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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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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接連幾天,我看見關庭都遠遠躲著繞道走。

孟先生知道原因後,笑了整整半節晚自習,課間我們溜出校門去買烤紅薯,他和我目光一撞,又開始對著燙紅薯的老黑爐子傻樂,賣紅薯的大爺以為這小子餓壞了,剛烤好也不等涼,用袋子一套塞我手裏,可把汗毛燙掉一層。

個頭小的容易焦不好吃,我倆索性合夥買了個大的,一路左顛右顛地換著手提,走到樓梯口,我隔著口袋掰成兩半,剛把孟先生那半塊兒遞給他,背上突然一震:

“你倆偷偷摸摸在這兒幹嘛呢?”

我手一抖,還在冒熱氣的半邊紅薯“啪唧”拍在了地上。

有個定律怎麽說的,一片吐司失手掉在地上,朝地的一定是塗了黃油的那面。我手裏的紅薯也不例外,臉朝下一個倒栽蔥,水泥地上立刻扣出了朵黃澄澄的黏花兒。

“哎呀。”

關庭叫了一嗓子,眨巴眨巴眼睛,往後縮了縮脖子。這是她心虛的表現。因她這份心虛和不好意思,我理直氣壯起來,杵在原地低頭盯著紅薯高高翹起的褐皮尖屁股,沈吟不語。

她見我默哀的架勢,問道:“你還在看什麽?”

“我在想撿起來還能不能吃。”

“……”

關庭不可置信:“你就不能再買一個?”

我揮了揮手,示意她這個殺人兇手盡快離開現場,好讓我的紅薯死而瞑目,關庭撇了撇嘴,塞過來兩塊錢,轉身走了。

在一旁默不作聲剝紅薯皮的孟先生簡直笑個半死,把散發著甜香熱氣的紅薯肉遞到我嘴邊。我扭過頭,嫌棄道:“口水。”

他輕輕“嘖”了一聲:“你親我的時候倒不嫌棄口水了。”

我覺得他言之有理,於是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孟先生說我咬到了他的手指頭,真是胡說八道。

這年我倆的生日都是敷衍過去,元旦節一完,我家就搬去了關庭家旁邊的新樓盤。新家和學校離得遠,高三管得又緊,關庭她爸為了眼珠子似的寶貝閨女能多睡半個鐘頭,專門飛包車送她上學,現在順帶捎上了我。

我跟關庭天天早上一塊兒來,晚上一塊兒回,日子一長,班上就有人偶爾調侃兩句,徐苗和唐宇才兩個還在老虎臉上拔毛,嬉皮笑臉地管關庭叫“何嫂”,弄得聽風就是雨的班主任如臨大敵,專門把我和她叫進辦公室談了一節課的心。不談還好,談完心一回教室,倒跟坐實了似的,班上的人起哄得更厲害了。

對此孟先生有點兒意見,但又不能為了這點雞毛蒜皮讓我每天擠一個鐘頭的公交來回跑,於是一整個晚自習都心不在焉,四十分鐘過去,只寫了三道選擇題,其餘時候都在磨洋工,一會兒要拿我的書,一會兒要看我的歷史卷子,還不算拿手肘輕輕撞我、摸我後腦勺和盯著我寫作業之類無聊的小動作。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我前天沒交政治作業被政治老師發現,正忙著罰抄,根本沒空搭理他,他也沒來招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抄認識論,後面突然無聲無息地伸過來一只黝黑的手。

“孟潛聲,你給我出來。”

孟先生剩下的時間就站在走廊裏吹班主任禦賜的冷風,一直到打下課鈴。

我替他收拾好書包,拿上圍巾手套出去看人凍壞沒有。關庭站在樓梯口那頭催命,我還在黑黢黢的過道裏給孟愛妃系圍巾。孟愛妃酸溜溜地哼了一聲,我才發覺這人居然還有點醋貓的潛質。

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善妒乃感情大忌”,換來好一頓捶。

我這頭成天披星戴月,早出晚歸,楞是沒發現我爸很長時間沒回家。原本這也算不得什麽,但我媽也幾天不見人,下禮拜又要開家長會,我只好給我日理萬機的親爹打了個電話。

我爸對我打電話向他說學校的事感到詫異,因為前十幾年這些都是我媽一手包攬,他從不過問的。

“我忙。你媽不去?”

“不知道,我這幾天都沒看見她。”

“你給你外婆和大舅他們幾個家裏打電話問問。”

“打過了,我媽都不在。”

我爸略顯煩躁地嘆了口氣,似乎惱怒我媽的玩忽職守。他果然很忙,這口氣還沒嘆完,就草草撂了電話。

又過了兩天,我拿自己的私房錢交了夥食費,想到星期六的家長會還沒著落,正想再叨擾一回何總,電話先一步響了起來。

竟然是我姑姑打來的。

我直接打車去了市人民醫院,出租車師傅聽我語氣挺急,氣勢萬鈞地一踩油門,我和車窗玻璃當即來了個情意綿綿的熱吻。

我坐在車上,腦子一直琢磨姑姑說的“你媽在這兒,你快來把她帶回去”,越想心跳得越快,車窗緊閉的出租車裏太悶,脊骨兩側居然有點烘烘的汗意。

我媽身體向來好得很,上次住院還是莫名其妙流產那回。她能出什麽事?

而且為什麽姑姑會在那兒?

照我媽原來的話說,姑姑已經不算我們家的人了,早就劃清了關系。有幾回過年,姑姑會給我家打電話,我媽都直接掛斷了;要是我接的電話,她就全程用耳朵緊緊貼在我耳邊的聽筒上,不斷厲聲催促我掛斷。好在姑姑也不多說什麽,後來索性便不打了。

我媽如此敵我分明,我爸的態度反而顯得暧昧不明,我時常去姑姑家的事情,他都知道,但從不置一詞,我媽倒成了被蒙在鼓裏的那個。

上樓期間我心裏一直打鼓,一到四樓的兒科,無數小孩子震天的哭聲和大人高聲的哄勸喝罵更像是拿了把矬子來回地銼著神經,嗡嗡的疼。

姑姑佝僂著背立在服務臺的錦旗底下,從背後看過去簡直像個小老太婆。我喊了她一聲,她轉過來,我註意到她頭發有些淩亂,手裏提著一個老式的繡花布袋。

她牽著我往旁邊走了一段,放開我,兩只手交疊握在身前,像在躊躇遲疑,好一陣才說:“大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煩你的,你爸也是沒辦法了,叫你來勸你媽回去。”

“她怎麽了?”

我跟著姑姑穿過人來人往的走廊,盡頭虛掩著的門外依稀是一個天臺,裏面傳來高亢激烈的爭吵聲,不時有抱著小孩的大人好奇地往裏窺探。即使聽不清楚內容,但是我媽的聲音無疑了。呼嘯的冷風從門中間的縫裏卷進來,將原本清晰的叫罵搗得稀爛:

“……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對得起我嗎!你原來屁都不是一個,要不是我那時候拿錢辛辛苦苦幫你,你現在還……”

“你他媽是不是想離婚?老子早就覺得你個***……外面搞……”

身後診室的門被風吹得砰然關上,我下意識回頭一看,高掛的塑料牌上“兒科第三診室”幾個字個個赤紅欲滴。

——兒科?

腦子裏一個念頭閃電似的躥了過去,我只來得及抓住它的尾巴,已經燙得一顆心直挺挺沈到了底。

門後我媽的聲音越來越近:“……你叫那個賤貨來!看我今天不砍死你們!”大門霍然拉開,一張浮腫紅潤的女人的臉刺進我的眼裏,淡灰色的淚痕和細密的皺紋將這張原本就沒有多少姿色可言的臉割得七零八碎,從額角一路蔓延而下的青筋鼓脹突出,像急不可耐要破殼而出的小蛇。

一見我和姑姑,她臉上還未斂去的兇相轉眼變本加厲,搶下臺階,蠻橫地扯過我:“這是我兒子!你要幹什麽!不要臉的老瘋婆娘——”另一只手高舉過頭,我趕緊伸手一攔。

“媽!”

見她動作一頓,我立刻接道:“別吵了,我先陪你回去吧。”

她反手一耳光摑在我臉上。

那一聲格外的爽脆刮辣,半條走廊齊齊收聲,幾十只眼睛同時滑溜溜地游過來,在我腳邊卷著細細的觸須打轉。

我還是頭一回挨耳光,盡管耳朵裏嗡嗡地響,卻還不相信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因為臉上並不疼,反而涼沁沁的,像所有面部神經同時縮回了手腳,蜷起了尾巴,只是綿綿不絕的癢——腦子意識到癢的同時,半張臉竄烈地瘋燒起來,如同淋了一頭滾沸的開水。

我爸沖上來將她死命一拽,仿佛恨她太硬,不能夠就地扯成兩段;姑姑則把我從她的鉗制裏索回來,同時站到了我身前,氣得小小的身子不住地細細顫抖:

“李秀琳,你個瘋子!”

“你敢罵我瘋子?你才是!你才是瘋子!瘋人院怎麽把你放出來了?”我媽手腳並用地試圖從我爸兩臂之間掙脫,細硬的卷發撲下來蓋住了半邊臉,頭發簾下閃著一點精銳的幽光,“何國濤,你是不是還背著我拿錢給這個瘋子看病?你個死絕了的——”

小孩們哭成一片,哭聲和罵聲攪得眼前渾渾濁濁,如同站在無數顏色飛快變換的霓虹燈前,暈眩造成的惡心充斥著整個胸腔。

“吵什麽吵,這是醫院!”

一個女醫生出現在診室門口,掛起半邊的口罩飄飄蕩蕩,“要吵出去吵!”

“關你他媽什麽事?我說話還要你管?你以為你是什麽——”

我爸捂住了她的嘴,一張臉憋得通紅,另一只手將她的兩只手鉗在背後,抓重犯一般地搡了出去。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恍惚像是某種長了七八只人類手腳的變異怪物,還不能自如地操縱肢體,跌跌撞撞地往前移動,中途不斷地打滑,手足亂舞。姑姑拉著我站在原地,四周的人漸漸重新活動起來,仿佛瞬間彼此都成了闊別重逢的老相識,又像一群驚蟄裏的動物,活絡而愉悅地攀談,走廊裏遍布密密麻麻的細小精致的笑聲。

姑姑一直問我疼不疼,我充耳不聞,沈默地走到樓梯口,不見我爸媽的身影,只有一個女人立在那裏。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來,仿佛受了什麽驚嚇,臉上還殘留著惶然的神情。

她說不上年輕貌美,約莫三十多歲,發髻挽得很矮,幹凈齊整,連同一身的衣裝也是。皮膚瓷白,左鬢靠近耳根的地方匿著兩粒濃黑的小痣,細眉細眼間淌出一股古老的東方式的溫慧動人。她一條手臂抱著保溫杯,另一只手握著卷成筒狀的病歷,那只手腕十足得漂亮,纖細玲瓏,輕軟柔韌。

記憶深處的那只手表,突然在今天找到了主人。

我死死盯著她,她似乎越發不安,撩了一下鬢邊並不淩亂的頭發,轉身走了。走到中途,遲疑地回頭一望,見我還在看她,更加收緊腳步,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一片慘白裏。

我掙脫姑姑跟上去。

女人靈活地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那些體味怪異的病人,走出門診大樓,到了住院部。她一直沒有回頭,但我直覺她知道我在後面尾隨,只不過只要不回過頭看,就仿佛我是只存在在想象中的幻影。

住院部的過道內同樣人來人往,她走進了一間房門敞開的病房。病房很大,站在門口就能一覽無餘。我看見她走到最靠裏的一張床邊,床前還掛著打吊針用的鐵架,透明的管子落到床上,一個小孩子陷在廣大無邊的被子裏。看不清臉,只有軟黑的短發鋪在雪白的大枕頭上,像雪原上一個孤獨的腳印。女人俯下身,專註地撫摸女孩的額頭,一會兒直起身子,去看輸液吊瓶裏的藥水。

她擡頭的一瞬間,我立刻離開了門口。護士值班的總臺圍滿了人,小個子的姑姑正艱難地撥開他們,朝我走來。一路上的人都好奇地看我的臉,我真正覺得自己是一頭供人謔玩的展覽動物。

我沒跟姑姑回她家,渾渾噩噩地一路走,最後竟然走到了孟先生家的小區外面。

這天剛好是考完試放三天假的第二天,工作日,孟先生家裏只有他一個人——如果他沒出去的話。我立在他家單元樓底下發呆,自己都不知道跑來這裏幹什麽。

我是迫切需要什麽人來可憐、來同情麽?好像又不是。我的確感到震驚,甚至可以說魂飛天外,但我並不渴求別人的憐憫。我只是覺得輕飄飄的,好比一只風箏被突如其來的天災震斷了線,它發現浮在天上的滋味並不好受,於是盼望著找一根線把自己重新拴回去,好證明自己依然是地面的產物。

有人叫了我一聲,我毫無防備地轉頭,孟先生的笑容凍在了唇邊。

他把我撿回家去。那態度像極了愛心泛濫的人道主義者把流浪動物撿回自己家,正好我也是在他下樓扔垃圾的時候撞見的。我和流浪小動物的區別大概只有我體型不夠小巧,沒法讓孟先生用大衣把我一裹揣進懷裏。

坐在客廳裏一會兒就直冒汗,孟先生讓我進了他的臥室,窗戶推開半邊,終於能順暢出氣了。暖氣把我凍成硬塊兒的腦子重新煨軟,嘴唇也不再因為太冷太硬而黏在濕熱的牙仁上,我才磕磕絆絆地把事情說給他聽。

細究起來倒沒什麽可說的,孟先生把氣味辛烈的藥油塗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就已經閉了嘴,臉上浮腫的地方被他一碰,火燒火燎的痛。

我爸在外面一直有個女人,她給他生了個女兒,我竟然有個妹妹。我對自己說出“妹妹”這個詞感到不可思議——她高燒住院,我爸去醫院看他的女兒,沒想到我媽黃雀在後,尾隨到醫院,鬧了個天翻地覆。哦還有,我姑姑剛好也在市立醫院檢查,和我爸碰上,於是我媽堅信這麽多年我爸一直在暗中偷偷接濟她,不然像我姑姑這樣“古怪的瘋子”應該早就死在家裏,屍體生了蛆才被人發現,絕不可能還安然無恙地活著。

我說完了,孟先生一言不發,小小的臥室裏登時靜得像被溫水灌滿的櫃子,連氣泡爆裂的聲音都不見。

他蓋上藥瓶的蓋子,把褐黃的棉簽扔進角落的垃圾桶。垃圾桶張嘴再合上的聲音在這房間裏大得驚心。

我突然發覺自己近乎癡迷地愛著這沈默。

“你看我。”我說。

孟先生掀起眼皮,眼睛裏像蓋了兩塊薄脆的玻璃:“看什麽?腫成豬頭了。”

我在他的書桌邊上靠了太久,桌沿硬直的棱角抵得後腰下面的那塊骨頭陣陣酸軟的疼。我平視著他,那張臉的右半因為挨近悶青色的窗簾而籠著淡淡的青光,是埋在芭蕉葉底的碎白瓷的顏色。

我湊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油嗆鼻,他眼皮上那對蝴蝶忽然驕矜地扇了扇翅子。我捉到他後頸溫熱的皮膚,註視著那雙烏沈沈的眼珠。

眼珠子裏映出兩個雪亮的小人,他溫馴地前傾下巴,好讓我輕而易舉地吻到唇上。

嘴唇與舌齒的溫度遠不如想象中瘋燙,溫得過於綿膩,還蟄伏著不易察覺的粗糙涼意,像一盆只能眼睜睜看著冷卻下去的炭火。

作者有話說:

高中部分終於結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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