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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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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那盆綠蘿,試圖數清它有多少片葉子。但最多數到三十一,我就開始分不清哪些是數過的了。

今天是我住院的日子。

我一點都不想回憶自己是怎麽被送到醫院的,路上大概暈了一段時間,記憶不連貫,在病床上一醒過來,就看見玻璃窗外我爸媽在走廊裏和孟潛聲吵架。

準確點說,是我爸媽單方面罵孟潛聲,我都沒怎麽看見他開口。

沒一會兒,就有路過的護士喝止,外面安靜下來,我媽進來一見我,眼淚就滾出來,坐到床頭,輕輕地摸著我的額頭:“你是要我的命啊!”

我爸面色陰沈如鐵,走到我跟前,卻沒發火,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說對不起。

我媽抽噎不止,溫熱的淚水打在我手臂上,她伸手去抹,有一點飛到我臉上。

孟潛聲一直望著我,但只站在病房的大門口,並不進來。我也望著他,見他微微擰著眉頭,看上去好像很難過。

身體情況穩定後,我爸聽從大夫建議,把我送到了五醫院的住院部。我媽死活不肯,說五醫院那種精神病院裏面關的都是亂七八糟的瘋子,被我爸發火吼了一通,才不提了,一路上抓著我的手哭,說:“我是真的命苦,遇到你爸……你有什麽想不開的?你從小就是這個樣子,什麽事情都不願意跟我們說,但你也不該把自己弄成這樣。你想過我們嗎?你不知道我當時看到你……”

起初我真是滿心愧疚,恨不能時時道歉,但因她終日喋喋不休,這愧疚也日漸稀薄,最後變作一層灰塵,被風一吹,杳無影蹤了。我輕輕拍她的手,她以為我在安慰,於是揩掉眼淚,心滿意足地給我端茶送水。

其實我只是想讓她不要再說了,聽得心煩。

辦住院手續時,孟潛聲也來了,不知道他們商量好了什麽,我媽沒再讓他滾,也沒有破口大罵,只是拿他當空氣;我爸也不拿正眼看他,避得遠遠的。

這裏的病房和普通病房沒有區別,而且更清靜。護士給我安排床位時,大夫拿著紙筆來詢問病史,我聽見他問了一連串,什麽急起緩起,起病癥狀,既往就診經歷等等,問得我爸媽面面相覷,一頭霧水。一旁的孟潛聲接過話頭,醫生便和他談了起來,我爸媽的臉色俱轉陰沈,閉口不言。

手續辦完已經接近中午,我送他們到走廊盡頭,孟潛聲站在那裏打電話,在我媽密密匝匝的話網裏,我聽見他似乎在改簽機票。

“行了。”我爸打斷她,久久地看著我,“你不要想那麽多,我們就你這一個,不會不要你的。好好配合醫生,你媽有空就來看你,這裏夥食不好,想吃什麽跟她說。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

他也點頭,瞥見不遠處的孟潛聲時眉頭緊皺,大步流星走向電梯。見我媽還在嘮叨,他不耐煩道:“快點,你走不走?”

我媽一直將我往裏推:“你快進去吧,還要做檢查。”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說:“我跟他說兩句話。”

她不假辭色:“你不準再給我搞事情!”說完又警惕地看了眼孟潛聲,這才跨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我又等了一會兒,孟潛聲掛上電話,朝我走過來,溫和地笑了笑。我兩只手都忘了怎麽擺,幹巴巴地問:“你改簽機票?”

“嗯,晚上回去。”

“是我耽誤你了?”

他瞥了我一眼,笑說:“沒有。”

“那天給你打電話,我腦子不太清醒,麻煩你了。”我覺得難為情,“我爸媽他們要是說了什麽難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他安靜地聽我磕磕巴巴地講完,微微笑道:“不用跟我這麽客氣,很見外。”

我點點頭,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一時默在原地。他也不開口,樓層裏靜悄悄的,只隱約傳來女人的歌聲。

“你好好養病。”他說。

“我知道。”

“不要隨便停藥。”

“嗯。”

沒再聽他說話,我擡起目光,他點了點頭:“那我也走了。”

“好。你路上慢點。”

電梯的數字不斷跳動,到四樓時,我終於憋不住了,低聲問:“你會跟方雯倩結婚嗎?”

他露出驚訝的神色,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我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趕緊說,:“抱歉,當我沒問。”

電梯門恰好打開,我笑了笑:“拜拜。”

他也回以一笑,走了進去。

精神病院就像外面世界的鏡像。有自稱半仙的躁狂病人,挨個病房給人看相的;有精神分裂的中年女人,總以為自己丈夫出軌,每天都在抓小三;一個白天用頭撞墻的小姑娘,半夜大聲唱歌,護工們不得不用帶子將她綁在床上;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妄想癥女病人,她入院第二天,一個躁郁癥和另一個精神分裂為爭做她的男朋友大打出手,病人們圍成一圈大聲叫好。

我鄰床住的是個央大的哲學博士,在我因為換用拉莫三嗪後頭暈目眩的白天,他總是自告奮勇捧著書給我讀尼采、薩特、黑格爾、福柯和一系列哲學家著作,鬧得我晚上做噩夢,還要每天監督我和其他病房的病人吃藥,讓大家配合治療,有病人發作起來打了他,他憤怒地往外走,聲稱“我跟這群神經病待不下去了”。

隔壁病房還住了個剛上高中的小男生,他母親來探望時,他一邊吧嗒吧嗒啃水果,一邊指著走廊上的我和我鄰床說:“媽你看,那倆一個是央大的博士,一個是政大的碩士。我早就跟你說過,書讀多了腦子要出問題。”

他母親盯著我們,陷入憂郁的深思。

可能因為醫院用藥的關系,我夜裏很少做夢,偶爾做夢也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醫院裏的事。只有一次夢到孟潛聲,醒來後是早上五點,我一直看著太陽升起來。

我在醫院裏住了整整兩個月,出院已經是春天了。

醫院裏不能用手機,我回到家才發現有很多電話和短信,給關庭打過去,她問我怎麽突然人間蒸發了,我索性把實情全都告訴她。

她聽完驚得半天沒說出話,又安慰了我大半天,囑咐我好好吃藥,想散心就去找她,她包吃包住。

出院後,我媽還是擔驚受怕,聽說我想出去上班,反覆提醒別找太累壓力太大的工作,晚上我爸回來,她讓我跟著我爸做事,或者是我爸某個朋友的公司。

我爸指著遙控器,盯著電視說:“誰知道他怎麽想的,你別又在那亂出主意,說了他該不高興了。他想幹嘛就幹嘛,你別管。”

我在陽臺上幫我媽收床單,假裝沒聽見。

我媽讓我在家再休息半個月,我沒反對,平時在家陪她,有時自己出門轉轉。跟徐苗吃了兩回飯,才知道他生意已經沒做了,折了本,現在又在一家私人公司上班,馮艷玲因為生孩子辭了職,準備等女兒讀幼兒園了再出去工作。又說馮艷玲娘家不喜歡女兒,小孩子生下來,他們就不大過問,全靠他父母幫忙;馮艷玲又跟婆婆鬧矛盾,氣得徐苗他媽回家不來了。

徐苗咂著白酒說:“還是羨慕你啊,有吃有穿,不想幹了就辭職,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哭笑不得。

這天晚上我媽和她一個朋友,我叫胡阿姨的,一起吃晚飯,非要我去陪,我只好洗漱收拾,打了個車去。她倆一個小包廂,正談得眉開眼笑,一見我,胡阿姨就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讓我挨著她坐。

我招架不住這似火熱情,硬起頭皮寒暄了兩句,剛坐下沒多久,就進來個斯斯文文的姑娘,我媽介紹說是胡阿姨的侄女,跟我差不多大。

我這才琢磨出來,原來今晚上是給我相親。摸透我媽的心思後,我不禁有些惱火,又不能當場發作,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臨走時,我又被迫和那姑娘交換了聯系方式,把人送走了,我跟我媽才慢慢走到路口去打車。

一路上我默不作聲,我媽卻興致勃勃,說這個姑娘是財大畢業,在銀行上班,工作穩定,家庭條件也不錯,又是本地人,一會兒又說等我結婚就把二環上那套躍層重新裝修,拿給我當婚房,我爸也早就答應拿四十萬給我買輛好點的車婚後用……

我忍無可忍,打斷她:“你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她收住了笑:“我還不是看你一點兒都不知道著急,你大爺是個不管事的甩手掌櫃。你不喜歡就算了,慢慢來,還是要合你的眼緣。”

“我不可能結婚的。”見她又要發作,我趕緊道,“媽,你聽我說完。我原來就跟你說過,我是同性戀,我不喜歡姑娘,就算我以後有伴了,也只可能是男的。你又何必勉強我結婚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聽到了驚世駭俗的話,腳步也不知不覺停住了,我站在她對面,直直地看著她。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眼圈紅了,裏面含著清澈的液體,顯得眼珠格外得亮。

她說:“你不是都改好了嗎?你不結婚不生孩子,以後老了怎麽辦?別人怎麽看怎麽想?你躺在醫院裏要死了,都沒人來給你簽字,你想過這種生活嗎?人都是要結婚生孩子的,大家都是這樣,你為什麽一定要做個異類?”

“不是我想做個異類,同性戀是沒法改好的。再說,一輩子只有這麽幾十年,又何必為了別人高興勉強自己呢?我希望我一直讓你跟我爸生氣,我很對不起你們,但如果讓你們高興必須勉強我,我真的做不到。”

她掩面痛哭:“我做了什麽孽啊,為什麽要把你生出來?你就不能為了我跟你爸想想嗎?你只想你自己,你想過我們沒有?你不想活的時候就不活了,你想過我跟你爸以後怎麽辦?你說不結婚就不結婚,那你想過別人怎麽看我們家,怎麽說我和你爸?你想做的事情我們當然支持你,但你為什麽不想點正常的事情!”

這是個打不開的死結,我實在說不出別的話,只能沈默地給她遞紙巾。等她把眼淚擦幹凈了,冷靜下來了,我才說:“不說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裏,聽見樓下她一直跟我爸說話,我爸暴跳如雷,說“叫他滾出去,不是我生的!”不一會兒,腳步聲蹬蹬上來,我剛打開房門,他們踏上二樓,我爸指著我:“你是不是非要當怪胎?”

我平淡道:“我不結婚。”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我,突然伸手進口袋,掏出錢夾,將我原來那張卡甩在我胸口上:“要搞同性戀就給我滾出去!死在外頭了也別給我打電話,馬上給我滾!”

當天晚上我收拾自己的家當滾蛋了。

我這人就是沒有錚錚鐵骨,走時把那張卡帶上了。

我拖著箱子在火車站買了張去直轄市的動車票,給關庭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去投奔她了。關庭聽說原委後深表同情,答應會到火車站接濟我這個難民。

雖說關庭讓我住她家,我總覺得不太合適,住了兩天酒店,盡快租到商圈附近一套一室一廳的電梯公寓,安頓下來。

我沒想到我爸給的那張卡裏有四十多萬。轉念想到這可能就是他準備留給我結婚買車的錢,不禁有些欷歔。大概也只有父母會在把你掃地出門的時候,還記得扔給你一條用新彈的棉花做的鋪蓋。

我人生地不熟,沒臉沒皮地請關庭幫忙,給我介紹了幾個還不錯的工作,讓投簡歷試試。

其中一家是規模挺大的私企,老總招秘書。三輪篩過,留了我和一個女碩士,叫先試用一個月。

我的未來老板姓周,大名周彪,據說早年是營業部起家,逢人三分笑,幹起正事雷厲風行,罵起人來更不含糊,整個兒一黑面閻王,我頭幾個月吃了不少鍋灰,只差沒自宮以表忠心。我見他辦公室裏的相片擺的既不是商場上虛情假意的合照,也不是妻兒天倫,而是一條大金魚,就覺得這位仁兄非尋常之輩。

一個月後,我被莫名其妙扶正,才知道是因為那女碩士攀上高枝嫁富豪去了。

工作定下來後,我被迫開始計較柴米油鹽,整天拿著個賬本精打細算。車先不買,還是買房安家更加要緊。我跟孟潛聲過了這麽久,仍然很煩算賬,說是各理其財,但我的錢做什麽投資,每種投資買多少,哪種效益大回報好,都是孟潛聲幫我操心,說是建議,其實我每回都只負責點一點頭,因此一點沒耳濡目染到。在家愁得窩火,只好出血請關老板出山。

關庭嘖嘖感嘆:“你就像是被趕出家門的金燕西。”

我不搭理她。

我的病仍然要定期覆診,其實頻繁換醫生不太好,但也沒辦法,因此我專門掛了個挺有名氣的大夫,一大早就去醫院排隊。

診室外面好幾個人候診,我夾著病歷靠墻玩手機,兩局游戲下來,總覺得有人在看我,擡眼一掃,果然見旁邊椅子上坐了個年輕男人,正望著我。

過了一個多鐘頭,實在等得不耐煩,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發現只剩他坐在那兒。我裝沒看見,他那目光卻一直粘在我臉上,我有點火了,瞪向他,他卻不在意地笑了笑,頗意味深長。

一見這暗示味頗濃的笑容,我就知道這是個同性戀。

他起身走到我跟前,問:“哥們兒,你什麽病啊?”

我冷冷地說:“我沒病。”

他驚訝道:“那你病得不輕啊,沒有自知力了都。怎麽沒人陪診?”

我怒道:“你有病吧!”

他笑嘻嘻道:“是啊,我躁郁癥。”

神經病。

——媽的,他還確實是神經病。

診室門口的電子屏提示下一位就診,名字從前一個人變成了“八號,溫卓”。這男人朝我揮了揮手,說“等會兒聊”,進了診室。

我出來時,已經快中午了,一開門,那個叫溫卓的居然還杵在門口,說:“原來你叫何遇君啊。”

我問:“幹什麽?”

他說:“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打量他:“你是賣保險還是傳銷?”

“我搞藝術,開畫廊。”他興沖沖地朝我笑。

我一直覺得畫廊這種東西掙錢全靠玄學,直到我看見他筆直地走向停車位上的一臺法拉利。深陷經濟危機的我誠心發問:“你看我資質怎麽樣,開畫廊可以掙到法拉利嗎?”

他大笑道:“你跟我吃飯我就告訴你。”

我站在車邊上,說:“我怕你是販賣人體器官的。”

“病友不騙病友。”

他打開車門,把病歷資料扔到後座,低頭的時候,下頜線條流暢地勾下來,看得我心裏猛地一跳。

是真的有點像。

他扶著車門,沖我笑道:“走嗎,病友?”

我拉開了副駕的車門,說:“走啊。”

我跟溫卓就是這麽隨便地認識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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