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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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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出發的時候,琉鳶看見傅承鈺,很不友好地扭過頭。江則瀲啞然,只好湊過去摸了摸它的腦袋,輕聲道:“好啦,沒有理你是我的錯,別生傅承鈺的氣啊。”

琉鳶這才心滿意足地抖抖翅膀,讓二人上了背。

江則瀲說:“我要收回虛境了。”

傅承鈺慢慢地點了點頭。

離開虛境後,琉鳶在半空中停住。江則瀲閉上眼,雙手在胸前繞著虛畫了個符,然後雙臂張開,再睜眼時,眼珠已經變成了深紫色。她擡起下巴,微微啟唇。空氣中忽然就出現一一團明亮氣體,化作一束被江則瀲吸納入腹。

傅承鈺知道,這個時候,她對靈氣毫無抵抗力。只要他……

但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什麽也沒有幹。

江則瀲吸靈完畢,閉上了眼。幾個長吐息之後,睜眼已恢覆正常。

她看了傅承鈺一眼,然後沈默地回過身打坐。

吸靈耗體力,容易讓人疲倦。剛一入夜,江則瀲就打著坐睡著了。她的呼吸綿長而平穩,比尋常打坐休息的修行者呼吸更慢,是以傅承鈺在寂靜的夜裏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是真的睡著了而不是所謂的放空精神在修行。

他看著她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身子,靠近她坐了點,扶著她的肩和腰躺下,讓她平躺在自己的腿上。他將她的鬥篷緊了緊,摟著她閉上了眼。

反正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不必再像昨天一般只是讓她靠在肩膀上了。這樣子還讓她更舒服些。

晨光熹微,江則瀲翻了個身,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看見了面前一塊水青色的布料。她困惑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視線上移,看見了一副交領。

哦,是件衣服。

江則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面前水青色的衣服是傅承鈺的。她仰面朝上,看見了傅承鈺微垂的頭,一下子清醒過來。

她從傅承鈺腿上爬起來,望了眼灰白的天空,再望了眼傅承鈺。

光線還不夠亮,傅承鈺半邊臉上都是陰影。他的嘴唇抿著,顏色很淡。他的眼睛閉著,睫毛很長。他的眉毛濃而不雜亂,只是眉頭微微皺著。

江則瀲屏住呼吸,伸出手,大拇指輕輕覆上他的眉心,貼著皮膚慢慢滑過去,似是要撫平皺痕一樣。她撫了兩下未果,無聲嘆息,撤回了手,往一邊挪去。

驀地,一股大力拽過她的手臂,她毫無準備地往後一倒,跌進了一個堅實的胸膛。她錯愕擡眼,對上了傅承鈺深沈的雙眼。傅承鈺的手從她臂上滑到腕上,再滑到她的指腹上。他聲音微啞:“師父方才在做什麽?”

江則瀲心知他怕是早醒,也不忸怩,道:“你認為是什麽就是什麽罷。”

傅承鈺五指扣入她的指縫,牢牢握住她:“師父並非對弟子無情,那為何說我們不可能?師父從來不畏禮法,只有弟子一個人陷入兩難,好不容易有所選擇,師父卻不願……”

“你喜歡我什麽?”

傅承鈺楞了楞,隨即淡淡笑了:“……弟子也不知,究竟在喜歡師父什麽。可是喜歡了,就是喜歡了罷,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江則瀲也笑了笑:“是,喜歡一個人沒有那麽多理由,可是在一起的話,並不是靠喜歡就能支撐的。”

“但不試試,怎麽知道可不可能?”傅承鈺步步緊逼。

江則瀲靠在他懷裏,嘆了口氣。她移開視線,只見原本灰白的天邊已隱約泛出幾絲霞光,愈來愈亮,愈來愈多,愈來愈艷。

快要日出了。

“我從沒跟你講過,你有時候,很像一個人。”江則瀲偏頭看著霞光,說道。

扣著她手的力道突然加大。

“你其實並不了解我。或者說,你並不了解完整的我。”

傅承鈺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給你知道我過去的權利,聽完之後,你自行選擇罷。”她揉了揉太陽穴,囈語般說道,“我出生在乾熙元年,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受盡寵愛地長大,後來山河動蕩,我被送去修仙——這些我都跟你講過。

“試煉的時候,我體質比不上那些窮人家幹重活長大的孩子,險些被刷下——可我不能被刷下。那個時候,我得知了瑞朝滅亡的消息——在我離開三個月後,父皇被亂軍斬首,母後***而死。這種關頭,我若被刷下遣回人間,我會有什麽活路?每一個新朝,都是在舊朝的骨血皮肉之上建立起來的,回去我必死無疑,只有待在對出身一視同仁的仙門,我才能活著。”

她慢慢地講述著過去,波瀾不驚,仿佛那是別人的故事。傅承鈺入門之時,她曾告訴過他要忘記往事,一切重新開始,可是她自己都不曾做到。

“可是一個人若是在人間過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會費盡心血去修仙呢?仙人有很長的壽命,那麽必然也要付出代價。試煉的每一個人都有苦處,都不願放棄,都在削尖腦袋往上爬——那時候我就深刻地明白,一個人只有變得強大,足夠強大,才能在弱肉強食中活下去。”

“你也是試煉上來的,自然知道其中困難。可是你不知道,在新舊交替的動蕩年代,什麽能人都被逼出來了,試煉選拔更是難上加難。善良沒有用,只有實力才有用。

“其實我本也不是多麽善良的人,在皇家長大,怎麽會沒沾染過齷齪,只是更加無情了點罷了。”

雲霞眩目地鋪開,大片大片的天空流光溢彩,熱烈的橙紅色中,一輪圓日探出了小半個頭。江則瀲側身避開光亮,道:“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知禮、隱忍、溫和,簡直不像是我的弟子。這樣的你竟然喜歡我,實在是令人費解。”

“別急著打斷,聽我說完。”江則瀲深吸一口氣,“我說你有時候很像一個人,就是說的這些。只是你一直顧忌著師徒尊卑,而他是不必有這些顧忌的。”

“我曾經很喜歡他,非常、非常地喜歡,喜歡到想把心剖給他。”

她整個人歪在傅承鈺懷裏,被他緊緊抱住。他勒著她的腰肢,像是怕她離開。而她聽著他沈重壓抑的呼吸,平靜地繼續。

“我天分很高,又肯努力,自然是被人誇,被當做其他人的榜樣。我師承巖赫,被他慣得無法無天,每天都恨不得橫著走。後來盟會將近,我聽說焱巽門出了個天縱奇才,很不服氣,找他麻煩,做了不少冒失事,結果被他暗指殘忍。

“我觀察了他很久,發現他與我實在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張揚跋扈,他低調溫潤,我冒進易怒,他深思熟慮。後來盟會,我被他打敗了。那個時候我很氣惱,又莫名高興——被喜歡的人打敗,也不是丟人的事。”

她說到此處頓了頓:“傅承鈺,你不想聽,就不要聽了。”

霞光萬丈,正映在他暗不見底的眼中。

“你講。”

“你明明不願意再聽,何必強迫自己。”

“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必須要接受你的過去。”他說。

她嘆了口氣,接著說:“仙門中有鐘離冶那樣的人,實在是不可思議。”她停了停,“啊,鐘離冶。我還是說漏嘴了。”

傅承鈺擡頭,正對上噴薄而出的朝陽光芒,只覺眼睛生疼,像是要流出淚來。

江則瀲伸手捂住他的眼。

“名字不重要,總之當時我很喜歡他,為了他慢慢改變自己,裝作悔改,故作天真爛漫,胸無城府。我很累,但是他總算是能接受我了,並且認為我從前的所作所為都是一時蒙昧無人管教的原因。他的師妹暗戀他,我就給她使絆子。傅承鈺——你覺得我可不可怕?是不是心機深沈?”

傅承鈺默然無言。

“但我很開心。他很照顧我,我跟他去過許多地方玩。蓬萊仙山、南海龍宮、極北雪原……我們去過很多地方。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他想起她開辟的虛境,那間小小的院落,如今荒敗,但原來一定是生機勃勃。

他還重新讓院中草木煥發生機,原來只不過是喚醒她的舊念。可笑、可笑。她的院子、她房中的鬥篷,他所接觸過的、沒接觸過的,都早已有過前人的痕跡。他忽然心口就絞痛得不能呼吸,他推開江則瀲捂在他眼上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就要去吻她。

江則瀲目光一涼,想也不想就把他推開:“傅承鈺,你給我冷靜點!是你自己要聽下去的,我實話實說,如今接受不了,你就這樣對我?”

傅承鈺沈默片刻,道:“對不起。”

江則瀲坐直了身子,看著他陰郁的臉,忽然也說道:“對不起。”

傅承鈺擡眼看她。

“我不是討厭你。只是你恰好在不恰當的時間做了不恰當的舉動,我沒控制住情緒。”

傅承鈺將雙手擱在腿上,說:“是我魯莽,我也沒有控制住情緒。對不起。”

江則瀲說:“你還要聽麽?”

“……你講吧。”傅承鈺稍稍挪開了一點,與她保持距離。

“我們關系很好,他對我很溫柔很包容,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會是很好的一對。直到有一天,他消失了。那一段時間,正值玄汜宗換屆,原先一批長老即將殞寂,新的長老和司主會被提拔上去,我即將接任司主,忙得焦頭爛額,恰好焱巽門那裏也輪到換屆,他要被提升做副羽座,我們都很忙,交流自然大大減少。

“他消失得十分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只有桌上留了一封辭信。沒有人聯系得上他。而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人報告說,在莽荒看見了他。”

江則瀲的眼神空而遠,聲音很低。朝陽早已光芒萬丈地升起,她的表情卻像一塊化不開的冰。

傅承鈺重覆道:“莽荒?”他看著江則瀲的臉,沒敢說出另外兩個字。

江則瀲道:“對啊。一個天縱奇才,人人尊敬,前程似錦,為什麽會去做墮仙呢?”

“我很傷心。我被別人用異眼相看,被師父責罵,被關禁閉。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他既然不告而別,那就是不在意我,他既然不在意我,我又何必因他傷神?之後,我就去閉關了,再之後,我出關,最後,收你為徒。

“這是你不知道的我的過去,別人也不太敢提起。聽完了,你有什麽想法?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傅承鈺默然了一會兒,道:“那師父對他,現在可有餘情?”

“我愛過他,也恨過他,也試圖放下過他。但真正放下,卻是近些年才做到的了。即便如此,提起他,我也還是會有感情波動。但倘若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是絕不會再跟他一起的了。”

“那……”傅承鈺強壓住心頭的湧動。

“我想過很多次他為什麽會離開,可是想不出原因。但我沒能跟他走下去,就是代表我們感情不牢固。我現在對感情很恐懼。我害怕你並沒有定位清楚對我的感情。”

“我和他不一樣。”傅承鈺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和他不一樣!”

“好罷,你和他不一樣。”江則瀲說,“可是我對你,並沒有當初對他那般的心思。我最好的時光、最熱烈的情感,都給了他。這些都是過去,我重拾不起來了。”

傅承鈺看著她,良久,他低下頭,突兀地低笑了一聲。“我知道了。”他道。

自此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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