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5章

關燈
當天回去一直到關燈睡覺,孟潛聲都沒註意到我手上少了東西。

第二天一早起來,外面竟然不聲不響地落大雪,已經鋪了厚厚一層,目之所及,上下俱白。我正趴在窗臺邊朝外看,孟潛聲走到身邊將窗戶關上,只留一條縫,說:“別開那麽大,剛起來,要吹感冒了。”

洗漱完,孟潛聲把熱好的牛奶端過來,在桌邊坐定,我在他旁邊坐著削蘋果。他看了我一眼,裝著熱水的玻璃杯舉到唇邊,忽然凝住了,又朝我看過來,目光筆直地落到了我的左手上。

我註意他的目光,平淡地說:“昨天擠丟了。”

這理由扯得可笑,但他什麽都沒說,無言地看了我良久,之後繼續安靜地吃早飯,再沒問過一個字。

大雪天誰也不想出門,盡管今天是新年開頭,我們還是在家待了一整天。吃過晚飯,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孟潛聲洗碗,碗盤洗好,放在架子上瀝水,我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方雯倩知道我嗎?”

他擡頭看向我。

我繼續說:“你要是跟她在一起,就別告訴她你跟我的事了。”我頓了頓,又說,“我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你要是隨便玩玩兒,當我沒說。”

他聽我慢慢講完,才說:“你在跟我提分手?”

“孟潛聲,你看我們現在,就算沒有方雯倩,又能怎樣?”我笑了下,端詳他的神色,“你總不會真打算三妻四妾吧?”

他沈默片刻,道:“本來我想再過段時間告訴你。”

“怕刺激我啊?”這回我真沒忍住笑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你就成男女通吃還腳踩兩條船的人渣了,以後誰敢要?”

他也似笑非笑地說:“本來我就是啊。”

“移情別戀再正常不過了。婚姻是要忠誠,談戀愛嘛……”我想了一會兒措辭,“還不都是為了讓自己高興。不高興了,自然就想分開。”

他望著我不說話。我開玩笑道:“我能在這兒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沒一哭二鬧,你該感謝我吃藥了。”

他笑了。

我是真的沒生氣。

也許我第一次見到方雯倩就已經猜到會有這麽一天,這麽久以來只是掩耳盜鈴而已。有句話怎麽說的,誰都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只要你早就知道泰山會有崩塌的那天。

我的確不知道方雯倩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願意相信她毫不知情;至於孟潛聲,我更可以沒有底線地原諒他,甚至替他顛倒黑白地辯駁。

正因為我喜歡孟潛聲,追求他和愛慕他已經讓我獲得莫大的快樂,他傷害我,背叛我,我當然也會難過,但這點難過比起喜歡他的快樂來,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喜歡一個人,究其根本,或許也只是為了滿足自身私欲,討好自己的一件事情。人們很難為了成全別人對自己的狂熱而主動犧牲,但常常可以為了自己的熱愛而奮不顧身。

我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孟潛聲才進來,關燈上床。

我忽然想到我們很久沒有做過愛。抑郁和藥物都讓我沒有生理欲望,上次我跟孟潛聲上床是什麽時候,三個月前,還是四個月前?

孟潛聲一直沒有提過這件事,我也沒發現他自慰過。不知道是我沒註意,還是說他跟方雯倩在一起了所以不需要,或者說,他是出於為方雯倩守貞的考慮?

這念頭剛落地,立刻被我驅逐出腦海。妒火毋庸置疑地燒著,只不過也是冷焰,一時離我很近,一時又離我很遠。

之後的日子非常微妙。

孟潛聲會接方雯倩的電話,會出去跟她約會,雖然找別的借口,但我心裏清楚;然而晚上他又會回來。這房子是他租的,按說我應該卷鋪蓋走人,他卻也一直沒開口,連等著我主動開口的跡象也沒有,似乎並不為此感到道德上的困擾。

我想了想,隨即明白過來。

的確,有了新歡還跟舊愛同居當然問心有愧,但如果住在一起的只是一只貓,一條狗,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病人,那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病人是很難算個完整的人的,精神病人就更不是了,恐怕連“人”都很難算上。只用說一句“他是精神病”,不管什麽,一律都能被打回原形。

我請孟潛聲幫忙把投資的我那一點兒餘錢取出來,一邊開始找房,他看在眼裏,沒多說什麽。錢拿給我的時候,比我想得多出一截,但他不承認自己替我補貼了,我也懶得故作清高。找工作是件既忙又煩的事,我在外面跑了幾天,回家的車上才突然想起來,這幾天忘了吃藥。

不確定停了三天還是四天,但見沒什麽異常,懸著的心才又揣了回去。要是能趁這回徹底把藥停了當然最好,那些進口藥每個星期都要吃掉我幾百塊,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開支。

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孟潛聲在邊上看他的手提電腦。客廳裏的暖氣似乎有些太熱了,背上熱烘烘地開始冒虛汗,我換了一個臺,正在放綜藝節目,又亂又吵。剛把音量調小,我突然感覺不對,緊跟著胃裏一陣猛烈的痙攣,我跳下沙發直奔衛生間,孟潛聲立即跟上來,一邊叫我,問:“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是身體肌肉自己在發抖,還是我因為恐懼而震顫不止,發現什麽都吐不出來後,我推開背後的孟潛聲沖進臥室,想要拿藥。這過程裏我力氣充沛,也許是求生本能,但在我瞄到書桌筆筒裏插著的美工刀時,全都轟然倒塌。

有那麽一會兒,我眼前像是什麽都看不見了,耳朵裏全是古怪的聲音,像站在一間機器隆隆作響的工廠車間裏,等再回過神,我才發現自己被孟潛聲拽得死死的,美工刀掉在床頭櫃的邊緣。黃塑料殼的小刀像是攝魂的怪物,我眼裏只有那一抹顏色,明亮得仿佛是救贖的聖光。孟潛聲把我按倒在床上,我忽然開始頭疼,床上的一萬根釘子都紮進顱腦,眼淚滿臉都是,整個人都被孟潛聲箍得死緊,像頭待宰的牲畜,我痛哭流涕地喊他,求他殺了我,抓著他衣領的手不停地痙攣顫抖,汗水和淚水把他的襯衣前襟全打濕了,洇出深色的水漬。他死活不松勁,一直在我耳邊說話,讓我安靜下來,問我吃藥沒有。

大概說了五六遍,我才回答說沒有,他臉色都變了,哄我說給我拿藥。我奮力掙紮起來,說不吃藥,要去搶那把美術刀,他試圖按住我,混亂中我一條手臂掙脫束縛,揚手扇了他一個耳光。

我們同時楞住了,屋子裏頓時陷入死寂。

盡管沒用上力,但那仍是一個耳光,而且非常響。

我根本沒想打他。

孟潛聲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好一陣才反應過來,翻身起來,收走床頭櫃上的刀,找到藥,去廚房倒了熱水,親手餵我。直到藥咽下肚,我才從那一巴掌裏撿回神志,哭著抱住他連聲道歉。

他攬著我,一直不出聲,直到聽見我呼吸平穩下來了,輕輕推開我,說:“你睡吧。”

說完關了床頭燈,出去時將剪刀、美工刀和其餘的藥一齊收走了。

大概躺到深夜,我才聚起零星睡意。虛掩的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我對著影子的方向,輕輕喊了一聲“孟潛聲”。喉嚨在先前折騰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但他還是聽見了,走到床邊坐下。

“還沒睡?”

我一坐起來就頭暈目眩,他把我抱進懷裏,我聞到濃烈的煙味。他問:“哪裏不舒服?頭還疼嗎?”

我蹭了蹭他的脖子:“對不起。”

他摩挲著我的脊背:“你又不是故意的。”

“疼不疼?”

“不疼。”

我覺得自己像是又要掉眼淚,趕緊閉上眼,頭往下縮,最後埋在他胸口。等那一陣鼻酸的沖動過去,我說:“孟潛聲,我不想在這兒了。我想回家。”

第二個禮拜,我病情穩定下來,孟潛聲又帶我去覆查了一次,開好藥,和我一起坐飛機回家,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

我們同時停下,沈默相對了三四分鐘,我從他手裏接過箱子:“就到這兒吧。”

他看了我家大門一眼,似乎不太放心:“你真的不提前跟他們說一聲?”

我笑道:“我自己爸媽,我應付得來的。”

他看了我一陣,才說:“別瞞著他們。記得準時吃藥,定期覆診,病歷和診斷書覆查的時候帶上。有什麽隨時給我打電話。”

“嗯,我都知道。”

他點點頭,還是不走,一言不發地望著我,欲言又止。我不禁想抱他一下,最後還是扶著箱子站住了,說:“謝謝你,回去路上註意安全。”

他走到拐角時,我差點忍不住脫口叫他,什麽又酸又嗆的液體在喉頭噎了一噎,再想開口時,人已不見了。

按響門鈴不一會兒,大門就被人從裏面打開。我媽開門時,手上還拿著個削到一半的橙子和水果刀,一見我,刀尖立刻對準我胸口:“誰請你回來的?這兒不歡迎你,馬上給我滾!”

我端詳了她一會兒,說:“媽,你好像瘦了。”

“不關你的事,少跟我來這套!快滾!”

我直截了當道:“我跟孟潛聲分開了。”

她頓時收聲,仿佛被雞蛋噎住了,我提著大箱子繞過她走進家門。她回過味,關上門跟在我身後,仍不罷休:“我當時怎麽說的?搞這種下三濫的事兒,不可能有好結果的,你看是不是?孟潛聲那麽精的人,能讓你占到便宜?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吃了大虧,現在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我說:“我分都分開了,你就不能不說了嗎?”

“我為什麽不說?還不是你不聽勸,現在你還可以走回頭路,不讓你長記性,萬一以後出更大的事兒怎麽辦?我跟你爸就你這麽一個,你出了事情,你讓我們怎麽辦?現在你吃了虧還能回家,再過幾十年,我跟你爸死了,我看你回哪兒!”

我不答腔,把東西搬進自己臥室。大床上蓋著防塵罩,地板和家具都很幹凈,桌上的擺件都收到了玻璃櫃裏,書在架子上碼得整整齊齊,連窗臺上都沒有灰塵。

我這才覺出累,一屁股倒在沙發上。我媽跟上樓,倚在門口,嘴裏的橙子嚼得咂咂有聲:“你倒是個少爺命,會享受得很,想回來就回來,脾氣上來說走就走。跟著外人姓什麽都不知道了,家也不要了,我看你真是腦子被門擠了!別以為回來就好了,你這鬼德行不改,看你爸回來不收拾你。”

“媽你別說了,我累得很。”我拉開床上的防塵罩,衣服還沒換,就往上一躺。

“床單都沒換就睡,也不知道在外面過成什麽樣子!”她拉開衣櫃,取出疊得四四方方的三件套,扔在我身上,“滾起來換,我才不會幫你。”

換好新的床單枕套,我反鎖上門,結結實實地睡了一覺。晚上下樓吃飯,我爸坐在飯廳,眼風一掃,當先冷笑了一聲。我喊了聲“爸”,他並不搭理,徑自吃飯。

夜裏我很早就上了床,坐在被窩裏看書,快到十點鐘的時候,孟潛聲來了電話,問我吃藥沒有,又問我父母有沒有為難,我照實說了,他溫聲應道:“那就好。”

我“嗯”了一聲,兩頭同時沈默下來。

等了又等,誰都沒有先開口再見,疑心電話早已斷了,拿來一看,通話時間分明還懶洋洋地印在屏幕上。

“孟潛聲。”我叫了他一聲。

“我在這兒。”他立刻答應,“怎麽了?”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緊,耳朵緊緊貼在聽筒上,反覆吸了好幾口氣,最後說:“沒什麽,掛了吧。”

他沒有掛,默然良久,嘆息似的說:“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我說,“掛了吧,我想睡了。晚安。”

“晚安。”他說。

我原本就沒打算瞞著我爸媽,藥扔在書桌上,病例和診斷單之類的紙件收在一個文件袋裏,每天在家看看書,在樓下的小院子裏撥花弄草。從我踏進家門,我媽的嘴就沒消停過,仿佛將這兩年積攢的怨氣一口氣倒給我看。我大多沈默以對,偶爾還能在其中感到一絲久違的親切。

我不覺得有什麽好生氣的。這世上一邊罵我一邊又伺候我的,除了孟潛聲和我爸媽,恐怕再也找不出第四個了。

下午我歪在客廳沙發上看《金鎖記》,我媽尖叫著從樓上一路奔下來,我一擡眼,她幾乎跳起來壓在我頭上,我坐著一動不動,她在半步之外猛然剎住,緊接著“啪嗒”“啪嗒”幾聲,一堆藥盒子飛進我懷裏。

“你在吃什麽藥?什麽病?”

我坐起來,將藥攏到一堆:“精神病。”一指她手上的文件袋,“病歷和診斷單在裏面。”

她色變了。

我冷淡地望著她,心裏一瞬間掠過惡毒的快意。

她胸脯劇烈起伏了幾個來回,擠出來的聲音像用刮片刀剃過,滑溜溜的捏不住:“不可能!哪來這麽多稀奇古怪的病?我看你正常得很,別在那兒聽風就是雨,這些藥吃了是要變傻子的,你怎麽會覺得自己是精神病?孟潛聲讓你去看的是不是?我看他才有毛病!太壞了這個人。你絕對不要再亂吃了,聽到沒有?”

我淡淡道:“你不信就算了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一整個下午,她都拿著我的病歷在客廳裏坐著,我待在臥室裏看電影,片尾字幕已經滾動出來了,我還不知道講了什麽故事。水喝完了,口渴得厲害,我不得不起來去樓下倒水。

我媽還坐在沙發上,背朝著樓梯,沒發覺我下來了,仍舊垂著腦袋。下到最後兩級臺階,她忽然響亮地抽了下鼻子,像極了動物的響鼻,一只手在臉上擦動,仿佛在給自己按摩。我被這古怪的舉動弄得怔住了,第一時間想起許多荒誕的怪奇電影,等這些紛雜的畫面從混混沌沌的腦子裏潮水般退去,思路逐漸清晰,我才驚覺她是在哭。

我頓時手足無措,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躲回房間。

她稍微一撇頭,餘光瞄見我,立刻飛快地轉回去,只留一個遮擋嚴實的背影,雙肩聳動,偌大的客廳裏擠滿了鼻涕的濁聲。我呆站一會兒,給杯子倒滿水,上樓去了。

我爸出差,家裏很是清靜了幾天。我煩悶了,一個人出去轉,我媽仔細盤問了我去哪裏,在哪裏吃飯,幾點回來,又檢查了我包裏的公交卡,錢包,鑰匙,手機等等,這才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口,盯著我換鞋出門,那架勢仿佛我就要一去不返了。

年關將近,路上景象蕭條。我坐著公交車滿城亂轉,睡意朦朧間聽到熟悉的報站,心裏一緊,清醒過來,發現已經到了高中門口。我拿紙巾擦掉玻璃上一片霧,朝外看,已經放寒假了,學校對面的一排商鋪都靜悄悄的,汽車向前駛去,我記得街口有一家廣東人開的館子,原來我和孟潛聲總去那家吃炒河粉,他家生意好得不得了。我湊近向窗外看去,記憶裏那塊紅中帶灰的招牌卻遲遲沒有出現,本應掛著它的地方被一塊熒光招牌取而代之,“奶茶”兩個字在晦暗的天氣裏放射出懾人的白光。

打開家門,我立刻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

我爸坐在正中的沙發上,我媽坐在旁邊,電視機關掉了,待機的紅燈還亮著,兩人臉上的肌肉如出一轍的僵硬,不約而同朝我看來。

我爸說:“過來坐。”

我在另一張單座沙發上坐下,低頭看見我的病歷資料擺在茶幾上。

“你吃藥半年多了?”

“嗯。”

“你還真沈得住氣,這麽大的事兒不跟我們說,哪天死在外面了,我們都不知道!”

我不作聲,我媽揮舞了一下手,打斷他:“你亂說什麽,說話腦子都不過。”

他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工作呢?”

“辭了。”

“錢呢?”

我不明白他想問什麽,心裏默了一下數,老實應道:“有三萬。”

他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手按在膝蓋上:“你打算過以後怎麽辦嗎?”

我答不出。

他嗤笑一聲:“看我幹什麽?準備在家裏坐著玩兒,等我養你?二十六七的人了,還昏頭昏腦的,爸媽就是拿給你隨便撒氣的?你自己在外面搞些汙七糟八的事情,現在不好了,想到回家了,早幹什麽去了!”

我媽說:“過都過了,你還說這些廢話幹什麽?”對我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哪有這麽多病,我們那會兒怎麽沒聽說過?都是現代的人想出來的,什麽都叫病,還不是為了掙錢。你別亂吃西藥,副作用大得很,沒毛病都吃出毛病了。”

我說:“過完年我就去找工作。”

“不用跟我匯報,你愛幹什麽幹什麽,反正別來找我。”我爸往後一靠,擺出結束談話的架勢。我跟他談話永遠不超過半個鐘頭。

我把桌上的紙張都收走,回到自己房間,房門虛掩著,傳來樓梯下兩人交談的聲音。吃了藥我總是很困,躺在床上不一會就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耳邊傳來爭執聲,我以為自己又幻聽了,一個激靈驚醒,原來是他們在客廳裏吵架。

我媽的聲音時高時低:“……他明明正常得很,你偏說他有病,非要你兒子有個什麽不好,你才高興?我看你才有病!”

“你懂什麽?精神病多得很,你是沒見過……”

“你當然懂得多,你姐就是個腦子有問題的神經病!你兒子要是真的有病,也是遺傳你們家,你們家就沒一個好東西!”

我關緊了房門。

這天回到家,進門就是一大股中藥味。我爸還沒回來,我媽一個人在廚房,我問:“熬什麽藥呢?”

她正好關火:“給你熬的。”

我皺起眉:“給我熬的什麽?”

“安神助眠的。你不是說失眠嗎?我專門找老中醫看的,別老吃那些西藥,副作用大,傷身體,長期吃有依賴,不行。你晚上吃的那個,我特地去問了,人家說長期吃智力受損,腦子要壞的。你也是,自己的身體都不知道愛惜。”

我說:“不用了,我覺得我吃的挺好的。”

“好個屁。今晚上喝的藥給你晾好了,你喝完了再去刷牙。”

“我不想吃中藥。”

“我是你媽,媽的話你都不聽?難道我還會害你?你看你又不聽勸,當時你走的時候也是,結果呢?……”

我端起那碗藥一飲而盡,喝得太急,有點想吐,把空碗放在水龍頭底下沖幹凈,我才說:“好了吧?”

“你什麽口氣,又不是給我喝的,還不是為了你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丟下她,自顧自洗澡刷牙去了。

臨睡前,我拉開抽屜,發現晚上吃的喹硫平不見了,立刻下樓找她:“我藥呢?”

她莫名其妙:“不是說了吃中藥,不吃西藥了嗎?”

上次停藥後的經歷從腦子裏瘋湧出來,我心有餘悸,憋出一身汗,急道:“那藥不能隨便停,你扔了?”

“什麽藥停不得,又不是吸毒!”她怒道,“不吃你要死?我還不信了。你少在這兒吼我,沒大沒小的!”

第二天我去醫院掛號,醫生給我換了別的藥。我挺抗拒換藥的,每次換新藥,頭兩周總能被副作用磨掉半條命,我可不想年三十晚上抱著馬桶過。

為此我媽跟我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把中藥全潑到了院子的月季叢裏。

大年二十九這天,小姨毫無預兆地登門,剛好和我撞個正著。我立刻想到當初她女兒肖梅告訴我媽我和孟潛聲的事情,她肯定也一清二楚。顯然她也想到這層,臉上的肌肉細微地扭曲了,半天才重新組合成一個燦爛的笑容:“嗨呀,小君回來啦!瘦了這麽多,工作很忙吧?”

我媽的臉色難看起來,我打過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期間她一直攥著個蘋果目送我,我恍惚以為自己變成了甲蟲格裏高利。年三十我媽娘家要團年,她原本沒打算帶我去丟人現眼,但是被小姨抓個正著,也就不好不去了。

年三十我還在適應新藥,一直頭暈,而且極度口渴。飯店裏坐了兩個鐘頭,虛汗已經把背上的衣服打濕了,耳朵裏還聽著我媽笑意盎然地解釋說我前兩年工作太忙,所以沒跟家裏人吃團圓飯。

想必我離經叛道搞同性戀的事情已經舉家皆知,大家見到我出現,面上的笑容都同時變得耐人尋味起來,用一種玩味的眼光打量我,使我覺得自己是一絲不掛地站在什麽滑稽獵奇趣味的展覽臺上。

舅舅姨媽們都恭維說,咱們李家還是小君最成器,又問現在工資拿多少,談女朋友沒有。我媽避而不談,只說沒有時間,於是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商量著給我相親。我沒力氣說話,只好不住地賠笑。

聽說肖梅和她那政大的男朋友分分合合,終於成功用孩子套牢這支潛力股,年後就準備結婚。我媽發給小兩口一雙大紅包,同時剜了我一眼,我端起酒杯祝福他們,敬酒時手顫個不停,肖梅朝我投來驚奇的目光。

大年夜晚上我實在難受,在樓下陪到九點鐘,就摸回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我莫名地興奮,腦子轉得飛快,感覺渾身的血往下流,聚在小腹,湧起一陣自慰的沖動。不知道是不是新的情緒穩定藥對我沒什麽效果,有點犯躁狂了。一想到這個可能,我開始坐立不安,背心燙烘烘的,迫切地想找個人說話。

我躲在被子裏,一串號碼顛來滾去地在腦海游蕩,怎麽都揮之不去。

發個賀年短信而已,沒有關系吧。

在奇妙的眩暈感裏,我興致勃勃地編了一個鐘頭的短信,卻覺得怎麽也不合適,最後還是覆制了一條別人發給我的。

發送完我又開始後悔。

越想腦子越亂,我都快忍不住再發一條短信解釋說自己發錯了,手機忽然震動,竟然是孟潛聲的電話。

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

孟潛聲那頭亂哄哄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問我:“你在家嗎?”

“嗯。”我揪住枕套的邊,“你那兒好熱鬧啊。”

他似乎笑了笑:“在丁阿姨家裏。她年前摔了腿,回娘家休息,我們就在這兒過年了。”

“你爸……還生你氣嗎?”

“就那樣吧。”他淡淡道,“主要是丁阿姨身體不方便,我回來看看她。你最近好點了嗎?”

“還行,剛換了藥。”

“換藥了?副作用大嗎?”

“差不多。”我忽然不想再聊下去,生怕自己說出什麽不要臉的話來,於是說,“我媽叫我。”

“那你去吧。”他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結果我的新年一點也不快樂。

初四一早起來,我就覺得興奮極了,以致於開始自言自語,語速快得我自己都有點聽不清。心悸得喘不上氣,我趕緊把自己鎖在小浴室裏,企圖用洗漱轉移註意力。摸到剃須刀時,我再也忍不住,驚恐地奔下樓。

我媽正在澆花,見狀道:“在家裏跑什麽?神神叨叨的。”

我咬緊牙關,在沙發上坐下,抱了個抱枕在懷裏,直挺挺地坐著。沒一會兒,她就進了臥室,隨後穿戴整齊地出來,我問:“你要去哪兒?”

“跟你大舅他們去上墳。”

暖氣讓我直冒冷汗:“你能不去嗎?”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低頭換鞋:“難道還要我在家陪你?你三歲?”說完帶上了門。

電視機裏的歡聲笑語瞬間小了下去,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魔怔了一般。

熱水流到浴缸裏,蒸得整個浴室裏霧氣繚繞,似真如幻。我拉開放小物件的玻璃櫃,找到了我爸的剃須刀,和收在旁邊小盒子裏的替換刀片,手機被我隨手放在洗手臺邊。

我拈了一枚刀片。

剛下刀時,我的確使了力,劃得足夠深,雖然我還是不確定割斷血管到底要切多深。但當艷紅的血爭先恐後冒出來,手指卻開始軟綿綿地握不住,刀片把指尖都舔破了,跟著冒出血珠。第二下明顯輕了,第三下更輕,只是刀口拖得長,血從皮下瘋沁出來。

浴缸裏的水漸漸漲多,惶恐的情緒山呼海嘯地湧上頭,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站起來抓到了臺上的手機,腕上的血流到掌心,蹭得手機滑膩膩的,幾乎脫手飛出。腦子裏一片真空,誰的電話號碼都想不起來,只能下意識地猛按緊急撥號。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設過緊急聯系人。

手機響了一聲,孟潛聲的名字顯示在撥號屏幕上。

我被鐵銹的血腥味刺激得腸胃痙攣,跪倒在浴缸邊上,手機摔在地上。這時我感覺到疼痛了,把左手伸進熱水裏,細密針紮似的刺痛傳來,轉眼就被熱水的溫度淹沒了。

這時大門響起門鎖轉動的聲音,我驚惶更甚,電話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突然通了,孟潛聲的聲音隱約傳來,沒有開免提,小得像蚊子叫。

“哎呀,真煩,我東西拿掉了。你在上廁所?”

喉嚨像被人攫住了,我說不出話。我媽的腳步聲近而向遠,忽又靠近:“你在洗澡?門都不關,想冷死?”

她沒聽見回音,不滿道:“何遇君,我在跟你說話,你聾啦!”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覺得好像開始缺氧了。她的一只腳出現在門口,銹得轉不動的腦子裏只閃過一個念頭。

糟糕,這下要嚇壞她了。

作者有話說:

情節需要,請勿模仿,及時就醫,謹遵醫囑。

甲蟲格裏高爾:《變形記》主人公。變成甲蟲後遭到家人厭惡,被關在自己的臥室裏,有一段劇情是他偷偷跑到客廳,家人受到驚嚇,他父親用蘋果砸他,將他驅逐回臥室。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