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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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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入夜時,天公下起瓢潑大雨,持續近半個時辰後,轉成淅瀝小雨下至戌正,轟隆隆幾聲雷響,又轉成傾盆大雨,冰涼的雨水鋪天蓋地澆灌如註,承明殿須彌座螭首“千龍吐水”,如湍流飛瀑,暗茫雨夜中,四五侍從高擎油傘,冒著風雨,將一身著墨色披風的女子,送至承明殿前。

趙東林早候在承明殿外,見女子踩階上來,忙迎上前去,“夫人……”

女子擡手揭開遮蔽面龐的兜帽,露出如月容顏,幾縷為風雨打濕的烏發貼在鬢側,面上亦沾有雨意,雙眸岑寂烏沈,靜靜地望著高大煊赫的承明殿殿門。

趙東林輕道:“陛下聽說夫人要來,正等著您呢,夫人請……”

殿門洞開,如巨獸之口,內裏深沈無際,不知盡頭何在,最終通往何方,溫蘅緩緩擡腳,跨過那道門檻,走入殿中,一步步地,向那正望著籠內雀鳥銜水漱羽的高俊背影走去。

她朝那背影跪下,一字字道:“臣婦兄長有冤,請陛下明查。”

大梁朝的年輕天子轉過身來,慢步上前扶她起身,卻不言語,只一雙眼靜望著她,從袖中抽出一方雪色薄帕,輕擦她面上的雨意。

溫蘅眼瞥見薄帕上繡著的蘅蕪花葉紋,一動不動,由著聖上慢慢將她面上沾染的雨意擦拭幹凈,由著他修長的手指,徐徐拂過她的面頰,將那幾縷濕發攬至耳後,由著他手解了她的披風,眸光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

皇帝問:“夫人用晚膳了嗎?”

溫蘅輕輕搖頭。

皇帝道:“夫人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濕,是想先用晚膳,還是先去沐浴更衣?”

溫蘅道:“但憑陛下做主。”

皇帝靜看了身前的女子一會兒,挽住了她的手道:“先用膳吧,時間不早了,空腹傷身,朕聽說夫人要來,早讓禦膳房,備好了夫人喜愛的膳食。”

他挽著她的手,牽她坐到膳桌前,宮人呈膳上桌,膳食與在南薰館那次一模一樣,皇帝親自為她夾菜,亦如在南薰館時一般。

這一次,皇帝夾來什麽,溫蘅便吃什麽,皇帝夾來多少,溫蘅都垂眼吃下,皇帝在旁看著,漸止了忙碌夾菜的手,給她倒了一盅酒,她也雙手端起酒盅,恭順地飲到見底。

皇帝凝看著如此溫順沈默的楚國夫人,擡起手指,輕拂了下她柔滑微涼的面頰,她依然垂著眼沈默不動,雙睫在眼下覆落青影,如沈寂的暗蝶。

皇帝問:“夫人用好了嗎?”

溫蘅點頭,皇帝再問:“夫人一路急行至此,衣裳裙擺都被雨水濺濕了,可要去偏殿沐浴更衣?”

溫蘅道:“但憑陛下吩咐。”

皇帝微微擡手,趙東林立朝侍立在旁的承明殿掌事姑姑雲瓊看了一眼,雲瓊立刻會意躬身上前,“夫人請隨奴婢來……”

溫蘅木然地起身,耳聽著殿外鋪天蓋地的風雨聲,跟隨宮女走過雷電交加的明暗光影,來到西間偏殿。

偏殿之內,重重帷簾輕垂,氤氳的水汽如仙宮縹緲,置身其中,茫茫然如身處在無邊無際的濃霧之中,視感都似被剝奪,只知四面八方,襲來幾雙手,有條不紊地解去了她的全部衣裳,將她扶至寬大的浴桶之中,游漾的紅色花瓣,慢隨流水,漾堆在她的身前,四五個宮女圍上前來,梳發地梳發,抹胰地抹胰,全程不發一語,只聞伺候沐浴的嘩嘩水聲。

浴畢,雲瓊恭聲輕道:“請夫人梳妝更衣……”

楚國夫人卻恍若未聞,依然靜坐在浴桶中,一雙眸子,也似浮滿了氤氳水汽,茫然如夢。

雲瓊靜了片刻,又恭聲道了一句,“請夫人梳妝更衣”,這次,她低低補了一句,“時辰不早了,陛下正在寢殿等著您呢……”

宛如大夢初醒,楚國夫人緩緩站起身來,雪白的身子映亮人眼,冰肌弱骨、玉體如酥,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滑膩的身子簌簌落下,有的落回浴桶之中,有的隱入無限風光之處。

左右宮女攙扶著楚國夫人,令她沿著桶邊木梯,慢慢走到鋪設錦茵的柔軟地上後,立圍攏著丈闊的浴巾上前,為她拭凈身子,又為她穿上鴛鴦戲水紋樣的玉色褻衣,同色素娟褻褲,外頭一件輕薄如煙的淺粉色紗裙,上繡縷金折枝桃花,灼灼盛放,映襯著內裏風光隱隱約約。

雲瓊請楚國夫人坐在鏡臺前,命宮女為楚國夫人梳妝,兩名宮女捧起夫人如雲的烏發,以蘸了薔薇花露的梳篦輕梳,挽攏成清簡的傾髻,只以一根赤金長簪挑插,將簪頂垂落的黃金流蘇,細致地垂放在楚國夫人鬢側,明亮燈光下,黃金流蘇搖曳流光,襯得夫人愈發眉目如畫,但那流光躍動再歡,卻似也到不了楚國夫人的眼底,夫人只是沈默地坐在鏡前,由著宮人為她淡施脂粉、輕畫煙眉。

雲瓊打開一方口脂盒,原要挑染些許,親自為楚國夫人點絳唇,但一直沈默不動的楚國夫人,卻擡起手來,纖白的食指在口脂盒內輕輕一拂,對著身前的鸞草銅鏡,靜望著鏡中顏色嬌妍的女子,以沾染鮮紅口脂的指腹,面無表情地自行輕塗香脂,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揉過柔軟的唇部,如在堅定心緒,反覆下定決心。

雷雨聲歇,趙東林侍立在旁,默看寢殿內的聖上,一時負手走到窗下,望著殿外禦階雨水傾流,看著神色沈靜,兩節手指卻總忍不住扣扣窗欞,一時慢步踱至花觚前,賞看晚間宮女新插的鳶尾花,撫撫這朵,撫撫那朵,漸將幾朵鳶尾花掐得不成形狀,如此走來走去、心不在焉,在聽到推門聲響、環佩聲近時,三步並作兩步,走至榻邊,拿起枕邊一本書,倚榻翻看,神情那叫一個沈凝專註、古井無波。

最後一道雕花隔扇被拉開,趙東林見楚國夫人在宮女引領下、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略一揮手,領諸侍退下,親手闔上隔扇門。

澄金磚地平滑如鏡,霽藍釉描金海水雲龍瓷甕裏的雕鏤冰山,緩緩融滴成水,鎏金風輪款送著冰山涼風,混著掐絲琺瑯三足香鼎吐送的龍涎香氣,熏染地滿殿清涼芬芳,裊裊繚繞至為金鉤挽起的榻前帷帳處、錦褥鋪陳的寬闊龍榻前。

溫蘅朝倚榻看書的大梁天子跪下,再一次求請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年輕男子,“臣婦兄長蒙冤,請陛下明查。”

皇帝早聽到她走近的腳步聲,一直繃著沒擡頭,此時聽她開口說話,才不再拿喬地擡眼看去,結果卻是一怔。

他只是讓趙東林安排她沐浴更衣,沒承想這家夥按著妃嬪侍寢規制來辦了,皇帝看她身形輕纖地跪在那裏,薄軟輕透的淺粉色裙裳,如煙如霧地攏在身上,冰肌玉骨隱約可見,傾髻如雲,碎蘇如雨,妝容一如妃嬪秾艷,但卻襯得她氣質愈清愈淡,想叫人將她緊攏在懷中,碾碎這清淡如冰的表面,讓她的雙頰真正紅艷起來,明眸似水,嬌嗔嫵媚,就像春風滿月樓那夜一樣。

皇帝想得心熱,面上依舊淡淡,信手擱了書卷,下榻扶她站起,“夫人起來說話。”

溫蘅見聖上始終不回覆她的求請,既不答允也不拒絕,就如未聞一般,默了默道:“……那夜在南薰館,是臣婦不識好歹,只要陛下願緩停臣婦兄長的斬首之期,還臣婦兄長一個清白,臣婦願……”

她頓了頓,藏於袖中的手暗暗攥緊,垂著眼道:“……願與陛下,做一夜夫妻。”

皇帝卻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夠。”

溫蘅驚惶擡頭,見身前的年輕天子眸光幽亮地凝望著她,嗓音低沈道:“一夜不夠,朕要一生。”

饒是溫蘅心裏已料想到今夜會發生什麽,已做好了為救哥哥豁出一切的準備,也不會想到聖上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驚怔地望著身前的聖上,見他微微低首,幾是貼面地靠近前來,熾熱的呼吸輕撲在她面上,嗓音輕低,如噙誘惑,“夫人肯嗎?”

素白的指甲幾要掐進掌心,溫蘅僵站著說不出一個字,皇帝緩緩站直身體,一如那夜在南薰館道:“朕不著急,夫人慢慢想。”

他重又踱回禦榻之前,拿起那本書,倚榻翻看,溫蘅如石雕木偶般,怔怔望著倚榻看書的聖上,耳聽著殿角銅漏之聲,一滴又一滴,昭示著時間的無情流逝,宛若在催魂奪命,滴滴落進了她的心裏,不斷上湧,令她如陷深淵,越發呼吸困難,似將要窒息而死。

皇帝雙眼盯著書頁,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耳聽著她無聲地站在那裏許久,終於一步步地,挪近前來。

皇帝繼續不動如山,連眼皮也不擡一擡,如此又過去片刻,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解衣細音,眼角餘光處一道淺粉色的艷裳如花般綻放落地,眸中眼珠終於忍不住提溜著輕轉了轉,擡起眼簾,見燭映紅紗的灩灩流光中,美人如玉,她雪白的身子靠近前來,一只冰涼的手,也撫握在他手臂處,輕輕道:“這是臣婦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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