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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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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又打電話來,說今天已經是送印廠的日子,上下忙得要死,交給瞿男審的稿照樣音信全無,連人都聯系不上,問我怎麽回事兒。電話裏她尖著的嗓子跟油鍋似的,劈裏啪啦地迸火星。

我硬起頭皮對付,說瞿師姐馬上要畢業了,忙論文,忙準備答辯,估計沒註意到電話。

王姐冷笑一聲:“王姐我學歷沒你們高,但好歹知道拿錢就要辦事兒的道理。小何,別怪我說話難聽,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又是你們政大的學生,我倆月前就不會給她發工資了。你要在學校裏碰著你們這位師姐,請轉告她不用來了,這半個月的工資我會照數轉給她,但我們就是個小門小戶的雜志社,不是搞救濟的紅十字會。”

這話跟照面扇了我倆耳光似的,聲兒都吭不出,只得訕訕應了。那頭草草拋下一句忙,隨即收了線。

孟先生坐在沙發另一頭,懷裏抱著魏喬家的貍花貓在逗。那貓被搔得舒坦,揚起渾圓的腦袋翻了個身,露出半邊毛茸茸的肚皮,賴在腿上不肯挪地方。擡頭見我臉色,他問:“被說了?”

我心裏窩火得很,應他都沒功夫,找到瞿男的號碼撥通,響了一分多鐘,直到自動掛斷也沒人接。

“她搞什麽?”

“怎麽啦?”

魏喬從廚房端著洗好的蘋果出來,擺在茶幾上。蘋果的皮都削幹凈了,挖掉中間的瓤,切成半根手指厚的薄片堆在盤子裏。孟先生見狀笑道:“你還挺賢惠。”

“沒法子啊,非得弄成這樣不行,不然吳奕她老人家不肯賞臉吃。”

吳奕就是他那個中文系畢業的女朋友,聽說這會兒在我學校聽文學講座。魏喬一坐下,貍花貓就從孟先生懷裏跳到他懷裏,抱著他的手張口要咬,魏喬躲開,揮手把它趕下地,問我:“誰惹我們何總了?臉拉得比馬面還長。”

我同他說了瞿男的事兒,聽得魏喬直發笑:“你這師姐不地道,不地道啊。就算不管公司要跟她翻臉,起碼也該想想你,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愛錢沒錯,也不能這麽個搞法,以後誰還敢幫她?你這師姐家裏條件是不是不大好?”

我說是,告訴他瞿男家在一個挺遠的小縣城,父母下崗之後一直做小生意糊口,聽說她父親還是個殘疾人。魏喬聽了連連擺手,咽下蘋果才說:“無用人脈,及時止損吧。”

魏喬跟我們熟絡之後,臺面上那套八面玲瓏和虛與委蛇早化得渣都不剩,說話比殺豬刀還直,一捅一個血窟窿,我都懷疑他跟關庭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雖然對他說話的態度早習以為常,這會兒卻還是聽得我有些不大自在:“也不能這麽說吧,她人不錯,早先也幫過我的。再說,我看我這個人脈對你們也沒什麽用。”

“不一樣。我跟孟潛聲這麽四五六年的交情,我們知根知底,他的眼光我信得過;你呢,又是他發小,也跟他知根知底,我跟你做了這麽久朋友,也覺得痛快,那就用不著考慮有沒有用。退一萬步說,為了幫吳奕買你們老師的書,不還得跟你打交道嘛。”

我沒吭聲,孟先生笑著說:“你這話太現實了啊。”

“對不起,我悔過,以後一定堅決抵抗資本主義的腐蝕。”

魏喬哈哈大笑,孟先生也跟著笑,貍花貓在他們腿下自得其樂地鉆來鉆去,大概是陽臺花架上的茉莉開了,空氣裏充滿了鮮甜的快活氣氛。

這莫名其妙的笑聲讓人煩躁。

這一整個夏季雨都多得出奇。

夏雨成了秋雨,外面已經泡出青苔的雨漬似乎給屋子裏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層暗綠的黴腐陰影。雨下得大的時候,水珠在窗前連成一串比手指頭還粗的銀條,一條挨著一條,籠成小小的囚窗,整個屋子也就成了一座暗無天日的大監獄。

墻上有一個小黑點。

蜘蛛這小玩意兒,我這個禮拜已經解決不下七只了。往常我不討厭蜘蛛,但也許因為天氣潮濕,一想到蛛網綿密軟厚的觸感,就像自己被縛在了上面,心頭一時間湧起無盡的惡心與暴戾。

我起身的瞬間,沙發微微一顫,仿佛奄奄一息的人抖落皮膚上殘留的餘溫。

走到墻邊,才發現那確實只是一個黑點,不是裝作斑點的蜘蛛。黑點只有磨鈍的鉛筆頭那麽大,很深,在我眼裏卻比一根針更冷亮,來回在我眼球裏紮來搗去。

我得找個什麽東西遮掉它。

之後的一個小時,我都在屋子裏翻箱倒櫃,企圖找到一張可以磨平的砂紙或者一點白色的顏料。結果當然一無所獲,我帶著一身汗倒回沙發上,咕咚咕咚的心跳聲像水一樣灌進耳膜。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煩得要命。

因為之前那份稿子的緣故,上個禮拜我被導師毫不留情地訓了一通。悶了一肚子氣,又沒有足夠的底氣反駁,因那稿子起初是導師安排我寫的,原本我對那專題並無多大興趣,只是為了借他的關系發表出去掙點名頭,才攬下來。這點心思大家原本心照不宣,誰知道他審稿審得不悅,當面挑破,還說了些不太客氣的話。雖覺得他是有意令我難堪,但也不可能回敬什麽,最後不歡而散,只定了個下次交稿的日期。

從那天一直到今天,雨時斷時續,幾乎沒有停過,我也都待在屋子裏,把稿子的後三分之二刪掉重寫,一個字一個字地磨。

孟先生上次回來是月初,拖了一行李箱的衣服走。

他一路過關斬將,終於如願以償進了投行,只要不出意外,熬過實習期就能轉正留崗。照魏喬的話說,就是“找不到什麽理由可以拒絕貿大金融專業的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寸土寸金的中泰廣場離學校實在太遠,孟先生每天來回路程接近三個鐘頭,時間一久,精神再好也吃不消,何況工作本身的壓力已經不小。正好魏喬女朋友吳奕去外地學習兩個月,魏喬讓孟先生住到自己家——順道在中泰附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出租房源。

等找到了新房子,我大可以跟著搬過去,但我沒有這個打算。一來因為這間房子的租期一直到年底,二來不想顯得自己太過黏人,好像非得圍著人打轉的小貓小狗,嗷嗷叫著要孟先生摸頭揉肚子。有時過於親密無間,反倒讓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慌。

何況孟先生也沒說要我一起搬過去的話。

魏喬現在成了他的同事,兩人同進同出,大咧咧地勾肩搭背,我卻因為心裏有鬼,連無緣無故地多看孟先生兩眼都要斟酌半天。

只要懷裏揣著贓物,就很難不做賊心虛。

我們每天會打電話。說實話,電話的內容都是些很無聊的東西:中午吃的什麽,稿子寫到哪裏了,上班很累,發現哪個同事開的是寶馬,在學校裏看到了哪個熟人,晚上出去下館子……無非就是這樣。孟先生一般晚上打過來,趁魏喬跟他家吳奕煲電話粥的時候,電流裏傳來的聲音疲倦得像某種蜷縮枯萎的植物,我都能想象他靠著床頭,眼睛望著窗外發呆的樣子。

每天打電話實在是件可怕的事,相處時間的減少清晰地印在通話記錄上,甚至讓人沒辦法自欺欺人。

但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孟先生跟我住在一起時,也不見得有多少話說,大部分時間我們只是坐在同一間屋子裏。

於是每天的電話就成了例行公事。

今天中午我跟孟先生也許吵了一架。

我不確定那算不算吵架。上次我跟們倆真正意義上的吵架還是在高三,我作為班委之一被叫進班主任辦公室開會,孟先生沒等我回來,徑自跟拉拉隊的姑娘們下館子吃晚飯去了,還逃了半節晚自習,課間才摸回來,被一群鶯鶯燕燕擁在中間,有說有笑,氣得我差點當場揍他。

今天中午的事兒也雞毛蒜皮。因為孟先生昨天說今天下午不上班,讓我到時候坐地鐵去市區找他一起吃午飯,正好我準備去市中心找王姐,打電話跟她約了三點鐘見面,加上跟孟先生一禮拜沒見,就答應了。結果我人都到了地鐵上,他突然說下午加班,中午同事聚餐,只能出來見我一下。

我有個由來已久的毛病,就是對這種臨到頭的計劃變動忍無可忍。這是他第三回突然變卦,再加上當時地鐵擠得夠嗆,我一下子上了火,說話口氣也壞,問他怎麽不早點兒告訴我。

往常孟先生壓根兒不會跟我一般見識,今天他卻也一反常態,不耐道:“我也才剛剛收到通知,你沖我發什麽火?你不想來就算了。”

“來回坐地鐵這閑工夫,早知道我就待家裏寫稿子了,誰吃飽了撐的大熱天兒往外跑。麻煩你這個大忙人下回定了再叫我。”

我慣會刺人,我從小就知道。起爭執的時候,一句好好的話能被我剮成最惡心人的模樣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遺傳我媽,反正小時候為這張嘴沒少挨打。

“我懶得跟你吵。”孟先生說。

神經病。

“掛了。”

不等他說話,我就按斷了。

王姐那邊我借口臨時有事,坐地鐵回了家。往回走的地鐵很空,只覺得坐在位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就已經到了站。

在外面隨便吃了點東西,又去超市漫無目的逛了一圈,走回小區,門衛大爺搖著大蒲扇吃西瓜,一見我就招手,說有我的包裹。

我心想黑心郵局郵費那麽貴,哪兒來的什麽包裹,門衛大爺把四四方方的一個包裹往我手上一放,還挺沈。

低頭一看,收件人一欄龍飛鳳舞地寫著“孟潛聲”。

我突然想起來,前段時間孟先生有個大學同學準備回國,說要給他帶禮物。孟先生問我要什麽,起初我想要兩本原文書,但又覺得不方便開口,畢竟是孟先生的同學,又是給孟先生帶東西,於是推說算了。

我把那包裹掂了又掂,怎麽摸都覺得是書;想拆開來看,又怕是孟先生自己的東西。想得心尖兒都癢了起來,貓撓似的,走到家門口,回過神,才發覺手裏摸出的不是鑰匙,而是手機。

我靠在門上,按了快捷撥號鍵。孟先生的號碼自動顯示在屏幕上,先是一格一格刪除,空白的撥號屏熄滅下去,一會兒又被按亮,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十一位數字再次顯示出來。

電話接通,我緊張地不自覺咳嗽了兩聲。

幸好上午沒罵他是神經病。我想。不該跟他說話那麽沖的,魏喬原來就天天念叨投行拿人當畜生使,累得要命。

響了幾聲,電話被掛斷了。我抵在門上,腦袋一時間沈甸甸的,那種感覺像是在年級大會上出了醜。

找了半天鑰匙,正在開門,手機突然在口袋震動起來。手忙腳亂掏出來,屏幕上顯示的“瞿男”兩個字簡直像一盆冰水澆在炭火上,“哧”的一縷白煙。

我沒接。

手機鍥而不舍地震了一分鐘,終於消停下來。

脫掉外套,換好鞋,靜得怕人的屋子裏,手機震動的聲音格外清晰。我將那可惡的電子設備扯出來,正準備掛掉,發現是我媽打來的。

“餵?媽。”

“我上次都跟你說了,你怎麽連個電話都沒跟你爸打?你只知道管自己是不是?連氣都不知道喘,你還不如個死人,你爸天天往外面拿錢,你還讀書,我看你沒錢讀個屁!”

外面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整個世界都像被巨大的電流聲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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