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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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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劍氣驅散的濃霧漸漸回攏, 林疏逸長身玉立,與男人遙遙對視。

電光火石之間,他腦海裏突兀地浮現出一個名字, 不禁脫口而出道:“你是賀沈?”

“聰明。”賀沈唇畔的笑容擴大,抱劍自樹上一躍而下。

落地的一剎那, 沈淵劍出鞘,一道寒光風激電飛般刺向林疏逸面門。

但他神色不變,手腕一翻,帶動青雲劍挽起漂亮而淩厲的劍花。

“錚”的一聲, 劍與劍正面交鋒碰撞,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不過咫尺。

林疏逸望進那雙漆黑含笑的眼眸中,竟有一瞬間的微微失神。

下一秒, 兩人各自退回原位,隔著幾步遠。

“在下賀沈。”賀沈收起劍,彬彬有禮地拱手致歉, “方才多有得罪, 林公子。”

青雲劍歸鞘,林疏逸拱手回禮:“久聞道友大名。”

“是嗎?”賀沈語氣漫不經心道,“我雖聲名在外,但名聲恐怕不太好聽。”

林疏逸沈默片刻, 淡淡回道:“比起傳言, 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賀沈朝他走近一步,饒有興味地追問道:“那你覺得, 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你。”林疏逸微微一笑, “我不喜歡輕易下定論。”

短暫的交手後, 兩人開始明著較勁。

那一年的驅邪大會, 第一、二名包攬了迷障森林中近乎七成的妖邪鬼祟,後來修道界甚至流傳著一個趣聞,說是兩人掘地三尺,硬是將躲在地底深處的東西都挖了上來。

最終,林疏逸以微弱的優勢蟬聯修士名譜桂冠,而躺在他底下的那個名字也依然沒有變動。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驅邪大會結束後,兩人開始書信往來。

林疏逸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修道奇才,無論是在陣法、符咒、法術或劍術等任一領域,自幼就展現出了極其驚人的天賦。

最令人忌憚的是,他體內蘊藏著難以預計的龐大靈力,宛如浩瀚無邊的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外人挑戰他,敬畏他,或討好他,林家人則羨慕他,嫉妒他,又指望著他,唯獨沒有任何人試圖理解他。

但當他遇見賀沈的那一刻,他心底生出一種篤定的預感:他們是同類。

事實證明,賀沈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身為林氏家族未來掌門人,林疏逸行動不能完全受自己控制,但無門無派的賀沈卻是真正的自由身。

他獨自游走於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泊,驅邪除鬼,修行悟道。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他都會給林疏逸寄一封書信。

信中除了描繪自己的見聞,往往還會附贈一瓣花,或是一片葉,有時是新奇的小玩意兒,有時僅僅是一顆清晨的露珠。

指尖觸摸的一剎那,林疏逸便能感受他所感受的一切。

如一對相識已久的舊友,他們沒有提前約定過,卻不約而同地選擇退出驅邪大會,仿佛那個修道界的盛會,存在的唯一意義只是讓他們完成一場遇見。

往後三年裏,他們一年通常只會見一次面,或暮春時節共乘一葉扁舟隨波逐流,或夏日並肩立於亭下聽雨打荷葉聲聲慢。

第三年秋,賀沈如約而至,從天黑等至天亮,卻沒有等到赴約之人。

他四處探聽消息,得知林家二公子為了救人,幾日之前已動身去往無人之境。

無人之境,號稱無人生還的死地,傳聞中古往今來從沒有人能活著從裏面走出來。

但賀沈沒有哪怕一秒鐘猶豫,即刻動身前往無人之境。

死境中黑氣遮天蔽日,放眼望去除了黃沙便只剩森森白骨。

他就是在那堆白骨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林公子有些許潔癖,常年身著不染塵埃的白衣,但此刻白袍已被血水浸染成鮮紅,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會消失。

賀沈單膝跪地,清晰地聽見自己胸口處傳來一道碎裂聲。

他背起昏迷不醒的人,一步步往外走。

那日他肩負一人,手執沈淵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魔來斬魔,真正如入無人之境。

林疏逸傷得很重,從死境出來後,修養月餘才勉強恢覆元氣。

在此期間,賀沈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幹脆將一切事務拋諸腦後,閉門謝客。

每日要麽躺在榻上聽那優美磁性的嗓音給他念書,要麽搬兩把椅子並排坐在院子裏曬曬太陽,與賀沈喝茶對弈,難得棋逢對手,談笑間便過了好幾招。

那段日子,是林疏逸短短二十載人生中最平淡亦是最快樂的時光。

轉眼間,秋去冬來。

午後日光溫暖,棋局廝殺正酣時,賀沈低低開口道:“疏逸,明日|我便要啟程了。”

話音剛落,林疏逸心下一亂,棋子落入不該落的位置。

“這一子是送羊入虎口。”賀沈哂笑,“你輸了。”

林疏逸穩住心神,擡眸問道:“為何如此倉促?”

“沒什麽,只是你既已痊愈,我也是時候該走了。”賀沈溫聲細語地解釋道,“我總不能一直待在林家。”

“有何不”林疏逸咬了咬舌尖,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下去,“好,明日|我送你走。”

賀沈望著那張略顯失魂落魄的小臉,心尖一抽一抽地疼,卻只能保持沈默。

他們太了解彼此,他何嘗不知其實林疏逸受的傷並沒有那麽重,裝病只是為了多留他幾日。

他又何嘗不想無限延長這偷來的短暫歡愉,甚至趁機將人占為己有?

他想得心肝脾肺都痛,但他不能。

與無名散修賀沈不同,林二公子光風霽月,前途坦蕩,他會開創屬於自己的道法盛世,他會成為萬人敬仰的開山鼻祖,他還會兒孫滿堂,福澤綿長,受子孫後代百世千世供奉瞻仰。

他不該被困於林家,更不該困於自己手中。

賀沈離開那一日,江南罕見地飄起大雪。

林疏逸身披雪衣,雪花落在滿頭散開的青絲上,聖潔而美麗。

賀沈忍不住擡起骨節分明的大手,隨即又凝滯在半空中,到底只是克制地替他攏了攏雪披:“照顧好自己。”

“好。”林疏逸應下,“你也保重。”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好風景。

這一年裏,兩人依舊頻繁互寫書信。

凜冬將至,林疏逸終於厭倦了他身處的一切,不聲不響地留下一封辭別信,踏上旅程。

他沒有刻意打聽賀沈的蹤跡,但初雪降臨之時,他們再度重逢了。

賀沈對他離家出走似乎並無驚訝,將他領回自己的棲身之所。

那是一間茅草屋,屋內陳設簡陋,但遮風避雨足以。

賀沈關緊木門,口中卻說道:“要是住不慣,我帶你去鎮上住客棧。”

“有什麽住不慣的?”林疏逸笑吟吟地回望他,“賀公子住得,我住不得?”

對視片刻,賀沈率先挪開眼神:“天冷,我去生火。”

雪夜火爐,斟兩盞熱茶,兩人促膝絮絮話談。

“你這次出來,真不回林家了?”賀沈隨口一問,仔細聽來才能察覺嗓音下暗藏的緊繃。

“真不回了。”林疏逸捧著茶盞,鴉羽似的眼睫微微顫動,“做個和你一樣無牽無掛的散修,豈非逍遙快活似神仙?”

屋內沈寂了片晌,賀沈冷不丁反問道:“誰和你說我無牽無掛?”

林疏逸心念一動,下意識掀開長睫,撞上一雙幽沈莫測的眼眸。

賀沈眸底湧動著他看不懂的狂風暴雨,危險且懾人心魄。

“你……”抵在茶盞上的指尖不自覺用力,林疏逸試探著追問,“那你說你牽誰掛誰?”

賀沈低笑一聲,語氣頗為意味深長:“我牽誰掛誰,誰心裏有數。”

枯枝幹草燃燒時偶爾發出劈啪聲,圍爐火光掩映下,雪白的雙頰染上一層胭脂般艷麗的顏色。

賀沈喉頭動了動,發現自己無法將目光從眼前殊色上移開分毫。

他萬般忍耐,可心上人偏不領情,竟主動送上門來……

茅草屋內氣溫愈升愈高,直到窗外傳來的聲響打破一室旖|旎。

林疏逸如夢初醒,掩飾般起身走至窗前,仰臉看向夜幕中接二連三綻開的煙花。

賀沈深呼吸一口氣,平覆身體的躁動,嗓音微啞:“怎麽了?”

滿面潮紅褪去,林疏逸擰起眉心:“這是林家發出的信號,代表林家出了大事。”

賀沈不動聲色道:“也許他們只是為了找你。”

“不是,找我沒必要這麽大費周章。”林疏逸回過頭,“賀沈,你聽見了幾聲響?”

“七聲。”賀沈回道。

林疏逸神色凝重:“七道信號是林家最高級別的號令,凡林氏族人須即刻返回。”

賀沈目光定定地看著他:“那......你要回去嗎?”

林疏逸遲疑了一下,很快做出決定:“我要先回去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說罷,他又主動補充道:“解決林家的麻煩後,我會再來找你,你願意等我嗎?”

“一萬個願意,但”賀沈張了張口,“再等等,等雪停下再走吧。”

後來被封印的八百餘年裏,他無數次痛恨自己,當日為何不遵從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將人強留下來?

但那時誰也沒想起來蔔上一卦,林疏逸重新坐回他身旁,輕聲哄道:“你先睡吧,也許你一覺睡醒,我又回來了。”

“好。”賀沈應聲,順從地闔上眼眸。

林疏逸安靜註視著男人的睡顏,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

片刻後,他情難自抑般緩緩俯下身,挨近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鼻尖相抵,呼吸交錯間,心跳幾乎撞破胸腔。

下一瞬,他倉皇而逃。

屋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賀沈睜眼輕笑,覆著薄繭的指腹碾過薄唇,反覆回味那個似是而非的吻。

半晌後,他自言自語道:“罷了,來日方長。”

殊不知經此一別,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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