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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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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說開學回來,我以為再怎麽也該提前幾天,沒想到他還真是趕在開學前的頭天下午才從老爺子家出發,回到家裏已經晚上,我們只通了個簡短的電話,草草說了兩句。

第二天早上我睡過了頭,因為忘記調鬧鐘。在收發室大叔的註目禮中,我跑過學校的林蔭道,只穿進一只袖子的校服吊在屁股後頭,比超級英雄的紅披風還要招搖。沖進教室時,班主任正在講臺上訓話,眼鏡片下朝我嗖嗖射出兩道冷光。我眼觀鼻鼻觀心,挪到徐苗旁邊那個唯一的空位上。

過道另一邊的孟先生笑吟吟地看我走下來,搞得我也沒憋住笑。

開頭那段時間,我並不能準確說明我跟孟先生之間與從前有什麽分別。我的意思是說,我原來一直以為會出現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橫亙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就像歷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動魄驚心的分道揚鑣。而事實上我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還過從前的雞零狗碎的日子,聽課聽得黏眼皮,就在高高摞起的課本後面搞些無聊的小動作。

太無趣了,我想。談戀愛原來這麽沒意思?

旁邊的徐苗正把頭埋在一堆書後頭,含著下巴,發出貓頭鷹的笑聲。不知道哪裏來的皺巴巴的小紙條,他已經看了十分鐘了。我偷偷看孟先生,他正專心致志地抄板書。我盯了半天,他居然一點沒發現,始終沒有往我這裏偏一下腦袋。

沒有默契的書呆子。

我撕下那張畫了只大烏龜的草稿紙,揉成結實的一團,趁數學老師背過身解題,沖孟先生扔過去。

紙團爭氣得很,不偏不倚飛到他頭上,孟先生冷不防被砸得一楞,他同桌和後排的人一齊朝我和徐苗望過來。數學老師轉過身,敲了敲黑板:“下面的步驟你們自己解一下,兩分鐘。”

教室裏響起紙張翻動的唰唰聲。

孟先生展開紙團,下一秒就越過徐苗朝我看過來,我回敬了一個鬼臉。剛剛還在講臺上的數學老師突然從背後冒了出來,一把揪過孟先生桌上的紙團,臉色立刻一變,兩只手左右開弓,擺出雙槍西部牛仔的姿勢。

“你們倆給我站到走廊上去!”

我跟孟先生把本子墊在墻上算題,深秋的冷風穿堂而過,後頸上的雞皮疙瘩一層疊一層,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孟先生正在解數列,一手按著本子,不讓它垂下來:“等下課數學老師去給班主任告一狀,你的學習委員立刻玩兒完。”

我氣不打一處來:“誰叫你看個紙條都被沒收?”

“誰讓你用那麽大張紙。”

“就你有理!”

我撲過去壓住他的手,拿筆將他剛寫好的解題過程塗得亂七八糟,然後在自己本子上寫下剛才瞄到的答案。

“何遇君!”

孟先生伸手要奪我的本子,我弓著腰往懷裏藏,他的手從後面伸到我校服裏掏,剛剛摸到一角,背後一聲斷喝:“你們倆在幹什麽!”

我倆嚇得一分為二,一轉頭,班主任逆風叉腰,威風凜凜地立在樓梯口,面黑如鍋。

自打那天起,我就徹底被班主任打入冷宮,揮淚告別了學習委員。

這筆賬當然全記在了罪魁禍首孟潛聲頭上。

班主任辣手摧花,高三生活慘無人道,臨近年底,老師們個個都急成了皇帝身邊的太監,只有地理老師老肖一如既往地悠哉悠哉,還給我們點評學校外面哪家水果鋪的水果賣得更新鮮。有天晚自習,老肖剛講完一道天文題,突發奇想地說:“你們知不知道學校綜合樓頂有個天文臺?”

這話好比一點水星掉在油鍋裏,炸得全班騷動。女生們使出渾身解數跟老肖撒嬌,男生們也嬌滴滴地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什麽也不肯上晚自習,要去天文臺看星星。耿直的老肖受寵若驚,不知道他的學生們什麽時候對人造星星也這麽感興趣,畢竟年久失修的破天文臺只有模擬星空的機器,並不是真有天文望遠鏡。

老肖明顯也想偷懶,假模假樣地抗爭了半分鐘,半推半就地帶我們去了。

老肖去找收發室的大叔拿鑰匙開門,我們全班五十個人就傻站在灰漆大塊大塊剝落的木門前吹冷風,女孩子們系著大圍巾擠擠挨挨地瑟縮成一團,遠處射燈撇下一線暗淡的光亮,襯得我們幾個高出一頭的男生越發像雞場裏呆頭楞腦的老母雞,翅下夾著一大串毛茸茸嬌滴滴的小雞仔兒。

唐宇才的男人雄風蕩然無存,正蹲在女生們背後的地上,拿她們擋風,兩只手互相抄在袖管裏規律地哆嗦;我由衷體會到什麽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北風越吹越起勁,我的發際線在這攻勢下幾乎潰不成軍,於是悄無聲息地摸到孟先生身邊,把手揣進他校服兜裏。他口袋裏半冷半熱,被我凍得一縮:

“拿出去!冷死了。”

“不。”我幹脆逮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說替我暖暖。”

“放肚子上才能暖。”他的手指迅速跟著冷下來,卻還是沒掙開。

我覺得言之有理,便把另一只手從他校服下面伸進去,他差點跳起來,轉身險些把我摔個跟頭:“你幹嘛!”

他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望穿秋水,老肖終於叼著煙,盤著大方步,手提一大串銀光閃閃的鑰匙回來了。推開門,按亮了燈,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哪裏是什麽天文臺,就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屋子。加上屋子是圓形,視覺上看起來更加逼仄,類似電影院座位的塑料連椅彎成弧形,滿得要擠出眼眶,靠近門口的角上站著一張普通講臺三分之二大小的小講臺。只有屋頂新奇些,穹頂式的,深深凹進去,仿佛哮喘病人終於喘出了一口氣,不至於憋死。

老肖把人趕到座位上坐定,吵鬧間,孟先生趁機把我拽到最後一排的邊上坐下。大家屁股還沒焐熱,鬧哄哄裏老肖說了句“我關燈了”,也不等反應,伸手“啪”按滅了燈。

屋子裏頓時響起驚呼聲和興奮的說話聲,因為實在太黑了。我把手擡起來一看,真個伸手不見五指。

“不要吵,不要吵,叫得我耳朵疼。”

屋子裏漸漸安靜下來,老肖慢條斯理的聲音才慢慢清楚了:“等一會兒就能看見。”

即使看不見,我也感覺到所有人都擡頭望向了空空的穹頂。

還是什麽都沒有。

我往左一側,左手摸到了孟先生的校服,憑感覺湊近一些,估計自己的嘴在他耳朵附近,問:“你看見了麽?”

“那裏。”

孟先生大約下意識指了一下,反應過來我看不見,隨即補充道:“你右邊有一顆。”

話音剛落,我右邊的黑暗裏,朦朦朧朧地現出了一點灰白,我眨了眨眼,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變亮了。”孟先生又說。

那點光亮在我眼裏沒有立刻明亮,但每眨一次眼,穹頂上的亮點就仿佛多了一星,仿佛只是兩個呼吸間的功夫,頭頂上已經是點點微光,碎珠雜星。

女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喜的嘆聲。

老肖的聲音從角落裏響起:“看到了?你們現在看你們正前方那顆最大最亮的,那就是北極星……”

那邊是獵戶座,再那邊是大犬座,那顆最亮的是天狼星……

這種感覺很奇妙。

你除了星星什麽都看不見,不論是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是自己的手,一切都陷在永夜的虛無裏,只剩下一雙同樣深黑的眼睛。大小不均的星團一會兒近得垂在眉心,一眨眼又遠嵌天際,如同不規則的珍珠簾,風一吹就涼冰冰地貼到臉上,風過去就跟著送走。世界成了個纖塵不染的黑色籠子,囚著一籠的星星。

老肖慢悠悠地說起星座,我摸到孟先生棱角分明的手肘,輕輕一搡:“聽見沒,你的摩羯座在那兒。”

他笑了笑,說你還不是。

很多年後,我也看到過真正的星空和銀河,卻都遠遠及不上這天的星星。真正的星星高得遙不可及,然而拼死掙出的光芒偏偏那樣瘦渺,稍不經意,就被其餘光怪陸離的光亮漫不經心地掩了過去。

真的星星遠不及這晚的星星來得真。

脖子仰得發酸,我垂下腦袋活動活動,孟先生忽然說:“你看——”

溫熱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心臟直接蹦進了腦子裏,哐哐咚咚地撞得耳骨又麻又癢,孟先生說的什麽內容我全然沒有聽見。空氣裏浮動著女孩子們頭發擦過外套和圍巾的窸窸窣窣的細響,與交頭接耳的氣音混在一處,仿佛摩擦出了電光。

——該是星光吧?然而在我的餘光裏,它們都只是銀灰的齏粉。

冰涼的校服外套上面是一段微微刺手的毛料,然後我摸到了一片溫熱的皮膚。

“你幹嘛?”

柔軟的汗毛匍匐成鮮嫩的倒刺,刮得心臟起毛,我來回撫摸了兩下,突然貼上去,孟先生不自覺轉頭,我往上一蹭,正好磕到溫軟的皮肉上。

我估計應該沒有撞疼,但手指下孟先生的側臉肌肉明顯繃緊了。我想了想,又在剛才那個地方親了一口。這回終於像個正兒八經的吻了,但我還是沒嘗出是什麽部位,剛想上手仔細摸摸,就被孟先生不客氣地按住了。

“這是哪兒?”

我對著大概是他耳朵的方向,小聲問他。孟先生似乎往後躲了躲,然後一只手落到我臉上,從我的鼻梁正中摸到了右眼,右顴骨,最後停在了顴骨靠近眼睛下面的地方,確認地點了點。

“這裏。”

頭頂上星空變換,他的聲音幾乎淹沒在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裏:“你是準備啃掉我一塊肉嗎?”

“放屁。”我大感顏面掃地,耳朵尖跟著燒成火炭,不服氣地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再來。”

孟先生扶著我的半邊臉,似乎在確認位置。溫風撲到臉上,我感到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兩跳——

“哇——”

幾十張嘴同時喊出聲,嚇得我猛地一偏,孟先生的手同時消失,軟潤的一點火星濺到了唇角。

穹頂上星光大盛,隱隱約約照出了眼前幾十條鉛灰的人影。我有點睜不開眼,伸手在眼前擋了一擋,孟先生在耳邊笑道:“嚇我一跳。”

我一偏頭,只看到鼻梁模糊的輪廓和兩汪星水,不待看清,亮光一下子消失,頓時重新墮入更加純粹的黑暗中。

屋子門窗緊閉,悶出了讓人窒息的暖意,我胡亂摸了一陣,終於摸到了他的手,手心裏藏著幾條濕潤的掌紋。我把那半條手臂拉進自己懷裏:“叫你幹壞事。”

他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笑,卻不說話了。

老肖說結束的時候,大家還意猶未盡,但一聽提前放學,又興奮地清醒過來,不等老肖開燈,都紛紛站起身來。我坐在最邊上,不好擋著裏面的人出來,於是先站起來,騰出位置。老肖懶洋洋地說:“不要急,不要急,等我開燈再走。”卻沒人理他,屋子裏嗡嗡地鬧著,大家都往門口走。

我跟著走了兩步,孟先生一直立在我身邊,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往回掙脫,我存心想逗他,於是緊握不放,趁著四周都在說話,湊到他耳邊說:“你親我一下。”

他更加使勁抽手,甚至推了我一把。我正要再說些過分的話挑釁他,“啪”的一聲,老肖按亮了日光燈。

屋子裏立刻光輝萬丈,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拿手擋住眼睛。我低頭緩了緩,等到適應了光線,擡頭往旁邊一看,正對上關庭一張見鬼似的小臉,胳膊直勾勾伸到面前,還被我的手牢牢抓在懷裏。

孟先生立在關庭背後,剛好和我四目相對。

我呆立當場,正如偷瓜偷到一半被鋼叉叉個正著的猹,沒來得及咽下的瓜瓤還含在嘴裏。關庭狠狠一巴掌打在我那只寡廉鮮恥的孽爪上,瞪得眼圓如珠,好似青面獠牙的分海夜叉。

“滾!”

作者有話說:

天文臺看人造星星是我高中的事,只不過我記得當時設備老化所以星空缺了一塊來著,而且也沒有什麽羞羞的故事。

另外,狗獾這種動物長得真得挺可愛的,當時給何獾取這個外號就是因為看了一張狗獾的圖被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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