籠紗的橘紅燭光,漸漸轉暗,溫蘅輕輕地撥開晗兒的小手,將他抱放至搖床之中,拿起一邊幾上繡筐裏的小銀剪,走至轉暗的榻燈旁,揭開紗罩,去剪絞多餘的燭芯。

一下未成,溫蘅再欲使力時,走到她身後的皇帝,輕握住了她的手,助她剪斷已然焦黑的無用燈芯,將燭光重新挑亮。

……恰如昨日之日不可留,將之前燃過的燭芯剪斷,燭火才會重新明亮,或許人亦如此,揮別過往,才能向前,只是人心鮮活,豈可似燭芯這般,輕易斬斷,可若無法斷舍,負重而活,此一世,又如何再見光明……

……年輕的青州刺史沈明郎,早成過往,即將歸來的,是大梁朝的昭武將軍,他從激烈廝殺的血腥戰場走出,載著平定邊漠的顯赫榮耀,和母親弄權謀命的累累罪名,擔著武安侯府的過去與未來,在天下人的註目中,回到京城,面對孿生姐姐的墳冢,和行將瘋迷的母親……

灼亮的燭火光芒中,一滴深紅燭淚,順著燭身,緩緩落了下去,溫蘅恍恍怔怔地想起她新婚那一夜,榻邊成雙成對的大紅喜燭,整整燃了一夜,至天明時,鎏金鴛鴦燭臺底座,層層燭淚淌凝堆積,結如累累珊瑚,明郎見了,還笑吟了一句古詩,他說……

思未竟,皇帝已握著她的手輕道:“夜深了,晗兒睡了,我們也安置吧。”

柔暈的燭光,攏在垂落如水的碧色紗幔上,半開的後窗款送春夜清風,輕曳地碧水帳幔漣漪輕漾,直令這一方靜榻不似處在幽室,而像是一艘畫舫,正行在入夜的江南青山綠水中,天心淡月朦朧,舫首幽燈照水,水天一色,波光粼粼。

迷離的光影中,皇帝靜看枕邊人許久,看她亦長久未眠,輕喚了她一聲“阿蘅”。

低語喚出,卻又不知要說什麽,皇帝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好似有許多的話要說,可薄唇微啟,喚出聲的,依然是輕輕的一聲“阿蘅”。

長久的沈寂,如風靜舟停,最後,皇帝輕道:“不久後有洗塵慶功宴,阿蘅,你想……見見明郎嗎?”

……想見嗎?

懸在碧紗帳中的鎏金花草香囊,在淡暈燭光輝攏下,如一團小小的月影,溫蘅靜望著那無聲的淡月,心如飛絮,飄浮無際,一字未想,只明郎那日輕吟的詩句,終被心緒飄織的細鉤,自暗沈心海中輕輕勾起,浮在心頭。

……他說,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烏眸靜闔,如月沈入水,不見天光,一日日春陽漸暖,轉眼至暮春之末,王師抵京,聖上厚賞犒軍,並於淩煙殿設洗塵慶功盛宴,嘉賞燕北之戰主要將領。

歡宴盛大,不僅文武百官與賀,眾妃嬪貴婦,亦同宴慶祝,宴上,惠妃娘娘笑向兄長寧遠將軍敬酒,雖明靨如花,風采照人,但有好事之人,卻更想在此等場景下,見一見貴妃娘娘,只是直至宴終,總是不出建章宮的貴妃娘娘,亦未出現在淩煙殿中,依然是不見倩影。

此事雖有缺憾,懸在世人心中數月的華陽大長公主下場,在淩煙殿這場洗塵慶功宴上,終於有了判決,武安侯以祖傳丹書鐵券,請留母親一命,道將一生以血肉護河山,為大梁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聖上命人收下那丹書鐵券,道武安侯府世代功勳、熱血報國,道武安侯邊漠一戰,軍功卓著,並在言語間暗示皇後娘娘突然薨逝,亦因請命為母贖罪,以種種因由,將諸世家的不滿非議壓下,免了華陽大長公主死罪,將其一生禁監於武安侯府之內,無旨永不得出。

自去年暮春太後娘娘壽宴開始,爆發的紛亂諸事,終都隨著今歲暮春的洗塵慶功宴,塵埃落定,宴罷,帝駕先行,後與宴眾人散去,禦前總管趙東林,奉聖命快步至將離去的武安侯身前,道陛下請侯爺至禦殿一敘,卻為武安侯婉拒,道為人臣子,當盡忠盡孝,如今忠已盡,孝未行,人雖抵京,尚未回家,當早些歸去。

這世上膽敢如此拒絕聖命的,除了身患呆癥的溫老先生,也就唯有貴妃娘娘與武安侯了,趙東林無法,只得回建章宮,將武安侯的話,一字不漏地稟與聖上聽,聖上聽了,倒也沒多說什麽,只是一個人在殿內坐了快兩個時辰後,吩咐備下車馬,微服出宮,去尋武安侯。

從淩煙殿離開後,沈湛出宮回府,在內待了一個多時辰,又騎馬往京郊楓山去,沈氏祖塋,依山望湖,坐落其間,他策馬至此,下馬牽行,一步步慢走至姐姐墳前,望著墓碑正中幹幹凈凈、無稱無封的“沈淑音之墓”五個刻字,目光所及,一筆一畫,像是有刻刀在他心頭割劃,一刀刀鮮血淋漓地,深深篆刻在了他的心裏。

……在邊漠激戰時,他即已收到了姐姐薨逝、母親被囚的消息,信中,聖上寫明事情因果,他相信信中所言,如若姐姐之死另有隱情,聖上不會在那樣的敏感時刻,寫親筆信告知,而會為穩他沈湛的心,為穩軍情,千方百計地暫瞞此事,確保戰事勝利,邊漠太平。

……縱使母親千錯萬錯,他和姐姐是母親的孩子,是母親給予他們生命,給予他們清貴的生活,將他們養大成人,如若真要有一人以性命替母親保命贖罪,他願那人是自己,而不是姐姐,他和姐姐說過,萬事寬心,等他回來,可他人回來了,姐姐卻長眠地下,音容笑貌不再,只有眼前這個冰冷的墳冢……

……原以為此生終於做成了一件事,可卻又是敗了,姐姐走了,母親也變得半醒半瘋,神智迷瘋時,不知道他是誰,而一旦清醒,認出他來,短暫的怔楞後,即會痛罵他背叛自己生母,害她一敗塗地、淪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他走時,母親鬢邊已生了幾絲白發,回到府中,他有預想被囚的母親,會因自己的背叛、因姐姐的死亡、因多年謀劃付諸流水、因兩手空空、再無權勢、只能在內宅之中度過餘生,而有多麽傷心憔悴,但也未想到母親會近乎半瘋,未想到那幾絲白發會如潮水漫開,覆得母親滿頭白發如雪……

……他也原已做好被母親痛恨斥罵的準備,可當母親激烈怒罵的言辭,像刀子一樣紮在他的身上,當母親紅著雙眼,手指著他,情緒激動地說是他的背叛害了自己的母親、害死了他的親姐姐時,內心強忍的痛苦,終是迸發出來,讓他無法直面母親,幾是逃了開去……

……小時候他被父母親斥責時,姐姐會替他求情,會私下裏悄悄安慰他,長大後他和母親鬧了不快,也習慣同姐姐說上幾句,但現在,再無人傾聽安慰了,姐姐不在了……永遠不在了……

牽馬的韁繩,從掌中無力滑落,沈湛手撫上冰冷的墓碑,輕靠了上去,臨近初夏的風,混著山湖的枝葉清氣,該是沁爽的,可拂在他的面上,卻似凜冽冬日裏的寒風,刀割一樣疼,餘生春夏秋冬,皆是一樣的了,永是茫茫雪原,天地空冷,岑寂無聲。

原應無聲,可長久的沈寂後,卻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沈湛側首看到來人,那腳步聲,也就一聲聲地落到了他的心裏,來人近前停步,他亦不動,幾步之遙的距離,卻似隔有天塹,無人再往前半步,亦難再往前半步,倒是“紫夜”毫無顧忌,為久別重逢,高興地甩著鬃毛,擡蹄踏前,親密地靠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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