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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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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英光?我前兩天把他甩了。”

我坐在地板上打游戲,聽得一走神,關庭驚喜地撲上來奪過我的手柄:“哈哈哈哈終於死了,換我換我!”

我往旁邊挪了挪,看她選擇“重新開始”,問:“怎麽就把他甩了?”

大三下期我修的雙學位終於完全結課,因為跟關庭一樣學的商務英語,我倒不太操心畢業論文的事兒——關庭老早就友情贈送了一大摞資料,現在還堆在客廳茶幾上。加上院系保研的名額和績點排名陸續公示出來,我竟然有幸占到一個,總算讓一直為我這專業就業發愁的爸媽揚眉吐氣。我媽為著她李家出了個光宗耀祖的研究生眉飛色舞,將城裏的寺廟拜了個遍;我爸一拍腦門,破天荒捎上我一道去香港出差。

原本叫我媽也去,她平時總說已經在屋裏頭憋成瘋子,臨到頭又死活不去;卻不放心我,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我的行李箱,出發那天早上,一路上我的電話幾乎沒斷。

接最後一個電話的時候,我剛找到座位。被送來機場的宣何幸一路黏在我爸身邊,興奮地大喊:“爸爸,座位在這裏!”

我捂住話筒,好一會兒才放開:“媽,上飛機了,到了再跟你說。”

“好好好,你自己千萬註意安全。那麽大個人了,不要讓我擔心。”

宣何幸第一次坐飛機,盡管還沒起飛,她也興奮得一直趴在小窗戶上往外看。我爸說了幾回坐好,她全當沒聽見,他只好側過去替她系緊安全帶。

我坐在他們前一排,旁邊坐著個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筆記本的鍵盤嗒嗒地響個不停。我管乘務小姐要了條毯子,機艙裏回響著蟲群般嗡嗡的嘈雜聲,不一會兒睡意就漫過了頭頂。在起飛時的失重裏驚醒,我才發現自己在十幾分鐘的功夫裏已睡了一覺,如同濃霧的迷蒙裏,我仿佛聽見宣何幸盡力壓抑著驚喜的聲音,小聲說:“爸爸,我想給媽媽買個禮物帶回去。”

“這麽懂事呀?你要買什麽?”

“我還沒想好。”

“乖。現在也會想著爸爸媽媽了,長大了。是老師教的嗎?……”

座位隨著飛機一震,一圈一圈睡意的漣漪驚慌失措地向四周逃逸,我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忽然想到年初寒假回家,跟孟先生一起去給他母親掃墓。說來慚愧,讓阿姨從前待我很好,但那還是我第一次去看她。讓阿姨的墓被打理得很幹凈,周圍一點雜草也不見,碑上刻字的漆也絲毫沒脫,在一堆無人問津的青草墳中格外顯眼。孟先生解釋說是他父親時常來看顧的緣故,刻字的漆也隨落隨補。

我聽得有點感慨,說:“沒看出來孟叔叔心這麽細。”

孟先生拂掉碑上的一層薄雪,淡淡道:“死人到底比活人好伺候。”

我嚼著這句話,心裏沒來由地為我母親滋生出一枝遲到且多餘的淒涼的孽苗。這情緒是落在澄靜的池塘面上的一尾令人痛惡的寒葉,沖潰了一切有關繁春華夏的幻想。窗外陽光大盛,照得鄰座男人手腕上的鉆表珠光寶氣,滿目碎棱棱的冷光。我掉過臉,過道暗沈沈的影子頓時兜頭襲來。

香港的商場裏到處都是花錢的人,撅圓嘴唇爭相拼貨刷卡,以至眼球微微突出,像撈到烈日下曝曬的軟魚。珠寶櫥窗裏四面八方的射燈照得人眼花繚亂,我爸的影子投在一串珠光瑩潤的珍珠項鏈上,厚玻璃上映出的目光被襯得異常黯淡。

“你媽要什麽?”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問問她要什麽。”他將手機遞給我,空空的指頭不自然地搓抿著。

這是一場不快的開始。

我媽究竟是怎麽知道宣何幸在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她的罵聲已然透過聽筒,如同幹燥夏夜的一場大火,劈裏啪啦地摧毀一切。宣何幸瞪著眼睛疑惑地看著我,甚至連開單子開得紙片亂飛的導購港姐都在百忙之中投來一瞥。

“何遇君我問你,你是死人嗎?啊?有人在你媽頭上拉屎,你還幫忙領路是吧!老娘班也不上,辛辛苦苦把你伺候到這麽大,你還有沒有良心?從小讓你念書不好好念,高考估分填志願這麽大的事也不知道跟我商量,好得很,自己就拿定主意了——翅膀硬了就敢跟我叫板了?我以後讓你幹什麽,是不是還要跪下來求你?”

“媽,你別說這麽難聽。我不知道爸把她也帶過來了……”

“你不知道?你是誰生的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你自己沒長腿是吧,看見茅坑不知道回來非要上去踩一腳屎?你是豬腦子嗎?你跟你爸一樣,都不是東西!香港好得很是不是?我不跟你打電話你就不知道打,你跟你爸死在那兒最好,別回來了!”

我手上一空,電話已經被我爸劈手奪走:“餵。”

我媽的聲音時隱時現,他皺緊眉頭,轉頭向宣何幸伸手一指我,走到店外去了。

“你又發什麽神經?我跟你說……”

——煩死了。

櫃臺上的港姐一口粵語嘰哩哇啦講得飛快,一柄小小的裁紙刀在花花綠綠的紙單下冷睨著我。店裏人來人往,宣何幸像怕被擠丟,緊緊貼在我身邊,似乎想牽我的手又不敢。一對年輕的情侶經過我們,姑娘帶過一陣香風,宣何幸依依不舍地盯著姑娘手裏的奶茶離開自己的視線。一回頭發現我在看她,她晃了晃頭,細軟的頭發垂下來——因為沒人替她梳辮子——說:“哥哥,你生氣啦?”

我不說話,她小聲地又問:“你媽媽是不是說你不聽話?”

“哥哥別生氣好不好。”這次的聲音比上次更小了。

“你想不想喝奶茶?我帶你去買。”我問。

她受寵若驚似的,悄悄牽我的手:“要喝!”

我推開玻璃門,冷氣瞬間被迎面的十萬熱浪爆得煙消雲散。外面是金燦燦的太陽,火辣辣的熱氣,男人們汗如雨灑,女人們手提印著昂貴品牌標志的袋子,鐵網般無處不在的汗味和南腔北調,我第一次牽比我小整整十二歲的同父異母的妹妹,我爸不見蹤影,但我肯定他一定在某個角落和我媽酣暢淋漓地對罵。

這他媽的生活。

臨走之前,我買了一大卷張國榮的海報和兩張CD——這是關庭千叮嚀萬囑咐的。我發短信問孟先生要什麽,他說我買什麽他就要一樣的,我說我買了幾套關之琳的海報,他就杳無音信了。

關庭分析他肯定在暗中吃醋。我告訴她孟先生肯定不會為這種事吃醋,因為他知道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被關之琳看上。再說,我哪兒舍得丟下孟先生跟別人跑了呢,鐵定會找一棟小別墅把他養起來。小別墅最好是白色的,院子裏有老玉蘭樹和桂花樹的那種。

關庭誇我胸懷鴻鵠之志。

我告訴孟先生,他要是沒別的要求,那我也給他買一樣的海報。正準備讓老板裹起來算賬,口袋裏的手機突然一震。

“我要邱淑貞的海報。”

於是現在孟先生住的地方的臥室門裏貼著邱淑貞,門外貼著關之琳。關庭叉腰參觀了一陣:“你們這是貼門神呢?”

我不搭理她,繼續打游戲。

關庭翻出錢包看了看,說:“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吧,叫上我姐兒們,給你們認識認識。”

我嘿地一笑:“就跟你開房那個酒吧女歌手?”

“去去去。我們那叫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太晚了她沒地方睡,我陪她去酒店而已。”她不懷好意地哼哼,“你以為都跟你和孟潛聲一樣?”

“孟潛聲前幾個星期搞社會實踐,住宿舍,根本沒在這兒睡。我們手都沒牽,清白得很。”

“噫——”關庭擠眉弄眼,“孟潛聲最近都幹嘛呢?”

“不知道,好像在跟他那個魏師兄白天炒股,晚上炒匯。錢生錢嘛。”

“得,他們學金融的估計都這德行,整個兒一貔貅,只進不出。看來現在咱們幾個裏邊兒屬孟老板最有錢啦。你家孟老板什麽時候回來,我好跟小程說時間。”

我連鐘都沒空看,隨口道:“快了吧。”

“那我先下樓去買罐可樂。”關庭拿上錢包,“你喝什麽,我給你帶。”

“都不要,你買你的。”

她換好鞋出去,大門“嘭”一聲帶上了。

一張地圖打通,劇情剛剛走完,自動保存的字幕還沒退,門外樓梯間傳來由遠及近的粗重的腳步聲,夾雜著人大聲說話的聲音。我心裏稀罕,正想著這樓裏難得聽見有人這麽張牙舞爪,那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楚,竟然像關庭的聲音。

“……你給我滾!你敢再纏著我試試?”

我立馬把游戲返回菜單,一拉開門,正對上關庭的後腦勺。門口的樓梯下一級站著個壯碩的男人,昏黃的聲控燈照亮他棕色的臉,竟然是孔英光。

關庭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他也同時看見了我,臉上的肌肉細微地抖動了一陣,重新排布成冷靜的模樣。還沒來得及說話,關庭已經搶先一步道:“再——見!”

說完閃身進屋,門關到一半,孔英光一步越上前,伸手一擋,她關門的動作被迫停了下來。孔英光要來伸手拿她,關庭一驚,扶門的手松開,我跟她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你幹什麽!”

正要暗下去的聲控燈“唰”地重新鋥亮。

孔英光腮邊的肌肉微微鼓出,似乎咬緊了牙關:“你跟他同居?”

關庭的手重新按在了門上,冷笑道:“關你什麽事?我們上個星期就分手了,我現在愛跟誰一起跟誰一起!你還當真以為地球圍著你哪?”

“你早就跟他一起了是吧,玩兒我?你他媽今天敢不給我說清楚試試!”

我說:“你他媽有病吃藥,別他媽亂咬人!”

他垂在兩側的手突然捏成拳頭,我眼皮一跳,生怕他照關庭就是一下,趕緊把她撥到背後。關庭又往前挺了一步:“你狗日的少在這兒開門接客又立牌坊,你以為我真不知道你那一大把妹妹?自個兒頭上頂了泡屎,倒會往別人懷裏擦!”

“誰跟你說的,啊?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跟什麽女生不清不楚了,你以為都跟你一樣?”

“你要臉不要?敢拿我的錢給別人買吃買穿,吃屎還要我幫你找紙擦嘴?”

孔英光不答她,只是不住地重覆追問:“誰跟你說的?誰告訴你的?孟潛聲是不是?是不是他?”

關庭不理,只叫他滾,一連說了七八個“滾”字,孔英光一只腳踩進門內,抓住她的胳膊,我嚇了一跳,拉緊關庭的手臂,把她整個人扯到身後,關庭手腕上指印分明,痛得大罵:“我操你媽!”

我的火早躥了上來,推了他一把,將他搡到門外:“誰他媽讓你進來的?給我滾!”

“幹什麽你們!”

孟先生的臉突然出現在孔英光背後。誰都沒聽見他上樓的聲音,場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時靜了下來。孟先生看了眼孔英光:“你來我這兒幹什麽?不是跟關庭分手了麽?”

“他來找茬。”我說。屋子裏的關庭已經翻出手機撥通了110,說話的內容一清二楚,說有人強行入室施暴,孟先生叫了她一聲,似乎有意制止,對孔英光道:“讓開,我要進去。”

關庭舉著手機走回門口,孔英光大罵一句“不要臉的爛貨”,沖下樓去。她望著空蕩蕩的樓梯,半晌吐出口氣:“狗東西。”

孟先生關上門,問:“怎麽回事兒?”

“我去小區外面的小賣部買飲料,剛好碰見他,一路跟著我回來。”關庭把手機丟回沙發上,註意到我的眼神,“110還沒撥出去。他要敢進來,我肯定報警。他媽的。”

我關掉游戲:“你以後躲他遠點兒,瘋狗。”忽然想起來,“他真用你的錢……”

“不知道,我猜的。”關庭拉開了易拉罐,“不過他特愛管我要錢,這兒三百那兒五百的,我開頭給過幾次,後面覺得有貓膩就沒給過。媽的,真當我提款機呢?暴發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

孟先生說:“晚上我還要回趟宿舍,把東西全搬過來,寢室的床位我已經退了。去吃晚飯嗎?”

“走走走!”關庭灌了一大口可樂,“吃點兒好的沖沖晦氣,我給小陳打電話,吃完飯我們先幫你搬東西,然後去酒吧聽小陳唱歌兒,她答應請客喝酒的,你們到時候別客氣,什麽貴喝什麽。”

我拿上一件外套,笑道:“暴發戶。”

關庭朝我扮了個鬼臉。孟先生把文件袋放下,進廚房關了氣閥,沖我一招手:“走,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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