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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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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沈沈, 謝昭昭躺在寢殿的床榻上, 赤紅的鮫綃床幔垂下, 將她包裹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她睜著眼睛, 定定望著帳頂,柳絮方才的話在腦子裏盤旋不去。

那封文書與謝家後來的傾覆到底有沒有關系,她著實不確定。但哪怕只是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謝昭昭想,她都要將其扼殺。而眼下,除了要弄清楚這裏面的關聯,她還要找個機會,去探一探謝遠清的口風。如果可以,謝昭昭希望, 她的這位父親, 能夠放下權勢,急流勇退。

銅盞中的燭火靜靜燃著,不遠處便是一盆剛剛栽好的紫羞草, 在燭火的映照下, 愈縣嬌羞。寢殿外有腳步由遠及近,燭火忽的一動,謝昭昭飛快的閉上了眼睛。

寢殿的門被推開, 熟悉的龍涎香漸漸靠近,謝昭昭幾乎能夠感知到頭頂上罩下來的陰影,此刻的蕭淮大約是在認真打量著她睡著時的模樣。

蕭淮,你將我算作了對付葛家的一步棋, 那我想利用你護住謝家,也並不過分,對不對?

你我之間,還是扯平的為好。

身側的床榻被壓下,謝昭昭努力平覆著自己的呼吸,不想讓身邊的男人看出端倪。

“謝凝,你可知今日簡易之對朕說了什麽?”

男人清沈的聲音驀地想起,很輕很低,謝昭昭的心都瞬間跟著提到了嗓子眼,說了什麽?

可就在她耐心的等著蕭淮的下文時,卻聽到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片刻,身側的位置一空,熟悉的氣息漸漸消散,直到內殿的門再度被輕輕合上。

這就走了?

謝昭昭睜開眼,借著微弱的燭火,望著帳頂的鳳凰於飛,蕭淮想說什麽?為什麽會突然提起簡易之,莫非是真的和謝家有關?

謝昭昭蜷著手指,明日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見謝遠清,或者謝執一面。

——

今夜,蕭淮並沒有留宿朝華宮。看過謝凝之後,他便又回了禦書房。

蕭淮剛剛在龍椅上坐下,便有一個黑影隨之而至,靜立在殿中。

“娘娘殿裏的東西可看清了?”他闔著眼,禦書房通明的燈火映著男人疲憊的俊顏。

“回稟聖上,看清了。”黑影倏地擡頭,因著沒有帶蒙面巾,映出一張極為年輕的臉,玉面朱唇,透著幾分雌雄莫辨的美。

“夜二,是不是連你都覺得朕很荒唐。”蕭淮低聲輕喃。一句話,也不知是在問夜二,還是在問他自己。

皇族暗衛,世代守護皇家血脈,夜二是暗衛中的佼佼者,從十一歲起便跟著蕭淮。

他躬身,並沒有回蕭淮的話,只是按部就班的就事論事,“屬下已派人知會了慎刑司,破曉前便會有結果。”

“你啊……當真不如夜三有趣。”唇角扯出一個弧度,蕭淮點了點頭,“也罷,有了結果,就告知貴妃娘娘一聲。”

他略微沈吟,“將如今掌握了的消息,一並透露給貴妃娘娘。”

夜二立在殿中,垂著首,卻沒有應聲。

蕭淮知道他在別扭什麽。

夜二性子刻板,有時候幾乎於冷漠。他秉承歷代皇族暗衛的聖訓,保護天子,守護皇家血脈,可這鐫刻在骨血裏的信仰,近一段時間,卻頻頻被打破。

在蕭淮的授意下,皇族暗衛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在為謝凝辦事。

“你們兄弟幾人自小便跟在朕身邊,應當知道,貴妃娘娘於朕,意味著什麽。”

“夜二不知。”青年姿態謙卑,可語氣卻有些倔強,“恕屬下愚鈍,貴妃娘娘今日之舉,明顯是刻意為之,皇上既然心中明了,為何還要動用慎刑司。”

這便是夜二的心結,他忠誠於君王,卻困惑於他如今的所作所為。

明知道謝凝在刻意設計自己,為何還是心甘情願被利用?

就像方才,她微亂的氣息其實早就暴露了,可即便知道人是醒著的,自己還是向她透露了和簡易之的談話。雖說含糊,可依著她的聰明,想來很快便會想明白,會想辦法提點謝遠清。

簡易之呈上來的折子雖說是針對葛家的,可方才君臣私下議事,不免還是提到了謝家。謝遠清在朝為官三十載,到底是不是真的兩袖清風,尚難斷論。而他若識時務,得了提點,就應該給謝家尋個好出路。

君臣一場,他相信謝凝,卻信不過謝遠清。鐘謝兩家握著滔天的權勢,如今他尚且能壓住,壓住便是護住。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以後的皇帝,還能容得下這樣的外戚嗎?

只怕,等著鐘謝兩家的,終究是滿門罹難。

蕭淮不禁輕笑出了聲,究竟是從何時起,他已經偏心至斯,居然在這樣的事情上都忍不住想為謝家留條後路。

他倏地睜開眼睛,看向殿下立著的夜二,沈沈的眸色中映著一室燭火,“不必惶惑,你只需記著,護住了謝貴妃,便是守護了皇家血脈,不辱你皇族暗衛的使命。”

夜二微微一楞,驀地擡頭看向皇上,卻剛好對上一雙眸色堅定的眼睛。

天子一諾,不容有悔。

皇上這話中的意思,分量著實太重了。

夜二垂首,擲地有聲道:“屬下遵命,定不辱使命。”

——

翌日,便有消息自前朝和內務府同時而來,說阿若部族內亂已平,大將軍程尋不日將班師回朝,皇上特意著禮部操辦犒軍事宜。為此,內務府也將重新修繕禦花園。因涉及內廷,諸多事情還需謝昭昭這個貴妃親自定奪。

趁著這個當口,謝昭昭便順理成章的讓碧荷去內務府打聽紫羞草的事情,自己則帶著柳絮,以去諫言堂為名,喬裝打扮出了宮。

馬車在諫言堂停下,謝昭昭坐了片刻,趁著一群人激辯的空檔,又悄悄溜了出去。她估摸著蕭淮的人會在暗中一直跟著,正琢磨著該如何將這些暗衛甩掉,便有一輛馬車疾馳而來。

諫言堂門口本就聚了不少人,這馬車橫沖直撞而來,瞬間便是一陣人仰馬翻。混亂中,有人往謝昭昭手中塞了一個紙團,她轉頭去看,卻已經分辨不清是何人所為。

待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過去,她不動聲色的上了馬車,展開捏著的紙團。字跡顯然是謝執的,上面只有三個字。

“煙雨樓?”

謝昭昭看著字條皺眉,柳絮卻忽的紅了臉。

“怎麽了?這煙雨樓可是有什麽玄機?”

柳絮低著頭,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開口:“這煙雨樓,是少京城裏極負盛名的歌舞坊。”

謝昭昭:……

這青天白日的,謝執居然帶著她逛青樓?

直到馬車行至煙雨樓一帶,謝昭昭才發現,實在是她太孤陋寡聞了。

一帶碧水,映十萬人家,竹窗倚紅,暗香浮動。

煙雨樓前,車水馬龍,著著輕薄衣裙的女子正迎來送往。

“這……”

見謝昭昭遲疑,柳絮正想開口規勸,便見自家娘娘兩眼放光,自言自語道:“這生意太好了吧,日進鬥金都不為過。也不知大老板是誰,還能不能入些股子?”

柳絮:……?

謝昭昭興沖沖的跳下馬車,柳絮顧不上勸阻,只得硬著頭皮趕緊跟上。

突然來了兩個面生的小公子,樣貌衣飾皆不凡,煙雨樓的姑娘一擁而上,將謝昭昭和柳絮圍在裏面。

其中一個著著杏紅衣衫的女子向謝昭昭遞了一個眼神,謝昭昭心領神會,當即沒個正經的笑笑,執起女子的纖纖素手,“這位美人來陪陪本公子可好?”

紅裙女子嬌媚一笑,“能得公子青眼,是奴家的福分。”

見這小公子已經選定了人,其他女子雖有些嫉妒,但也只得紛紛散去。謝昭昭跟著紅裙女子一路上了樓,七拐八拐,才在一處閉著的房門口停下。

讓柳絮在門外守著,謝昭昭推門進來,便看到矮機旁,謝執正在烹茶。茶香裊裊,一室靜寂,無半點風月之地的旖旎。

“哥哥怎知我今日會出宮?”謝昭昭坐下,不客氣的端起茶盞,脖子一仰,便一飲而盡。

“我不但知道你今日會出宮,還知道跟著你一起出宮的,除了柳絮,還有兩個護衛,且這護衛並非普通的禦前行走,而是出自極為特殊的皇族暗衛。你們自西華門而出,半個時辰前,剛剛到了諫言堂。”

謝執低著頭,依舊慢悠悠的煮著茶,意態閑散,仿佛說今日市集上,哪家的白菜最新鮮。

謝昭昭卻驀地一楞,“哥哥派人跟蹤我?”

謝執擡眼,眸色中有些淡淡的不認同,謝昭昭也跟著噤了聲。是她糊塗了,謝家在朝野根基如此之深,想必在宮中也有不少眼線。想知道她的行蹤,太容易了。

“可是,我往日裏也會去諫言堂,怎的不見哥哥派人來尋我?”

她心中還是狐疑,便聽謝執開口道,“袁兄昨夜托人給了我消息,說是宮裏出了紫羞草。你今日匆忙出宮,難道不是為了找我商議此事?”

是,也不是。

謝昭昭探著脖子,東張西望了一下,才小聲道,“這裏可以放心說話,是不是?那些暗衛……”

謝執微頓,繼而淡淡一笑,“不巧,我今日出門,也帶了兩個護衛。”

言下之意很明白,盯著謝昭昭的人,已經被他帶著的人纏住了。謝昭昭舒了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可一想到要說的事情,就又有些為難。這沒頭沒腦的,突然提起這些,她生怕會讓謝執起疑。

思及此,謝昭昭覺得有些口幹,又灌了一盞茶。謝執似乎也不急,就這麽看著她猶猶豫豫,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好半天,謝昭昭才試探著開了口,“哥哥可知,昨日簡大人進了宮,和皇上一直在禦書房裏議事,後來幹脆宿在了宮中。不知……”

謝執微微擡眼,低垂的眼睫掩蓋住了眸中一晃而過的詫異,只捏著紫砂的壺柄,眼觀鼻鼻觀心的開口,“大周朝宮規有雲,後宮不得妄議朝政。”

就在謝昭昭以為謝執不欲與她說這些,對面的男子又淡然道,“大約,是因為葛家。”

謝昭昭心中微訝,不但訝異於謝執的坦白,也驚訝於如今謝家的勢力,是當真已經能窺探到這樣的天家密事了嗎?

易地而處,若她是蕭淮,有這般手眼通天的臣子,只怕也如鯁在喉。

“前車之鑒,後車之師。如今的葛家,未必就不是往後的謝家。”謝昭昭定定的看向謝執,不想錯過他神色中半分的異樣。

果不其然,一直悠然烹茶的人,在聽到她的這句話,捏著壺柄的手一頓。

謝執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句話會從謝昭昭的口中說出來。他自是了解自家妹妹,也清楚她與皇上過往的那些糾葛,這些年謝家在朝中的處境,他與謝遠清從不和她多說,便是不想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輕嘆一聲,終於看向謝昭昭,卻在對上她隱隱帶著幾分希冀的眸色時,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急流勇退,談何容易。皇上若當真對謝家起了猜忌之心,又豈會給謝家留後路?

與謝執不過片刻的對視,讓謝昭昭一顆心莫名的蕩到谷底。男子神色中欲言又止,躊躇、不願、不忍交織。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謝執如此明顯的情緒外露,而那紛繁覆雜的情緒背後,似乎還有一股隱隱的不甘。

不甘於被這樣的情勢所脅迫,不甘於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無奈。

“哥哥,我只問你一句話。父親……”謝昭昭微頓,垂首看向茶盞,碧色的茶葉在盞中微蕩,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終蕩入盞底,像極了掙紮中的謝家。

“是否真的有過不臣之心?”

——

謝昭昭回到皇宮的時候,已經接近酉時。碧荷這一日守在內務府與小太監閑話嗑瓜子,收獲可謂頗豐。

“娘娘,奴婢打聽的一清二楚了,當日在禦花園裏栽種貢蘭的宮人,如今已經被統統調至京郊的行宮,一個不剩,這不是明擺著就有貓膩嗎?而且奴婢還聽說……”小丫頭瞥了眼外間,壓低聲音在謝昭昭耳邊道,“麗妃娘娘的表哥前些日子來過一趟內務府,尋過一個小太監。可巧的事,這小太監在去往京郊行宮的時候,突然染了惡疾,每兩日,便死了。”

這便太巧了。

謝昭昭微微蹙眉,宮中的手段不過就是那幾套,殺人滅口罷了。

“麗妃的表哥如今何在?”

“娘娘當真明察秋毫。奴婢尋了羽林軍去問,這位表哥好巧不巧的,就在尋了那小太監的第二日,便從馬上摔了下來,如今快一個月了,仍舊在府中養傷。”

這便奇怪了。一個月前,可沒有她有了身孕的傳言,難不成麗妃還能未蔔先知?這紫羞草怕是根本就不是沖著她來的,而她那日在禦花園中瞥見這小草,想來只是個巧合。

可紫羞草功效特別,既然不是針對她,那這宮中就一定還有其他女子有了身孕。結合太醫院前些日子丟了的保胎藥,很多事情,像是斷掉的珠子,似乎突然間就被聯系了起來。

還有平氏。

平氏與人有了茍且,在這宮中並不是秘密。太醫院前腳丟了保胎藥,平氏後腳便暴斃於慎刑司。如今想來,怕不過是個幌子,只為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讓那正主脫身。

謝昭昭皺眉,一定還有別的事情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麽呢?

“奴婢覺著,這麗妃娘娘當真是愈發嬌貴了。”碧荷一邊給謝昭昭捏肩,一邊抱怨,“娘娘猜奴婢今日在內務府還遇上了什麽事?說出來,娘娘大概都不信。”

“皇上才下了旨意,要縮減宮中用度。這翠微宮的宮女,哦,便是跟在麗妃娘娘身邊的梨香就找上了內務府,說她家娘娘需裁制些新衣裙,讓內務府準備著。這天氣還沒冷起來,年節也還早,既不用備冬衣,又不必添新衣,平白的,居然就要裁衣服,當真是財大氣粗。”

碧荷自顧的說著,像倒豆子一般,將今日在內務府的所見所聞一一說給自家娘娘聽。

謝昭昭卻皺著眉,的確如碧荷所說,麗妃在這個時候添置新衣,不是明擺著和蕭淮唱反調?麗妃入宮也有些年頭了,若非真的需要,也不至於非要去觸這個黴頭。

碧荷猶自在碎碎念著,“不過奴婢覺著,這麗妃娘娘倒當真是比往日豐腴了些,也難怪要裁新的宮裝。娘娘,要不奴婢也跑一趟內務府,給娘娘也添置些……娘娘?”

謝昭昭一下子楞住,腦子裏不自覺的浮現出麗妃這些日子的模樣。不但豐腴了,眉眼間也更是嬌艷。她原本以為,是她氣色更好了,可如今想來……麗妃、母舅、紫羞草,染了惡疾的小太監,突然墜馬的表哥……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的冒了出來。

謝昭昭騰的一下坐了起來,“讓柳絮別忙了,隨我去一趟翠微宮。”

碧荷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娘娘要去翠微宮?現在?”

“對,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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