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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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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春節回家的火車票,孟潛聲還專門打電話訂了幾天的酒店。

為我那天差點在路中間被車撞死的事兒,向來好性兒的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發了一場脾氣,唬得我大氣都不敢出,第二天下班也不敢回家,跟羅希林摸進酒吧偷嘴。

羅希林似乎對什麽都興致缺缺,唯獨好嘴上那兩口。政大許多相識的同學聽聞我是同性戀的傳言後,也不問真假,紛紛退避三舍;他倒像個沒事人,公司裏見了還笑臉相迎。要說他不知情,我決計不信,只能說這人揣著明白裝糊塗,夠聰明。

禮拜五羅希林又把我約去了酒吧,一定要把我請的那頓酒請回來。不知道領導下午跟他說了什麽好消息,他雖極力掩飾,得意還是從臉上的細微處洩露無遺。他態度堅決,我也不好強硬拒絕,等到互相攙著醉醺醺地走出來,又已是九十點鐘光景。

立在門口,我先擡手聞了聞外套,才想起掏鑰匙。摸遍上下口袋,我確定自己是真的沒帶,只好夾起尾巴輕輕敲了敲門。

將近十點鐘,孟潛聲還沒有回來。他今天又加班?我搔了搔頭,絲毫沒有印象。拿起電話,確實沒有短信,號碼在撥號屏幕上輸了又刪,最後也沒打出去。

孟潛聲又該煩了,我真是不想煩他。

一段感情的慘淡收場,對我來說意味著很多東西,物質矛盾,觀念不和,取向相悖……總之都該是傷筋動骨的問題。譬如我爸,念的書多,中意的一直是溫慧的知識女性,但只為了我媽從家裏偷拿出來的一筆錢和一張去外地的車票,他就把自己牲口似的賣了出去。他早年偷藏著中學一位女同學的半身小相,女同學後來舉家遷往外國,對他這個同窗並不深有印象,這件事從此淪為我媽的笑柄,作為我爸是典型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鐵證。

偶爾我會想到他外面的那個女人,想到那年在醫院裏見到她的場景。也許他對她尚且有一點真心,而我媽什麽都沒有。

我篤信自己和孟潛聲跟他們不一樣。

沒人能體會我有多喜歡孟潛聲。我恨不得把心挖出來捧給人看,這一團怯懦的肉,怎樣為了他的名字滾燙得叫人拿不住。

現在不了。

我再也不想為了地上的一截煙灰、一件衣服或者一次失約而大動肝火,為這些費盡了口舌,以致於看著對方的眼睛說一句“我愛你”都力不從心。這感情看似堅不可摧,其實只是個老蚌,一粒沙子就能讓它疼得死去活來。

還不如就這麽沈默下去,起碼在沈默裏我們尚且相愛。

突然亮起的聲控燈刺得我睜不開眼。好長時間過去,我才慢慢緩過勁,放下擋在額前的手,眉頭展開,眉心那塊地方已經皺得發酸。

孟潛聲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沒帶鑰匙?”

我不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睡著了,人還迷迷瞪瞪的,點了下頭,腦袋好像跟著動了,又好像沒有。我按在門上想站起來,手指找不到用力的地方,他俯身架住我的胳膊扶起來,起身時我聞到隱約的香氣,被體溫烘熱的香水的殘香,像火爐邊一個繾綣的夢。

見我站穩了,他才摸鑰匙,眉頭緊蹙:“又喝酒了?”

聽他似要發作,我怕挨罵,小心翼翼地應了一聲。不敢應得太響亮,只含在鼻子裏打了個轉。

他抿唇瞥了我一眼,沒再說話,打開門進去。我緊跟其後,窺著他的臉色,試探道:“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他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地按亮客廳的燈。我追補道:“我知道錯了。”

孟潛聲這才轉頭望向我,看了好一會兒,像從來沒見過我長什麽樣,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我心都緊了。

他徑自走進臥室,之後一張大毛巾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蒙在我頭上:“洗澡去。我去鋪床。”

我買彩票從不中獎,這大概全因為一個孟潛聲,把運氣都花盡了。

年關冷得人一張嘴就要凍掉舌頭,偏偏不下雪,天整天整天地陰著,翻卷著昏黯的黃色,像拍打一塊舊毯子,空氣裏騰起臟臭暗黃的灰塵。

我沒膽子回家送死,大年二十九早上,去姑姑家坐了半天。她像是又老了些,連連心疼地說我瘦了。我見她神色如常,暗中松了口氣,我爸那般愛好面子,絕不至於將我這個不孝子的爛事昭告天下。

我旁敲側擊地問爸媽的近況,她皺起眉頭笑:“你反倒來問我!”不待我答,又問,“你是不是跟你爸媽吵架了?”

我眼皮一跳,模棱兩可地扯了幾句不相關的話敷衍。臨走時她送到門口,我瞥見五鬥櫥上擺了個相框,裏面夾著張黑白合影,赫然是我在她舊書裏翻出的那張。她留意到我的目光,說:“你姨姥爺前兩個月過世了。”

我一時語塞。她拍了拍我的手,說:“別慪你爸媽的氣。人一輩子不如意的事情多得數不清,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對上她的眼睛,隱約感到她什麽都知道。

孟潛聲很晚回到酒店,他從走廊裏出來,我正在露臺上頂著冬風抽煙,笑說還以為你回家過年不回來了。

他說他爺爺住院,在醫院多留了一會兒。

我問老爺子身體怎麽樣,他從我懷裏摸出煙,拈了一支在指間,只說,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這話叫我接不上,沈默地抖了抖煙灰。打火機在他手裏按得啪啪作響,卻怎麽也打不著火,眼見他眉頭不耐地往中間一蹙,我正準備讓他管前臺再要一個,他忽然銜著煙湊到我面前,煙頭抵在我叼著的煙頭上,白煙裊媚地升向半空,他淺淺吸了一口,煙頭上立馬燃亮細細碎碎的橘紅的星光。

我看他的目光一定貪婪得肆無忌憚,他倒很坦然地接受了,唇上的煙氣拂到我臉上還殘留著餘溫,像看得見的呼吸。我扔掉煙頭,一口煙惡作劇地全吹到他臉上,他這才往後拉開距離,靠定身旁的雕花欄桿。

孟潛聲說本來今晚上準備陪床不回來的,但被他爸硬趕了走。這句說完,他就什麽都不說了,只是抽煙。

我也什麽都沒說。提起家裏人,我們慣常這樣。

年三十街上商戶緊閉,只能在酒店裏吃飯,寥寥三兩桌食客,都吃得心不在焉。人數稀少,反襯得頂上的水晶吊燈大得不可思議,如同一個浩瀚的星團。服務生偶爾開門進出,順風飄來春節聯歡晚會獨有的喜氣洋洋的笑聲,遠得不真切。

除夕夜幾乎誰也別想能安心睡覺。孟潛聲坐在床頭看書,我背向他臥著,並無多少睡意,閉眼久了,眼皮也乏累,索性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光影朦朧的房間。我的失眠全靠背著孟潛聲吃安眠藥解決,想到這幾天跟他朝夕相對,就沒有帶,此時我像個毒癮犯了的癮君子,只想到“安眠藥”三個字和藥效帶來的昏昏沈沈的暈眩感,心尖就一抽一抽地癢,神經跟著發出渴求的顫栗。

暖氣落在身上,是一整塊滾燙的玻璃板,幹熱的空氣則是無數根燒得通紅的針。窗戶沒有閉緊,留了一條窄縫通風,此起彼伏的煙火聲遠在天邊,仿佛是從上個世紀傳來的連綿戰火,浩大聲勢裏自有繽紛的熱鬧。

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回來。身在世界邊緣的異鄉人之感從未像現在這樣窮兇極惡地扼住喉嚨,看不見的四面八方同時射來千萬支毒箭般的視線,使我受到巨大的羞辱。耳畔又有人喁喁低語,半邊身子壓得生疼,我按了按耳朵,想讓那聲音消失,隨即翻了個身。

餘光裏的光亮立刻暗了下去,孟潛聲擋住光線,把燈挪到照不到我眼睛的地方,問:“太亮了?”

“不是。我本來就睡不著。”我半坐起來,瞄見扣在被子上的是一冊卡夫卡中短篇選集,他順手拎過一個厚軟的靠墊塞在我腦後。

“吵得慌。”我說。

“是啊,過年。”他翻過一頁書,紙張刮過棉質的被套,發出粗啞的擦聲。

然後我們便不再講話了。

我望著沙發邊被燈光映得半亮不亮的桌燈,那燈頂了個富麗的彩色玻璃罩子,勉強能辨出上面有老綠、血紅、海藍各種顏色,反射出似有若無的微光,似好多只窺伺的小鬼眼睛。

我慢慢感覺到不對。

身體膨脹起來,吹氣球一般,腫得無限大,最後成了團巨大卻輕飄飄的肉,這屋子小得根本裝不下我。我吃驚地看向自己的手,它還安詳地擱在被子上,但我卻分明覺得它膨脹得比整張床還要大,我想牽一牽被角,但根本無法做到,就好像是要操縱推土機精準地鏟起地面上的一只螞蟻。伴隨著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我一下子跌到地心去了。

大概是睡著之後的夢吧,我想。

年後好歹下了兩場小雪,都是落地即化。從公司大樓的落地窗前俯瞰,更顯得街道泥濘,建築粗野。也許因為過年那幾天都在失眠中度過,我最近頭疼得頻繁,記憶力也差得多,人成了把懶骨頭,只想懨懨地躺著,一下午也不過寫三行字。

領導對我的疏懶頗有微詞,滔滔不絕地訓示了一番,期間我全程盯著地上幾何紋樣的地毯邊緣數數,待他說完,我慢慢地道了句歉,站立和說話累得喘不過氣,多的字更是一個也說不出。

領導青著臉讓我出去。

剛出公司,下起了凍雨,不大,更叫人煩。路過一家生意紅火的西點房,玻璃門緊閉,甜食的暖香還是滲出來,燈光通過明凈的玻璃在地上投下蜜金的影子。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孩子走出來,小孩兒臉上掛著淡灰的淚痕,雙手捧著個巴掌大的兔子點心,說道:“媽媽,你看它的耳朵好長,你看。”

母親手裏拎著空盒子東張西望,並沒有看他:“哎呀,你別玩兒了,要吃快點吃,待會兒掉地上我可不會再給你買了。這麽點東西就要二十塊,真是搶錢,不買就鬧,一點兒都不聽話……”

小孩兒扁扁嘴,沒吭聲,嘬尖嘴唇,小心地咬掉兔子的半邊臉,像在偷吃神壇上的供果。

鬼使神差地,我推門走進去。油和糖的悶香滾滾而來,收銀櫃前排滿了人,我站到最後,耳朵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前頭兩個穿中學制服的小姑娘討論買哪個蛋糕。

店裏的暖氣太足,排了沒一會兒,胸口悶得開始心悸,但我一直忍著。店員小姐笑容甜美地問我要什麽,我轉頭看見冰櫃裏陳列著的花式蛋糕,忽覺膩得發嘔,對上她殷切的目光,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隨便指了一個。

迫不及待地推開大門,外面冰冷的空氣洶洶灌入,背上的冷汗才漸漸收住。我竟想不起來自己剛才為什麽要進去,站在原地發了一陣呆,隨手把蛋糕盒子放在路邊的垃圾桶上。

孟潛聲出差去了,我立馬請了幾天病假,整天在床上躺著,什麽也不做,腦袋沈甸甸的,裏面裝了十幾斤鐵,上萬個念頭出現又死去,沙丁魚群般聚攏散開,風馳電騁,磷光一閃而逝,最後只剩空空虛無。

我從沒覺得這麽累過,身體裏的所有東西都在被時間淩遲,一點一點地裂成碎片。你能聽到碎裂的聲音。

公司的電話來了又來,實在敷衍不了,我才拖著身體到公司去。

這天下午大家都半閑著,因為有個領導過生日,晚上要請客吃飯。一大群人坐在寬敞的包廂裏談笑風生,觥籌交錯,我卻止不住地冒冷汗,胸口悶得舌根發麻,吐字都困難,敬酒時手指不聽使喚地發抖。身體像是一道堤壩,深處有腥黑的水升上來,逐漸漫過堤壩,少許已經淌到另一面去了。

我揩掉掌心的濕汗,跟領導說不太舒服,想先回去,失陪了。

興頭上聽到這種話,無論是誰都會大感掃興,但又不好發作,他只能說註意身體雲雲,揮手將我放了回去。

我簡直千恩萬謝,一出包廂就直奔洗手間,在隔間裏幹嘔了半天,咳得眼前全是五顏六色的光斑。

夜裏吃了安眠藥,仍舊失眠,我拉開窗簾,夜色是亂葬崗上那種死氣沈沈的黑色,很多不該有的可怕念頭尖嘯著掠過,我打了個寒噤,摸到手機給孟潛聲打電話。

響了兩聲,我意識到現在正是深夜,立刻掛掉,但沒過一會兒他就打了回來。

我剛“餵”了聲,他就問:“怎麽還沒睡?”

“我不想幹這個工作了,覺得很累”,或者是“我覺得不舒服,什麽都沒意思”,這都是我想說的話。但轉念又想到這些話聽了只會讓人心煩,還沒說出口,已大感對他不起,於是說:“我想你。”

他那頭道:“再有幾天就回來了。睡去吧,明天還上班。”

“是不是吵你休息了?”我聽他聲音疲倦,覺得自己這樣任性使氣實在該死,不敢再多說什麽。他似乎嘆了口氣:“我還沒睡,在寫明天用的東西。”

我說好吧,晚安。

他草草應了一聲,就收了線。

整間屋子裏,只能聽見我身體裏血液流動的聲音,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生靈。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越縮越小,小成了一粒沙,空氣不經意地翻個身,沙粒就被碾成齏粉。

“她感到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層簾子,橫著一道屏障,她第一次發覺,既然是兩個人,就永遠不能從心底裏,從靈魂深處達到相互了解,他們可以並肩同行,有時擁抱在一起,但並非真正的合而為一,所以我們每個人的精神生活會永遠是感到孤獨的。”

《一生》裏的那段話浮出來,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夏天的下午。我不知道是回憶還是夢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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