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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關燈
寒假才放不到半月,關庭也跟著摸回來了。離春節還有一陣,眼下應該是公司正忙的光景,我有點兒納悶,但她只糊弄說“回來有事情”。有天晚上她經過我家附近,主動叫我出去吃了頓飯,飯後走得太急,還把裝零錢的小包落下了。

第二天我跟孟先生從市中心的省立博物館看完敦煌壁畫流動展出來,往商場吃飯的路上,趕巧碰上星巴克開業,門前排起一條七歪八扭的長龍。那時候星巴克還是稀罕玩意兒,只在幾個直轄市和省會新開了門店,並且都是每城僅此一家,還貴得要命。

我說回來路過的時候請客,結果剛吃完飯,還沒等屁股從椅子上擡起來,關庭就來了電話。

孟先生陪我回家,又打車到市立醫院。推車門的時候我感到胸悶,救護車一閃一閃的刺眼藍燈讓正常人也頭暈目眩。關庭蹲在急救室外面發呆,一見我立刻跳起來,兩只手麻利地在臉上左右各揩一下。我只好裝作沒看見她臉上兩道被淚水浸過的淡紅印子,將她的零錢小包遞過去。她從裏面掏出身份證和銀行卡,放進自己的皮包裏。

“關庭!錢都交完了,你爸出來沒有?”

哢嗒哢嗒的高跟鞋聲由遠而近,一個高大微胖的中年女人抓著一把花花綠綠的費用單經過我們身邊,一頭細發燙成密密麻麻的小卷堆在白而扁平的臉盤子四周,末端全染成焦黃顏色,和臉上兩條高吊的黛青細眉映成初秋的田間野色。她拿單子的手往關庭面前一攤,一只黃油油的扁金鐲子在日光燈底下發出響亮的光澤。

她似乎才留意到我和孟先生,眉頭之間犁出幾道困惑的溝壑:“他們是——”

“我朋友。替我送銀行卡過來。”關庭接過單子,“謝謝大姑,我晚點兒把錢給你。”

“嗐,說什麽話嘛這是!”她大姑鴨子喝水似的往上抻了抻脖子,把人拽到走廊另一邊,似乎覺得自己壓低了嗓門,“你男朋友哇?你讓人家知道你爸自殺像什麽樣子?很光榮嘛?家醜不可外揚,你都上班兒了這些話還用我跟你說嗎……”

孟先生輕輕拉了我一下,我跟著走遠幾步,忍不住問:“你聽見她說沒有?”

他點了點頭,說:“回去再說。去跟關庭說一聲我們先走。”

我走回去跟關庭說先走。她倉促道了謝,沒再留我們。她大姑似乎對我很提防,一直盯著我走下樓梯,那眼神像癩蛤蟆的背,教人怪不舒服的。

孟先生給關庭打電話是一個禮拜後。

因為她的頂頭上司是孟先生的師姐,兩人打電話的時候,師姐閑聊問了兩句:“關庭跟我請了半個月的事假,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兒嗎?”

關庭頭一回吞吞吐吐,一通電話打了將近半個鐘頭。

上個禮拜她爸在家自殺了。

吃的安眠藥,我們去醫院送卡那天,醫生正給他洗胃。人沒出事,在病房躺了兩天,又五臟齊全地出來了。

關庭說起先關叔叔時常不接她電話,她請大姑有空去看看,大姑說見了她爸一次,瘦得脫了形。關庭嚇了一跳,這半年她爸在重新捯飭生意,拼命得很,她擔心他身體出什麽毛病,專門請假回了趟家。一開家門險些沒嚇個半死:家裏亂得像個垃圾回收站,她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都沒脫。

在家幾天,關庭發現她爸總是悶不作聲,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只要她不叫他,他就當家裏沒人似的,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有事情要談,才神思恍惚地頂著一張蠟黃的臉出門,弄得關庭坐立不安,總害怕他被車撞。

如此過了幾天,有天他問她回來休假怎麽天天在家裏坐著,讓她出門跟朋友去玩兒,還跟小時候似的給了她五百塊錢。關庭看他笑呵呵的,才放心出門買了點東西,正好路過我家附近,於是叫我出來吃飯。

第二天她爸又如法炮制,關庭一點兒沒疑心,正好約了朋友,就說自己晚上吃了飯才回家。她爸專門送她到樓下,哪想到轉頭就咽了半瓶安眠藥。

市醫院的醫生說她爸身體各項指標不大正常,聽關庭說他在家一躺一整天後,委婉建議去心理精神科掛號檢查。她爸聽了,當場掩面大哭,關庭嚇得半死,立馬去精神專科的五醫院掛了號,親自陪著去。

在三醫院看了兩三個醫生,都診斷她爸有中度抑郁癥。

關叔叔說不可能,自己只是壓力太大,喝多了酒一時想不開。關庭氣得跳腳,說你放屁,你在家一躺就是一天,連飯都不吃,你是不是想兩腿一蹬早點解脫不要我了。關叔叔說你才放屁,哪有閨女咒自家老爹翹辮子的,還說我有神經病,真是白養了這麽多年。

醫生夾在中間,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哎,不要吵不要吵,不要對患者說容易刺激他的話……話不能這麽說,抑郁癥不是什麽嚴重的精神疾病,配合治療,按時服藥,治愈的幾率是很大的……

關庭讓她爸在家休息吃藥,關叔叔堅決不肯,第二天專門六點起床,偷偷拿包去上班,結果被關庭堵在廁所,父女倆又大吵一架,氣得關叔叔把藥從樓上扔了下去,正好砸在買菜回來的居委會大媽腳邊。

不一會兒大媽噔噔噔來敲門:同志,知不知道什麽叫五講四美?從樓上扔東西多危險,差一點兒就砸到我頭上,砸傷人了怎麽辦?做人要有公德心,為什麽不扔垃圾桶?你扔的這是什麽……藥?生病了怎麽能不吃藥呢,諱疾忌醫要不得。你看,我老伴兒前年得了那個……

關叔叔被關庭折騰進了五醫院住院。

據說他是哭著進去的,邊哭邊說自己不進瘋人院。關庭一邊替他揩眼淚一邊輕言細語地說,咱們這不是瘋人院,你好好兒養病,我給你送好吃的來。

關叔叔抓著她不撒手,說那些藥吃了腦子不好使,我都是為了你才住進來的。

關庭說是是是,你不愛我還能愛誰去啊。

新來實習的護士小姐跟著護士長進來,見了說,你跟你男朋友真好。

關庭涼颼颼地說,這是我爸。我看起來有那麽老嗎?

晚上我在孟先生小區外面給他打電話,不一會兒就看見他兩手抄在口袋裏慢悠悠地走出來。

“你怎麽來了?”

“我散步經過。”

他笑出一口白牙:“散步散五公裏?”

我打了個哈哈:“想你啊。”

“嘴這麽甜,偷蜜吃了?”

“你猜。”

走到昏暗的樹蔭底下,孟先生貼近親了一口,說:“又是口香糖。上回不是跟你說過,口香糖嚼多了要變方下巴?”

“你怎麽還迷信民間科學。再說,方下巴不就是國字臉嘛,老牌兒帥哥不都要國字臉。”

我們一路都在扯閑話,他也不問去哪兒,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逛。正當一月,最冷的時候,風大得聽不清說話,沒人願意出來遭罪,街上連擺小攤兒的都少見,偶爾覓出兩個,清一色緊裹著長到小腿的軍大衣,頭上的雷鋒帽扣到眉沿,像吃進了半個腦袋,人委委瑣瑣地躲在背風處,迷蒙著兩眼瞭望夜色,攤子上吊著一枚孤零零的鎢絲燈泡,在冷風裏哆嗦得暈頭轉向。

我們揀風小的窄街走,孟先生忽然說:“關庭今天回公司了。”

“她回去了?”我一點不知道,“她爸出院了嗎?”

“還沒有。關庭說等春節放假她再接出來,不然放她爸一個人在家,擔心出事兒。”

“也對。”

孟先生轉頭看向我:“嘆什麽氣?”

“我在想關庭她爸。好容易人到中年,還沒來得及開始享福,操心這麽多年的生意說沒就沒了,要還錢,要重頭開始。我還記得當時念高中那會兒,關庭說她爸媽經常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吵架,但感情好得很,肯定不會離婚的。”

“你覺得是關庭她媽的問題?”

“我不知道。也許各有苦衷,但畢竟我不了解,當然沒有發言權了。”我把手揣進他口袋裏,“你覺得同患難不能同富貴和同富貴不能同患難,哪個更慘一點兒?”

“都不怎麽好。”他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的,隔著兩層手套的觸感半真半假,“但都是人之常情。感情就像錢,每天都會一點一點地花掉,等到入不敷出會破產,感情當然也就走到頭了。”

“你是準備跟我講金融杠桿嗎?”

“我講你肯聽嗎?”他笑了笑,“我講課學費很貴的。”

“我的學費也收?”我繞到他身後,兩只手都伸進口袋,這樣順便可以將人從背後摟住,“你還真搞資本原始積累?榨得一滴油都不剩。”

“剝削剩餘價值是資本積累,武力掠奪才是資本原始積累。而且我反對榨獾子油,愛獾人士表示強烈譴責。”

“滾。越說還越來勁兒了你。”

“張虹說下禮拜有個去日本的旅行團,你想不想去?”

我伏在他背上,因為他比我高那麽一丁點兒,我脖子往下一耷,正好擱在他肩膀上。我一懵:“張虹?誰啊?”剛問完我就想了起來,“高中那個張虹?”

“嗯。她現在在旅行社。禮拜三走,下下個禮拜三回來,想去嗎?”

“不行,禮拜五我得去參加婚禮。”

“誰結婚?”孟先生稍微一轉頭,羊毛圍巾就挨到我臉上,軟而酥的癢,像某種咬下去會細細掉渣的點心。

“我表哥。大舅他兒子。”

孟先生“哦”了一聲,說:“那算了,下次再說。”

路燈太遠,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只能湊近努力辨認:“你不高興了?”

“沒有。”見我不吭聲,他笑了一聲,“你又瞎想什麽。”

這笑聲心事重重地讓我不舒服。我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於是逗他說:“走不動了,你背我吧。”

他把兩只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往後繞到我背上,假意掂了掂:“你跟我一般高,哪兒背得起來?”

“這麽半天一輛出租都沒路過,幾公裏我怎麽回去?”我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尖,“幹脆你領我上你家睡一晚上。”

他默然了一會兒。

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我敢肯定,因為沈默的過程裏,身後卷過來一陣風,我還沒來得及抽回手捂上後頸鼓出一條縫的圍巾,孟先生就說話了。

“那就去吧。”

寒意像螞蟻爬上脊骨,街頭的路燈越來越近,偶爾有一輛車駛過,我放開他。他問:“冷嗎?”

我說:“我叫出租回家,不然我媽又該翻臉了。”

“不是說去我家?”

“你還真信?”我忍不住笑出來,“我敲你家門跟你爸說:‘孟叔叔,我來找孟潛聲玩兒,今晚上跟他一起睡?’”

他也忍俊不禁。

說話間走到街口,車燈大亮,一輛空出租正準備掉頭,我趕緊上前幾步,招手攔下。孟先生從後面跟上來:“回去了?”

我扶著後座車門,沖他點點頭:“我先走了啊。”

“好。”他扶住門讓我上車,“路上註意安全,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他替我關上車門,我報了地址,師傅豪氣沖天地一踩油門,汽車飛馳而去。我回頭一望,孟先生站在原地的身影幾乎瞬間就縮成了一團,仿佛是疊得不能再疊的一塊厚重的夜色。

“小夥子,那是你朋友啊?”師傅從後視鏡裏瞄我一眼,說話拖聲拖氣的,不著調。

“嗯。”

“現在的小夥兒模樣都挺周正,不錯。不少姑娘追吧?”

“還在上學,還早。”

“早啥呀,大學畢業二十二三,工作,再談個兩三年,二十五六不就該結婚了嘛!”

見我半天不接話,師傅給自己收了個尾,說“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嘛,想法不一樣”,之後也不再開口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未來的事。

以後的我,以後的孟先生,以後的我和孟先生。

“未來”是個如同深淵一樣的詞。它鯨吞下所有的澎湃熱血,躊躇滿志,還人們以恐懼,以孤獨,以一線微渺的熹微。

作者有話說:

狗獾皮可以做皮草,肉可以吃,脂肪可以煉獾子油。愛獾人士表示強烈譴責,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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