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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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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禦駕離開建章宮還沒多久,所說的定國公府相關卷宗還沒送來,皇後娘娘身邊的素葭姑姑便已來此,言稱娘娘請楚國夫人至長春宮相見。

她自然是進不得建章宮內的,只是在外請禦前侍女代為通傳,雲瓊邊將此事告知楚國夫人,邊在心中暗暗琢磨皇後娘娘用意,言語間委婉暗示夫人,還是留在建章宮內為好,這相邀,可借口身體不適,推辭不去。

但楚國夫人垂目片刻,卻是站起身來,雲瓊遂忙領著一眾侍女相隨,陪夫人往長春宮去,路上,她原想著皇後娘娘性情淑和柔善,縱是心中再氣再恨,應也不會在明面上對夫人做出些什麽,又有她們這麽多雙聖上跟前的眼睛盯瞧著,應不會出什麽事,但等一行人隨素葭來到了長春宮,皇後娘娘請夫人看座用茶,再命諸侍皆退,雲瓊心裏便一咯噔,悄望了眼扶著榻幾慢慢坐下的楚國夫人,忐忑不安地垂首退至殿外。

再過一兩日,就是四月了,時近初夏,殿外陽光熾暖,隱有一兩分暑熱之威,聲勢熱烈地透過長窗鮫紗後,被篩去大半餘熱,溫溫涼涼地落在靠窗倚坐的兩位女子身上。

溫蘅並未用茶,只是目望向榻幾對面的皇後娘娘,看她雖妝容衣飾一絲不茍,端抵是當朝國母的雍容氣度,但眸中隱有血絲,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遮不幹凈她眉眼處的倦乏、臉色的蒼白,似正抱病在身,強忍著身體的不適與她對坐。

一瞬間,溫蘅有心要問,但微抿了抿唇,還是沒能說出半個字,她微低著頭,聽皇後娘娘輕聲問道:“請你來,是想親口問一問你,陛下在建章宮前所說,是真的嗎?”

溫蘅手握著榻幾一角,慢慢點了點頭。

若是放在從前,被皇後娘娘知曉她與聖上之間的秘事,她定是羞慚難當,只覺無顏面對皇後娘娘,心中將會完全被愧疚淹沒,但現在,皇後娘娘不僅是她曾經的夫姐,也是與她隔有家仇的仇人之女,溫蘅面對皇後娘娘,心中除了愧疚,亦有其他,真真是五味雜陳,覆雜難言。

……面對皇後娘娘尚且如此,面對明郎呢……她與他自青州相見,便是一段孽緣的開端吧……還有這孩子,腹中的孩子,會是聖上口中言之鑿鑿的龍裔,還是,會是這段孽緣不該有的延續……

溫蘅心思暗沈,無意識地輕撫著腹部,聽皇後娘娘慢聲問道:“……這孩子……幾個月了?”

溫蘅道:“快五個月了。”

……比上元節那夜鄭太醫所說,多了一個月……皇後靜望著溫蘅圓隆起的腹部,自以為難以開口的詢問,說起來,似也沒有那般艱難,心既已沈入了潭底,還能再沈落到哪裏去呢,她垂下凝視的眸光,聲淡無波地輕聲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的?”

輕撫的手微微一頓,溫蘅垂目望著長春宮殿內地上的烏磚鸞鳳花紋,低道:“去年夏天,家兄出事,我求來求去,求不到人可救家兄,最後,求到了陛下那裏……”

……明郎說,溫羨被誣那件事,背後,或有母親的手筆……

腦中昏沈難受感,一瞬間,如重山壓下,皇後壓下身體的不適,勉力支撐著,回想自去夏到今春的種種,心底的悲涼,如冷徹的冰湖水,蔓延開來,遍及四肢手足。

冰火兩重天的煎熬裏,皇後想,明郎此刻,應也在痛苦中熬煎吧,信任的兄弟背叛了他,深愛的妻子離開了他,就連孩子,也不是他的,他與他在這世上最愛的女子之間,還隔著無法磨滅的血海深仇,而這一切的背後推手,或正是他的生身母親……

……或正是他們的生身母親……

皇後心如刀絞,擡眸看向對面的女子,問:“……你還愛明郎嗎?”

對面靜坐的女子並未直接回答,只是垂目沈默片刻,淡聲道:“我不能愛了。”

皇後看她靜靜地說出這五個字,沐坐在暮春的暖陽下,風鬟霧鬢,眉目如雪,不消做些什麽,不消說些什麽,只是無聲地靜坐在那裏,便似一幅天然的美人畫,令人神往。

……可天底下多的是美人,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溫蘅!她寧願陛下依然寵愛著馮貴妃,抑或是旁的什麽妃嬪,也好過如今噩夢般的現實!!

……馮貴妃……馮貴妃是否早已窺知陛下與溫蘅之間的秘事,所以才會冒著巨大的風險、處心積慮地對付溫蘅……

……不,哪裏有什麽馮貴妃,馮氏早已不是貴妃了,陛下因馮氏蓄意謀害溫蘅,廢了她的貴妃之位,禁足絳雲軒,非旨一世不得出,放在心尖寵愛了三四年的女子,亦敵不過溫蘅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自是敵不過的……為了她,陛下連手足之情、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如果溫蘅不是罪人之身,下一個貴妃,就是她吧……還是說,區區貴妃之位,怎抵得了陛下對她的看重愛寵,也許在陛下心裏,貴妃之位太輕,真正與溫蘅等重的,該是……皇後之位……

心中郁氣暗攪如潮,直擠得皇後心口肺腑作痛,如有人在緊抓著她的心向外撕扯,她極力壓抑著這份痛楚,望著對面神色沈靜的女子,似有許多話想問,有許多話想說,但令人窒息的洶湧郁氣沖竄至口邊,卻只有輕輕的一句,“你上次來長春宮,都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在承明殿之事前,她與皇後娘娘關系親密,常來娘娘宮中坐坐、陪娘娘說說話,可承明殿之事後,她哪有顏面踏入娘娘宮中、接受娘娘的關心,對娘娘的相邀,自然是能避則避……溫蘅望著皇後娘娘不語,聽她繼續輕輕地道:“那一次,陛下也來了,還一反常態地,在長春宮內,坐了許久,那時候,本宮就覺得有些奇怪,陛下他其實,是不怎麽來本宮這裏的……”

皇後娘娘輕低的聲音,宛如嘆息,漸至無聲,沈默許久,又低低道:“陛下有許久沒來長春宮了”,她眼望著她,忽又淡淡笑了一笑,“但今日,大抵很快就會來了……”

像是為迎合皇後娘娘的話,殿外很快傳來了迎駕聲,薄金色的天光透窗輕浮,皇後娘娘淡笑著對她道:“你看,他來了。”

這笑意輕薄得似一縷雲煙,一拂就散,令人看得心憂,溫蘅微顫著唇,依舊無言,而皇帝已大步走入殿內,看她大著肚子、扶著榻幾欲起,而皇後人站在窗榻旁,朝他屈膝福道:“臣妾參見陛下。”

皇帝欲手扶溫蘅,但又知她不喜他碰觸,手略一伸又縮回去了,等看她穩穩地站起,欲屈膝行福,連聲道“不必”,又看向一旁皇後道:“平身吧。”

對一應後宮妃嬪,皇帝無所顧忌,但對一同長大的皇後、明郎的親姐姐,自揭秘事的皇帝,看三人這麽站在這裏,心中既有幾分尷尬又覺有愧。

雖然他深知皇後性情,暗想派人邀溫蘅至長春宮的皇後,不管心中對此事是如何震驚如何難以接受,應也真就只是同溫蘅說說話而已,應該不會出什麽事,但他如此想了片刻,還是放不下心,他不能寄希望於“應該”,他要溫蘅和孩子,半點可能的風險也沒有,皇後雖性情淑和,但人在驚痛之下,或會做出些過激之事,再說皇後身邊的好幾名侍女,都是從武安侯府帶入宮的,皇後或許不會做什麽,可她們未必不會在旁攛掇,未必不會暗遵華陽大長公主之命,另有謀劃!

心憂的皇帝,一路急趕至長春宮,見她二人真就在窗下安安靜靜地坐著,暫放下懸了一路的心,走近前去,卻也是愧疚尷尬地不知說什麽,他沈默片刻,對溫蘅道:“夫人想看的卷宗,朕已派人取來了,夫人想回建章宮看看嗎?”

溫蘅也是無法面對這樣三人同殿的場面,朝皇後微微一福,垂目告退,皇帝如護衛神,走在她的身後,沒走幾步,忽地意識到什麽,回身凝視著皇後問道:“皇後,你病了嗎?”

到底有青梅竹馬之誼,又做了幾年夫妻,盡管皇後儀容端莊,半絲錯處也沒有的,但皇帝還是看出了她眉眼間隱隱的病態,感覺她人似風中弱柳,虛得很,他走近前去,皇後卻略略後退了半步,垂眼輕道:“只是偶感風寒、有點咳嗽而已,吃幾碗藥就好了。”

皇帝僵住腳步,“……那你這幾日就在長春宮好好歇著,後宮之事且放一放,母後那裏也不必去請安,先把身體養好為上。”

皇後依然是微低著頭,“多謝陛下關心。”

皇帝看著這樣的皇後,也是不知該說什麽了,只得道:“那朕走了,你好好歇著。”

皇後“是”了一聲,靜默地聽著聖上腳步走遠,微擡眸光,看溫蘅在前、聖上在後地向殿外走去,溫蘅擡足跨越高高的殿門門檻時,聖上負在身後的手,微緊了緊,等看她安然無恙地越過,又悄悄地松弛開來,而後依然守走在她的身後,眸光盡落在她一人身上。

……能讓九五至尊甘心在後,她如何比爭,原已料想此生大抵無望,卻不知,會是這樣冰冷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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