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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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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兩天沒合眼。

一合上眼,眼前充斥著大團似紅似綠的光斑,大腦神經繃得僵直,扯得頭皮都發痛。說不清緊張還是興奮,這兩種情緒很容易讓人搞混,它們都讓人的血液忽冷忽熱,身體關節無法自制地微微顫抖,軀幹正中的胃凹成一個窩,胃酸翻江倒海,準備從裏向外把整個身體腐蝕幹凈。

三十多個小時後,一切感覺徹底消失殆盡。幻覺般的興奮感,使人忍不住握緊拳頭的心悸,耳朵裏不斷響起的嘈雜人聲,喉嚨裏難以緩解的幹渴帶來的灼痛,甚至於大腦疲倦後沈甸甸的遲鈍感,都潮水般退去。這兩天天氣突然回暖,厚被子還沒來得及換,整個人成了退潮後的沙灘,潮濕、滯重,冷冰冰的鹹腥。

孟先生是周末下午回來的。

還不到三點鐘,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因為接連幾天破碎的睡眠,上樓梯時整個腦子的血管都漲得鈍痛。我聽見他進門的聲音,眼皮卻還蓋得嚴嚴實實。

“何遇君。”

我坐起來,血管和心臟又開始咕嘟咕嘟地作怪。孟先生只穿了一件襯衣,西裝外套也許扔在了進門的沙發上。他徑直走進臥室,在陰影最深的床沿上坐下,手背皮膚下若隱若現的血管青得發藍,像志異故事裏披著人皮的妖怪。

“怎麽不接我電話?”

“忙。”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說:“要不是魏喬告訴我,我還一點兒不知道。你什麽都沒跟我說。”

“我們不是在吵架嗎?”

我笑了笑,擡頭看他,確保自己的語氣和表情除了傳達溫和的玩笑,不會產生任何其他的歧義。

他盯著我,沒笑,不過也沒生氣,可以說是靜無波瀾,像掛在什麽地方的體面又漂亮的畫。

“你們BBS上那篇帖子,是你寫的?”

“是。”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下,然而肌肉沒跟上指令,那表情更像一個不自在的抽搐。

“舉報信也交了?”

“交了。”

“都給誰了?”

“紀委辦公室,院系……反正都有。”他的眼珠一動,我猜到他想問什麽,“昨天交的,等會兒晚點我就要去系辦。”

他默不作聲地望了我很久。

我不明白他今天為什麽這樣沈默,像死寂的深山裏吹起一陣叫人怪不舒服的風。

“還沒拿到學位和畢業證,要是查朋義威脅你怎麽辦?”

“那不是又多了樣證據嗎?”

“你什麽時候去學校?”

“四點半。”

“我陪你過去吧。”

我覺得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可愛得滑稽:“學校還能吃了我?”

孟先生笑了一笑,說:“你確實膽大。”

我湊到他跟前,謹慎地端詳他臉上每個部位細微的動作:“你不生我氣了?”

他一只手搭在我後頸上,往前一攏,我們的額頭就輕輕地碰到了一起。這是他親昵時的一個習慣動作,跟動物紀錄片裏那些懶洋洋的貓科動物如出一轍。

“對不起。”我說。

他沒看我,兩扇睫毛向下垂著:“嗯?”

“我那天不該罵你。”

他沒應聲,吻了一下我的臉。

臥室的窗戶大半關著,厚實的棉布窗簾映得屋子裏青幽幽一片,陽光逃脫窗簾的桎梏,艱難地鉆進來,簾子有氣無力地晃動,那一綹金影就在床頭的墻壁上閑庭信步,像是芭蕉葉底下小憩的竹葉青,張著一只黃澄澄的冷眼睛。體溫的熱意從衣服下面透上來,我聞到他耳後乍隱乍現的香氣,忍不住蹭了蹭他的額角,想要緩解心裏橫沖直撞的焦躁。

“你沒有覺得錯,是不是?”

他很不解:“什麽?”

“查朋義把我的稿子單獨拿去發表的事兒。”

他拍了拍我的背,說:“我沒說他是對的。”

“但是你也沒有覺得錯了?”

“這種事情太多了,不止你一個人。”

“多就是對的嗎?存在即合理?”

孟先生又不說話了。他像母親哄小孩兒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我的背。時間慢慢過去,那點微薄的怒火平息下去,一絲睡意襲上眼皮。

“瞿男的事,我很抱歉。”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不知道她是因為——”

“不怪你。”

他摸了摸我的後腦勺,問:“睡會兒嗎?”

我答應了,身體卻還伏在他身上。他把我放下來,頭擱在枕頭上,又抖開被子,朦朧間頭發被微風吹動,微微的癢。厚實的棉被落在身上,我摸到他的手,說:“你跟我媽似的。”

他笑著說:“我是你媽,你是誰?”

“《國王的新衣》裏牽著他媽的小孩兒。”

他似乎又笑了笑,然而聲音已經很遠了。

“那個小孩兒很勇敢,你也是。”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是一個英雄搏鬥惡龍的史詩故事,中間一定會有長達幾十個詩節的曲折情節,但最後英雄無一例外總能斬下惡龍的頭顱,好讓後人無數次地以此作為印證,說明“邪惡永遠不能打敗正義”。但問題在於我從來不是什麽機智果敢的英雄,而是一個滿腦子堂吉·訶德式個人英雄情懷的蠢貨。

學校的領導挨個兒找上我,表示收到了舉報信,一定會積極調查,絕不容許有抹黑學校榮譽的事情發生,但同時希望我主動刪除發在學校BBS上的那篇揭露查朋義曾經在瞿男在校期間對其進行性侵犯和脅迫,由此間接造成瞿男自殺的後果,並且盜用我論文概不署名的帖子。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這樣會讓人以為我是惡意造謠。

“事情現在還沒有查清楚,我們也不能偏信你的話,而且你的帖子影響太大,會對查教授和學校的聲譽造成負面影響。現在外面已經有聲音在議論了。”

瞿男的父母聞訊趕來是幾天後,因為人在農村,學校和警方聯系他們費了點勁兒。在那之前,我幾乎天天在學校從早坐到晚,從一個辦公室到另一個辦公室,不停地跟不同的老師和領導談話,甚至被迫簽了一份保證書,不允許把任何一場談話內容洩露出去。進屋子面談之前,他們會收走我的手機,也不容許紙筆記錄。

我到會議室時,才過中午沒多久,幾個警察和學校的領導坐在兩側,一對粗矮壯實、皮膚黝黑的中年夫妻坐在中間,女人正拍著桌子嚎啕大哭,從橡皮筋裏滑出的頭發隨著動作上下起伏,桃紅色的印花襯衣映得她的白眼裏都是紅艷艷的霞光。中年男人穿的是洗掉色了的黑色外套,露出的小臂像鐮刀在空氣裏來回晃動。

“你們肯定要負責!人是死在你們這兒的!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花錢花心血,你們必須給我拿個說法。”

學校的人只是連聲說:“請冷靜,請冷靜,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那天早上一直下雨,中午剛停,天上還是鉛雲厚重。我坐在瞿男母親身邊的軟椅上,每當她胸脯鼓起大力吸氣時,空氣裏就會飄來淡淡的家禽氣味。其中一個警察不知道在寫什麽,或許是錄口供,我分不太清。他寫字的速度很快,不時擡頭看向說話的人,輪到我的時候,他偏過臉,日光燈的光線投下來,照得他鼻頭和兩頰一片雪亮的油光。

後來的很多個夜裏,我時常夢見這間會議室,夢見我自己變成一座沙塔,呼嘯的冷風不斷從窗戶外灌進來,把我剮成碎粒。

我說不清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起初,似乎一切都很順利。學校配合警方調查取證,聯系瞿男生前的單位領導同事,再逐一聯系念研究生時的同學。只有查朋義因為在外地參加研討會而一直沒有露面,據說在趕回來的路上。我也順利找到了和瞿男合租的同事,從她整理的遺物中找到了瞿男當時原本打算給我的筆記本,警方作為證物帶走了。走在政大和隔壁貿大的路上,隨時都能聽到瞿男和查朋義的名字,兩個學校的BBS論壇上的討論和猜測更是鋪天蓋地,學校裏成天都能見到扛著攝像機胸掛記者證的人。

查朋義回來的第三天,我在辦公室見到了他。

據說他被警察和瞿男父母糾纏了整整一天,此時坐在辦公桌後,沒有暴跳如雷,只是眼下跟我一樣掛著濃濃的青色。一見我,他劈頭就問:“何遇君,我哪裏對不起你,你要在背後這樣捅我刀子?”

我楞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幾乎要為這人無恥的程度捧腹大笑。

“査老師——我還叫你一聲老師。你這是賊喊捉賊?”

“註意你的措辭!”他“砰”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誰是賊?我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瞿師姐為什麽自殺,你心裏清楚得很。”

“我清楚什麽?我只知道學校給我打電話,說我的學生舉報我,把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還鬧得人盡皆知!瞿男對你這個師弟不好嗎,我為她突然去世感到痛心,你竟然還能在這裏大肆抹黑她的名譽!”他背住手踱了兩步,“我知道你為了什麽,因為那篇論文我沒有署你的名字,你想打擊報覆?你是不是忘了,是誰逐字逐句地給你改稿?如果不是我出面,你一個還沒有畢業的研究生,論文內容平平,有什麽資格在那種等級的期刊上發表文章?”

“瞿師姐和論文是兩碼事兒,你混為一談是想混淆什麽?你還好意思在這裏提瞿師姐,你當初對瞿師姐做過什麽臟事,真以為沒人知道?三天兩頭夜裏給她打電話,阻撓她就業,用學位和畢業證要挾她,她畢了業你還跑到她單位去騷擾,你也配為人師表!”

“何遇君,我給你解釋最後一遍,你聽清楚:瞿男是我很得意的學生,她喜歡跟我討論學術問題,尊重我這個老師,我也尊重她這個學生,喜歡她鉆研學術的精神。我才是不知道你腦子裏整天想些什麽東西,用心險惡!”

我實在忍不住,轉身拉開門,冷笑道:“我不在這兒廢話,警察和檢察院會給所有人一個結果的。”

他也嗬嗬冷笑了兩聲,咬牙道:“確實。像你這種背信棄義的人,肯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好幾天沒有上網,到星期天晚上,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篇一直在首頁飄紅的帖子,早在三天前就被管理員鎖定刪除了。還沒琢磨好應該找誰,我媽打來一個電話,說家裏廚房長了一窩蟑螂,她收拾了一下午,腰疼得不得了。

“叫你爸買膏藥來貼,結果他買個什麽什麽藥回來,聽都沒聽過,還臭得要死。”

“你在床上躺著,這幾天不要搬東西。打掃衛生讓保姆來就行了。”

“還用你說,我又不是傻子!”她笑道,“我跟你說,馨馨談男朋友啦!她男朋友在國稅局上班,公務員,家裏還有一輛車,你四姨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昨天請我們吃飯,我看那小夥子長得還成,就是個子矮了點兒,還沒有一米七。”

“挺好的。”我說,“他們算是定了嗎?”

“哪兒呀!我們都覺得早點定下來好,馨馨偏不,說要多談一段時間。你說她是不是個傻丫頭!撿到寶了也不知道珍惜,她自己連大學都沒上,上個班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找到個這種條件的容易嗎?不過她也挺懂事兒,來看我還給我送了盒參。”

“想著你也正常,你不是總說黃馨跟你親嗎?”

“那可不,小時候她媽不管事兒,都是我帶的時候多,如今這不應該的嗎?”她嘆了口氣,“倒是你,二十四了都,什麽時候也給我帶個回來看看?黃馨還比你小一歲呢。”

我眼皮一跳,往後倒在床上:“我哪兒有空,這種事要看緣分。”

“緣個屁,少跟我扯這些,你是不是背著我談了?那個關庭,是不是?”

“哎,媽,都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我跟關庭不是你想得那樣。而且人家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我跟她只是玩得來而已。”

“喲,還只是‘玩得來而已’?我告訴你,男的跟女的就沒有朋友這一說。我聽你爸說她家生意前兩年垮了,又賣房又賣車,還欠了一屁股債。你別跟她走太近,借錢絕對不準,聽見沒有?外面的社會覆雜得很,你馬上要畢業了,出來要多長個心眼兒……”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兒,直到我爸回家,才掛了電話。

還沒放下手機,就又響起來,我還以為是她話沒說完,一看,結果是孟先生。

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幹嘛?”

“你跟誰打電話,一直占線。”

“我媽。怎麽了?”

“沒什麽,剛吃完飯,這會兒在回家路上,想著給你打個電話。”

“這麽晚才吃飯。又加班?”

“同事請客,喝了點酒。”他清了清喉嚨,“我過兩天準備回來住一陣。”

“為什麽?回來住你上班多不方便。我去文津國際比你近一半都嫌遠。”

“要改論文,方便跟導師聊。最近也沒那麽忙,不怎麽加班。”

“那好啊。”我高興得翻起肚皮,“我們可以在家裏吃飯。下班回來的路上就在商業街那邊的小菜市把菜買好。附近的館子我都吃膩了,不好吃還貴,瞎折騰錢。”

孟先生直笑:“你一個人都沒開火?”

“一個人的飯太難做了,頓頓都吃剩菜剩飯,不新鮮。”

“你倒是越來越會過日子了。”

“要不然只有餓死了。”我突然想起來,“對了,剛我媽打個電話,說我表妹帶男朋友見家長,又問我是不是跟關庭在談戀愛,我真服了她了。”

孟先生也笑:“你怎麽說的?”

“我就說不是唄,我媽老愛疑神疑鬼。”

“你媽是不是想給你介紹對象?”

我一楞:“我不知道……應該不會吧。”

我們不約而同地沈默下來,一時間電話裏只剩下他那頭傳來的汽車喇叭聲。孟先生忽然“餵”了一聲,我連忙答應,他問:“你怎麽突然沒聲兒了?”

我含混道:“想事情。”

“別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他笑著說,“我馬上下車了。”

我嗯了兩聲:“你掛吧。”

他剛說完“晚安”,我忽然又叫了他一聲。

“還有事兒?”他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爸要給你介紹對象,你會怎麽辦?”

他誠實道:“我還沒想過。”

我竟然為這個答案暗自松了口氣。

他問:“那你呢?”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正在抓耳撓腮,就聽他說:“說實話,別哄我。”

這話莫名引得我想笑,在床上打了個滾,才說:“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他像是笑了笑,說:“我也是。”

瞿男父母找到我的時候,我剛從食堂出完飯出來。他們一左一右地攔住我的去路,不顧四周學生投來的好奇目光,質問我他們女兒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你們學校老師說她腦子有毛病,不可能!她一直正常得很,不可能是瘋子!”

“瞿師姐確實確診了抑郁癥和應激性精神障礙,但是那是她被查朋義性侵之後——”

“什麽,你在說什麽!”她母親厲聲打斷了我,“你在亂說什麽,我女兒清白得很!”

“我告訴你,你少在這兒汙我閨女的清白!”她父親漲紅了臉,上前搡了我一把,我毫無防備,連退了兩步,“她每次都準時打電話和寄錢回來,從來沒說過這些!你別他媽在這兒造謠,信不信老子叫警察把你抓起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挽起袖子,文學院的院長領著保安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攔在我們中間,然而瞿男父親的拳頭已經揮了過來,院長扶住眼鏡,靈活地左騰右挪,嚴肅道:“冷靜!瞿先生,請你冷靜一點!不允許動手,我們到會議室坐下來談!”

瞿男母親捂著臉嚎哭起來:“哎喲,我的女哦——”瞿男的父親則隔著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指向我:“你放屁,我閨女乖得很,清清白白的,你敢亂說,我弄死你!”

“你怎麽了?”

我回過神,耳邊嗡嗡的人聲頓時一收,孟先生舀了一勺蝦仁到我碗裏,問:“你下午一回來就不吭聲,不順利嗎?警察那邊怎麽說?”

“那個筆記本有些內容被撕掉了。”我說,“大概是瞿男最後那幾天精神狀態不好,很多頁都被塗掉,雖然還能認出來,但是有幾頁被她自己撕掉了,也許剛好是最關鍵的證據。”

他皺起了眉頭:“現在的證據不夠?”

“嗯,好像是這樣。筆記本裏的內容據說只能證明查朋義苛刻要求她的論文,有撫摸和親吻她的情節,但是不構成性侵。最可笑的是他們說無法證明查朋義和瞿男的死亡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因為瞿男有精神病,但是校方、老師和她當時的同學都不知情,所以不負責任。”

“瞿男的手機呢?”

我搖了搖頭:“一直都找不到,警方說可能丟失了。怎麽可能?那天晚上她還給我打過電話。”我放下筷子,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我最近總是夢到自己接電話,半夜驚醒的時候一身都是汗。要是那天我沒喝醉,接到她的電話了呢?那天晚上她為什麽在政大,是不是查朋義又威脅她去,做了什麽禽獸不如的事,她一直給我打電話,但是我都沒接到……”

孟先生握住我的手,安慰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錯。你現在已經是最大限度地在幫她了。她父母怎麽說?”

“我現在真覺得查朋義最後可能沒有一點影響。”空乏的倦意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面前的米飯在眼前糊成一團慘淡的白影,“他以前幫瞿男還過一些貸款,這件事那一屆的學生和瞿男爸媽都知道,而且瞿男的其他同學,包括她那個室友都說查朋義只是有時會做出親密動作,就是本子上說的撩頭發,摟摟抱抱之類,沒有其他的任何證據。而且瞿男爸媽……我真沒想到。他們覺得瞿男死在學校裏,所以學校要負責,但他們不相信瞿男被性侵過,也不相信她有精神病和嚴重的自殘傾向。”

“有些老一輩思想保守,確實會很難承認精神病。”他摸了摸我的額頭,“那現在怎麽辦?”

“我不知道。也許會移交檢察院,繼續舉證。”眼睛幹澀得厲害,疼得我皺緊了眉毛,“今天有個老師跟我說,也許是瞿男精神病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遭到了性侵,其實根本不存在。她還跟我說早點跟查朋義道歉,不要鬧大了,我擔不起責任,真他媽的。”

孟先生默然看了我半天。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緣故,那目光竟有些悲哀似的。他輕輕把我的碗推近了點,只是說:“先吃飯吧,要涼了。”

我的畢業論文初稿交上去後一直杳無音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之後一個月大把大把的夜裏我不停地做噩夢,一個晚上會被驚醒好幾次,醒來時額頭上全是冷汗,心臟狂跳,那聲音在臥室裏盤旋,像一百顆血淋淋的心臟同時跳動,聲震如雷。我借口睡不好,和孟先生分開睡,然而每當半夜驚醒,窗簾和門上幽暗的影子都像是鬼影幢幢。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明明沒做虧心事,我卻對灰塵落地的聲音都滿懷恐懼。有幾個夜裏,因為聽見天花板角落偶爾響起的一聲近似玻璃珠滾動的長而綿密的脆響,我睜著眼睛和狂亂的心跳相伴一夜,直到聽見孟先生輕手輕腳開門的聲音,我才知道已經是早上,於是彎曲僵直的四肢翻了個身,等到脖子邊細微的汗意幹透,才爬起來上班。

我很少再到學校裏去,誰知道瞿男父母竟找上了門,還有自稱不知道什麽報紙的記者。孟先生發了通火,第二天我就跟他搬到了他在市中心的房子。

天氣熱得很快,像是預備在這個夏天把所有的生物活活烤死。

檢察院決定出來的那天,落了第一場腥燥的雨。我站在學校裏自動取款機的那一小塊方磚地上,看到天是灰敗的暗黃色,邊緣深灰色的雲仿佛裂縫,看上去像是天要塌了。

我還想著那十幾個字,只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錘鐵蒺藜,砸得我身上都是窟窿,從裏面流出腐臭黑紅的膿血。

——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決定不予起訴。

作者有話說:

之前忘記說了,文中人事純屬虛構,與現實無關,如有錯誤請告知,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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