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雲感受著肩膀上兩只手的力道逐漸加大, 而此時，胥淩引的話音也有些微微的顫抖。

看著對方這個樣子，牧雲雖然很努力讓自己平靜一些, 但還是發覺眼角有些發澀。

他直視著胥淩引的眼睛，良久才開口：“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突然, 肩膀上的雙手失了力氣，逐漸順著他的胳膊滑落下來。

胥淩引坐到了牧雲身邊，卻沒有轉過頭看他。

他垂下眸子，原本十分完美的側臉，此時卻染上了一絲令人心疼的不安。

牧雲從沒見到過這樣的淩祉上神……或者說是，夫子？

他臉上從來沒有露出過這種不安, 他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一副雍容不迫、夷然自若的樣子, 而自己總會是那個崇拜者, 認為世上沒有什麽事能夠難倒。

可如今又是怎麽了？明明是自己被騙了這麽多年，他為什麽卻要露出這副表情……

牧雲腦海中不禁閃過以往種種，心裏愈發沈重起來。

以前, 自己還不叫這個名字。

因為父母死的早, 他在家裏排行又是第五, 所以鄰裏都喊他小五。

他的兄弟姐妹死在了寒冷的冬天, 死在了做工的主人家裏……唯有身體瘦弱的他, 竟然奇跡般地活到了最後。

由於身子過於孱弱, 所有人都不願意招他做工，生怕他死在了自己家裏。

後來, 他的家也被人給霸占了，於是他便整日流連在街頭巷尾, 靠著鄰裏的施舍過活。

那時候他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總覺得每日能有一碗粥喝, 能有日出和日落看，就已經很不錯了。

街頭有一只流浪的野狗，很大，但是很瘦。

他便故意不將手中的饅頭握緊，任那只野狗搶去，畢竟他知道那狗也和自己一樣餓著肚子，那滋味很難受。

可天氣越來越冷，他也逐漸熬不住了，那只野狗死了，他也幾乎斷了氣。

而當他再次醒來時，就已經睡在了溫暖的被褥裏，屋裏燃著熏香，門外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端給自己一碗熱乎乎的姜茶，桌上的盤子裏還有精致的糕點。

“我……我這是升天了嗎？”

對方笑了笑：“想升天可沒那麽容易。”

那天，他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糕點，也知道了眼前的人是新來的教書先生。

他以前是遠遠見過富人家孩子是如何上課的，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麽，只知道自己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可如今面前就有一個先生，他便好奇地問道：“您都教些什麽啊？”

對方撥著茶盞，不緊不慢道：“騎射術數，四書五經，琴棋書畫，都教。”

他聽不懂，但知道這些東西一定很厲害，眼中不自覺露出向往的神情。

“你也想學嗎？”

他楞了楞，自己可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學這種東西。

“我，可以嗎？”

對方微微一笑：“自然。”

他支支吾吾：“可，可我沒錢……”

“不要錢。”

“我很笨的。”

對方沒有說話，喝了一口茶才道：“那我便單獨教你。”

從此，他便有了夫子，一個教自己識字算數，照顧自己生活的夫子。

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有這樣一種活法，原來比饅頭和粥還要好吃的東西有這麽多，原來識字之後會發現世界這麽大，原來真的有人會不求回報地養大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

因為他發呆時很喜歡觀察天上的白雲，夫子就給他重新取了名，牧雲。

那年，牧雲剛過了十六歲生辰，為了讓夫子開心，他出去打了一天零工，用掙來的錢買了一只小巧可愛的鈴鐺。

夫子屋檐下的那個鈴鐺被風吹落了，這便是牧雲送給夫子的第一份禮物。

他教學生從不收錢，平日裏不見收入來源，肯定也很辛苦。

自己以後一定要多多掙錢，不僅要養活自己，也要讓夫子過上更好的生活！

可正當他捧著鈴鐺興沖沖地趕回家時，卻從鄰居口中得知夫子被官府的人給帶走了，當即，他手中的鈴鐺便掉落在了地上。

兩天之後，他就聽到了夫子的死訊。

亂葬崗中，一群餓狼正在啃食著剛從刑場扔過來的屍體，他拿了根很粗的棍子，冒著漫天的惡臭趟進屍堆。

終於，他在不遠處看到了那件熟悉的衣服和配飾，便沖上去將他翻過身來。

瘦弱的他根本抱不起夫子的屍身，於是便蹲下身子，一點點將他挪到自己的肩膀上。

那幾匹餓狼早就註意到了這個拿著棍棒的人，一開始沒敢動彈，可見他似乎是要搶走它們的食物，便一股腦地沖了上來，將他圍在了中間。

牧雲用手中的棍子驅趕著他們，可他終究還是抵不過那些餓狼的攻擊，倒在了屍堆之中。

眼中天空的顏色逐漸消失，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看了夫子一眼，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之後，他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飛升了。

而人間也已經過去了兩百年。

他後來才明白，當時的夫子因為妄圖拯救那些貧苦的孩子而破壞了某些人的“愚民”的計劃，便被隨意安插了一個罪名抓走了。

百姓要求放出夫子的呼聲很高，可他越是受人喜愛，對那些人造成的威脅就越大，他們是不允許這樣的人存在的。

牧雲雖然了解了一切，卻什麽也而改變不了了。

仙界所有人都說他遇到了貴人相助才得以飛升，可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貴人是誰。

人間的生活逐漸離他遠去，時間慢慢沖淡了一切，可與夫子相處的點點滴滴卻時不時會出現在夢裏。

……

“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遺囑，為你留下了足夠在世間生存的”

沙發上，胥淩引嘆了口氣。

“可我實在沒想到你會……”他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本來是我該歷的劫，卻牽連了你一起。”

牧雲的情緒也逐漸恢覆了，他知道當時那種情況一定也不是胥淩引所願的，於是便問道：“當年您為什麽要游歷人間，又為什麽要救我？”

“世間疾苦太多，而許多人飛升仙界之後便覺得能一勞永逸，其實不然，”胥淩引道，“其實每個人一世都會有一定的劫數，而最大的劫數便是死亡，作為神仙免去了死亡一說，但該歷的劫還是要歷的。”

“所以你的劫數就是在人間經歷一次生死？”

胥淩引搖了搖頭：“是經歷各種求而不得。”

牧雲不解。

胥淩引繼續解釋道：“比如，想要改變卻改變不了的世道，想要拯救卻拯救不了的人，或者說是，自以為拯救得了，最終卻仍會深陷泥沼的人。”

“那你為什麽還要繼續去做這些事？”牧雲問道，他記得夫子在教那些貧苦的孩子讀書識字時臉上的表情，那明明是帶著憧憬與希望的。

他堅信，當時的夫子內心一定不會這麽悲觀。

“因為自負，”他仍然沒有看向牧雲，“總覺得自己能讓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可總會事與願違，多次之後也就徹底參透了世間的因果，便也不需要去不斷試錯了。”

“看來當時您救了我，最終也是沒有逃過因果，我最終還是死了，”牧雲偏過頭，“可您縫補了我的靈魂，幫助我飛升，不又是打破了因果嗎？”

胥淩引：“我當時為凡人，你也為凡人，你為我而死，也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該幹涉的。”

“那您為何……”

“因為不舍。”

牧雲猛地擡起頭看向胥淩引。

不舍……

他世世代代遇到過這麽多人，經歷了滄海桑田，本應該對感情比較淡薄，可他竟會因為不舍的情緒便將自己給救活了，甚至讓自己飛升。

這在仙規中是被明令禁止的。

“現在……您後悔了嗎？”牧雲問道。

“後悔？”胥淩引突然笑了一下，“讓你活下來是我做過最不後悔的決定。”

牧雲一楞，眼前的景物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他趕忙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胥淩引就坐在自己眼前，可他還是覺得那麽不真實。

原來從始至今，他喜歡的都是同一個人，這倒是令他沒想到。

只是……他為什麽要瞞著自己這麽多年？

這是他現在最想要知道的問題。

胥淩引：“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直瞞著你。”

他眼眸微垂，聲音也放低了些：“你本來可以有著自己完整的一生，也可以不必知道自己一直依賴的人身份其實是假的，而他害你丟了性命之後卻依然好好活著。”

“那……”牧雲猶豫再三，“您現在為什麽還是告訴了我？”

胥淩引：“因為你又選擇了我。”

牧雲微微吃驚。

“當我知道你想要來竹隱閣，想要來我手底下工作時，我便知道是命運使然，你終究還是會回到我身邊的。”

胥淩引眼中多出一抹亮色，如同太陽初升時，映入河水中的那一點令人心動的微光。

牧雲攥緊了手指，沙發上的淺綠色的絨墊被捏出了一個小小的褶皺。

看著牧雲的表情，胥淩引剛才激動的情緒再次平息下來。

“你在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一定會恨我吧？”

胥淩引笑了笑，只不過笑容中帶這些牽強：“不過我還是會幫助你再次回歸仙界，但回去之後的路完全由你自己選。”

他不期待牧雲會立刻給自己答覆，也不期待牧雲的答覆會是自己所希望的。

那次在亂葬崗為自己喪命之後，牧雲便還了前世自己對他的所有恩情。

而自己將他靈魂縫合以及助他飛升，也都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而已。

本想著將他留在身邊便好了，可後來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對牧雲的情感。

如今這樣也好，真相大白，接下來的一切也可以全權交給牧雲來選擇了。

陽臺的窗戶還開著，夜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帶來了樹葉和青草的氣息。

胥淩引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先帶我看一看房間吧。”

牧雲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卻遲遲沒有動身。

他看向胥淩引，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再次回到您身邊，”他目光閃爍，比此時夜空裏的星辰還要亮一些，“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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