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鶴眠在這個地方，第一次對自己長久以來的想法，產生了動搖。

自私自利的人類，對動物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類，為什麽會在這裏，傷心欲絕。

他抱著胖胖的遺體，站在大廳裏，喬明在幫他辦手續，時不時從遺體告別室裏傳來慟哭，那哭聲紮在燕鶴眠的心頭，泛起澀意。

“他們會幫胖胖清理遺體，讓它漂漂亮亮的走。”喬明辦完手續走過來，和燕鶴眠說道。

燕鶴眠點點頭，“嗯。”

將胖胖交給工作人員後，工作人員看見胖胖的遺體，對身邊的同事說：“把梁哥叫過來，我技術不夠。”

沒一會兒，工作人員領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著黑色的斷袖t恤，露出修長結實的手臂，兩只手臂上都有刺青，他的五官剛毅，剃著寸頭，眉目間帶著匪氣，看起來很不好惹。

喬明有些怵的往燕鶴眠身後躲了躲，小聲的說：“該不會是黑社會大哥吧……”

“這位是我們老板，卞梁，他的技術精湛，肯定將您的愛寵，打理得和生前一樣可愛。”工作人員見慣了喬明這種反應的客人，適時解釋道。

燕鶴眠看了卞梁一眼，沒從卞梁身上看出煞氣，卞梁對他點了點頭，沈默的開始給胖胖清理身上的血跡。

“其實我們老板一點都不兇，他人很好的，技術也好，就是長得有點兇，以前總有人顧客以為，他是從牢裏放出來的黑社會大哥，梁哥後來便很少出現在顧客面前，怕嚇到人。”工作人員見燕鶴眠長得好，刻意和他多說幾句話。

燕鶴眠倒是覺得卞梁長得挺帥的，他註意到卞梁，為胖胖打理的動作很溫柔，目光沈穩，專註，倒是對他心生幾分好感。

等待的時候，燕鶴眠突然聽見有哭聲傳出來。

前臺的小姐姐倒了一杯茶水給他，說：“那位先生已經來過三次了，他家的狗病得很嚴重，很痛苦，也不怎麽吃得下東西，他來我們這裏咨詢過，能不能安樂死，他家狗的情況是可以的，但他一直下不了決定，這次實在是沒辦法了。”

那哭聲實在是撕心裂肺，一直沒有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們急匆匆的跑進去，將已經哭暈厥的男人擡出來。

燕鶴眠這才看清對方的模樣，三十來歲的男人，眼下是濃重的黑眼圈，看得出他一直都沒怎麽休息好。

掐了人中後，男人悠悠轉醒。

他雙手掩住臉，肩頭不斷的顫抖，聲音哽咽，“我沒家了……”

後來燕鶴眠聽別人說，這個男人的妻女因為一場大火離世，當時他出去遛狗，所以逃過一劫，從那以後，他和他的狗相依為命，現在唯一的家人，也已經離開他，他說自己沒家了，也的確是這樣。

“燕先生，可以和您的愛寵告別了。”工作人員上前來，將燕鶴眠領去火化室。

老板卞梁站在旁邊，燕鶴眠看了看胖胖，它的身上很幹凈，像是睡著了。

燕鶴眠從衣兜裏將燕湛拿出來，“和胖胖告別吧。”

燕湛歪了歪頭，似乎不明白，胖胖為什麽一直躺著沒動，它想跳下去拍打胖胖，讓它起來，卻被燕鶴眠阻攔。

“燒吧。”燕鶴眠盯著胖胖的遺體，說道。

燕鶴眠抱緊懷裏的燕湛，看著逐漸消失的胖胖，道：“再見，胖胖。”

……

“大狗狗呢？”玄鳳鸚鵡左右沒有看見胖胖，伸長脖子張望著。

燕鶴眠摸摸它的腦袋，說：“胖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它主人帶它離開了嗎？”

“大狗狗明明答應回來和我玩的，不過它能夠回到主人身邊，應該很高興吧。”玄鳳鸚鵡跳到燕鶴眠的食指上，問道：“我以後還能再見到大狗狗嗎？”

燕鶴眠斂了斂唇，說：“太遠了。”

玄鳳鸚鵡有些沮喪的低下頭，不過片刻後又恢覆了開朗，“我會想念大狗狗的，它一定很高興。”

燕鶴眠沒有告訴玄鳳，殘酷的真相，他抱著一盆盆栽放到窗臺上，下面埋著胖胖的骨灰。

燕湛好奇的用爪子去觸碰葉子，燕鶴眠將它抱起來放到腿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它的背脊。

他和燕湛遲早也會有分別的一天，燕湛是天狩大陸，唯一一只焱雷豹，沒有人知道它活了有多久，就連燕湛自己也記不清，總之是很久很久。

所以燕鶴眠從來沒有擔心過，生離死別的問題，他肯定會死在燕湛前面。

今天，他突然有點害怕那天的來臨，燕湛會不會很傷心，會不會像胖胖那樣死心眼？

他從未懼怕死亡，但是此刻，他居然有些害怕，死亡本身並不可懼，他怕的是死別。

燕湛察覺到他的情緒，小爪子抱住燕鶴眠的手腕，歪著腦袋在他的手心蹭著。

“快點長大吧。”燕鶴眠看著它小小的一個，脆弱得禁不起一點傷害。

他甚至有點害怕，哪天燕湛從床上摔下去，就摔死了。

腦子裏胡思亂想了一夜，燕鶴眠在窗臺前靜坐到天明，晨光熹微，照射在他的臉上，刺眼的陽光讓他意識回籠。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在剛剛他突破了。

燕湛的身體似乎也長大一點。

精神力突破後，燕鶴眠有些疲倦的爬到床上，和燕湛依偎在一起，一直睡到下午。

幸好玄鳳自己會找吃的，沒有被餓肚子，燕湛也受到燕鶴眠的影響，一直在睡覺，連燕鶴眠醒了，它都還在睡。

燕鶴眠感覺自己的肚子有點餓，他起身打算去找點吃的，窗臺上的那株植物在夕陽下熠熠生輝，葉子隨風搖動，像是胖胖在開心的搖著尾巴。

他盯著窗臺看了一會兒，將臥室門關上。

吃過飯後，燕鶴眠用手機查了一下“阿爾茨海默病”。

“老年癡呆癥……”燕鶴眠目光發直的盯著手機。

難怪張婆婆問他，有沒有看過一只黃色的小狗崽，她以為張瑞祥還在念高中，那時候的胖胖，的確還是條小奶狗，她不是有了新的寵物，喜新厭舊，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有胖胖。

燕鶴眠躺在沙發上，將所有信息拼在一起。

胖胖不是被刻意拋棄，而是因為胖胖的主人，張婆婆身體每況愈下，又患上阿爾茨海默病，記不清事，也認不清人，沒有辦法再繼續照顧胖胖，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只能被他的孫子張瑞祥接過去照看。

而胖胖的小主人張瑞祥，他的妻子，對貓貓狗狗的毛發嚴重過敏，又懷著身孕，沒有辦法再繼續飼養胖胖，張瑞祥不得已，將胖胖送到自己朋友那裏去，想著自己以後有時間，還能帶奶奶去探望胖胖。

可問題出在朋友那裏，胖胖跑了，他卻沒有告訴張瑞祥，張瑞祥還天真的計劃著去探望胖胖。

燕鶴眠不知道該去怪誰，好像誰都可以怪，又誰都怪不了。

踏著斜暉，他拿上那盆盆栽，再次前往張瑞祥的家。

張瑞祥剛下班回家，這會兒正要換衣服洗澡，便聽見門鈴聲響起，這個點會是誰找他？

“我去開，你坐下。”攔住準備起身去開門的妻子，張瑞祥幾步走到門口，將門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他記得燕鶴眠，並且印象很深刻，有些詫異的看著他，“你……”

燕鶴眠自我介紹道：“張先生你好，我姓燕。”

“哦，燕先生，你有什麽事嗎？”張瑞祥不知道燕鶴眠的來意，但燕鶴眠長得好，看著雖然冷冰冰的，卻不像是壞人。

“我來替一個朋友送點東西。”燕鶴眠琉璃似的眸子，註視著張瑞祥，讓他有些怔楞。

“老公，誰呀？怎麽不請人家進來？”張瑞祥的妻子挺著大肚子走過來，她有些驚訝的看著燕鶴眠，沒想到自己丈夫還認識，長得像明星似的朋友。

“進去就不必了。”燕鶴眠將手中的盆栽遞給張瑞祥。

張瑞祥不明所以，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該不該接住。

“其實是我攔住你奶奶，我想要質問她為什麽要拋棄胖胖，又為什麽眼看著胖胖出事，卻不聞不問。”燕鶴眠的話音剛落，兩人的臉色一白。

“胖胖出事了？”張瑞祥已經找過自己的朋友，見實在是瞞不住，對方才告訴他，早在他把胖胖送過去沒一會兒，胖胖就跑了，他的朋友沒敢告訴他。

張瑞祥如同遭到雷劈，他把自己的愛犬交托給這位朋友，是因為對方說自己是愛狗人士，一定會好好照顧胖胖，卻不想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對方居然不告訴他，要不是他終於忙完前一陣，抽空去探望胖胖，他這位朋友估計永遠都不會告訴他這件事。

自己工作繁忙，妻子的身子日漸重起來，還有一個患病的奶奶要照顧，家裏的重擔全壓在他一個身上，根本沒有時間去探望胖胖，他不料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竟然被朋友瞞了這麽久。

張瑞祥當即就拜托親朋好友，幫忙找一下胖胖，又在網上發布了尋狗啟事，願意重金酬謝，但目前還沒有消息。

妻子安慰他，說不定胖胖被哪位好心人收養了，畢竟胖胖那麽可愛。

他只能這樣寬慰自己，可現在突然有一個人站到他面前，告訴他，胖胖出事了，張瑞祥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燕鶴眠看見他們夫妻的反應，也看出他們對胖胖不是沒有感情。

“嗯，就在你找到你奶奶附近的十字路口，胖胖被一輛貨車撞死了。”燕鶴眠的用詞沒有半點委婉，直白的告訴張瑞祥，胖胖出事的時候，你就在附近，幾步之遙，卻什麽都不知道，連胖胖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張瑞祥神情恍惚，視線難以聚焦，他難受的捂住胸口，眼淚瞬間從眼眶中滑落。

“怎麽……怎麽會這樣……”

他紅著眼睛盯著燕鶴眠，“你……”

他想問燕鶴眠當時為什麽不告訴他，明明只有幾步之遙，至少，至少讓他和奶奶見一見胖胖最後一面，可隨後他又想起燕鶴眠以為是他們拋棄了胖胖，燕鶴眠不喜他們，自然不會告訴他們。

要不是自己做主把胖胖送給自己的朋友，要不是他送走胖胖後，沒有多問過自己朋友胖胖的情況，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妻子趕緊扶住他，聲音哽咽的說：“老公，你千萬別有事啊。”

張瑞祥家裏一個孕婦，一個老人，他就是家裏的頂梁柱，他當然不能有事。

“我沒事，我緩緩……”張瑞祥輕輕推開妻子。

“胖胖已經火化了，它到死都想回到主人的身邊，我其實並不想把它，送回到拋棄過它的人身邊，但是這是它的遺願……”燕鶴眠將盆栽往前遞了遞。

張瑞祥雙手顫抖的接過，抱著盆栽滑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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