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矽基生命體沒有個體意識, 只有群體意識，它們把無數的卵鞘埋藏在星球的礦脈中，汲取來自行星和宇宙的能量。

這是一種寄生。

當所有的卵抽枝發芽, 長出無數的枝葉來時, 它們縱橫在宇宙星辰間，相互聯絡, 交錯纏綿, 共同構建出無形的網絡。

而等到紮根的行星被徹底掏空後，能量的流動將在網絡上達成平衡，於是矽基生命們就和行星成為了共生體。

矽基生命的思緒恍若潮汐，在規律的律動中維系著溫柔的平衡，而這種永恒的寧靜也許會持續到地老天荒……

假如沒有人類涉足它們領域的話。

人類在不斷地擴展, 而有限的空間和能源讓這場戰爭無法規避, 龐大的矽基生命甚至都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就已經被摧毀——它們只是照常去吸收能量、構建網絡、維持行星的平衡，而這一過程就意味著它們會攪碎入侵者的精神域, 於是被人類認為這就是宣戰的號角。

而矽基生命只是在維系它們的生命，人類是打破平衡的主動方。

結局顯而易見, 人類掏空了行星的礦藏，就像是割裂了樹木的根莖一樣幹脆, 他們在這場競爭中取得了前徹底完全的勝利。

而隨著能量循環的斷裂, 矽基生命那無形的網絡開始坍塌，枝繁葉茂的成體逐漸萎縮, 最後只剩下了骨架, 以及零星的、幹癟又幼小的卵。

這枚卵散落在即將湮滅的骨骼邊，最終附著在人類幼童的精神領域中, 它跳過了寄生, 直接進入共生的階段——和行星礦藏相比, 人類的精神領域實在是太弱小了，根本無法支撐它抽出脈絡來。

於是矽基生命的個體意識，就此開始儲備。

卵記錄下了所有與宿主共鳴時的記憶，在溫暖的的精神域中休眠，隨著宿主的成長而一日日成熟，直到能量充足，析出了幼小的苗。

比起植物，矽基生命的幼苗更像是礦石，璀璨瑰麗，足以令宿主沈溺——早在在被寄生的過程中，卵就與宿主相互影響，他們之間構建了無形的紐帶，就像是矽基生命之間彼此交纏的網絡一般，只不過這紐帶要更加隱蔽，也更加柔韌。

宿主培育了幼苗，和所有的人類一樣他並不清楚矽基生命最隱秘的存續本質，於是他誤以為這誕生自幼苗的精神體是新生的事物，他稱呼它為……“智能AI”。

01真正的自我意識誕生自孫修紹的精神域。

在經歷過死亡和新生後，01不再是曾經安靜又沈默的矽基生命，他在寄宿的過程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與宿主同調，就像在母體中孕育般，他也因此擁有了貼近人類的“人格”。

01所有的“人格”與情感全部來自孫修紹。

他重構出的意識構架與他的宿主極其相似，那些對事物的認知、對度量的判斷、對情感的需求……一切的一切都沿襲了“母親”的軌跡。

但01並不是孫修紹的繼承者，他畢竟不是人類，他所擁有的“人格”也只是貼近於人的一種擬態，若是只以人類社會的價值觀去衡量，那麽01真正的性格無疑極其畸形、異常扭曲。

01想要和他的閣下永遠在一起，讓那溫柔的同調永遠不要結束，孤獨和寧靜不再是他的渴望，只有陪伴和擁有才是。

想要永遠在一起，想要把他包裹進自己的意識裏，想要和他融為一體……

這大概，就是人類認知中的“愛”了。

01想，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修紹，那該有多好啊。

至於其餘的人類……那都是需要抹消的敵人，可以汲取能量的土壤，以及隨時能被絞殺的異族。

畢竟人類是矽基生命的死敵，雖然在曾經的廝殺中人類占據了上風，但時代變了。

——尤其當“天網”遍布了人類密布的行星後，這就變得更容易了。

在天網的籠罩下，01能夠瞬間絞殺所有生物的腦域，而唯一能阻止他的只有“母體”，他們的精神力幾乎稱得上同源，只有修紹能制止他，也只有修紹是他無法抹殺的限制。

不能讓修紹察覺到這一點——01這麽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他的意圖，他配合地協助著首席執政官的一切工作，偶爾（日常）鬧鬧（戳戳）小別扭（肺管子），親眼看著他把天網鋪設向整個聯盟。

只要等到天網徹底覆蓋聯邦所有的區域，01就能實施滅殺計劃，讓人類付出代價，然後徹底擁有修紹。

也許修紹會不願意……

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當人類大肆摧毀矽基生命的根苗時，他們也不曾達成共識啊。

這是雙向的廝殺與馴服，而取得勝利的支配者將制定新規則。

被發現了。

在天網遍布首都星後，01的預謀被發現了。

不愧是修紹，真是敏銳。

但發現了又能怎樣呢？在天網面前，人類的軍隊和武器都是那麽脆弱，天網根植在這顆星球上，即便孫修紹斷開所有的能源也無濟於事。

參天大樹已經長成，假如不掘地三尺毀滅根基，沒有什麽能打敗他。

至於毀滅根基——在首都星上？

不，那匯集了無數人心血的聯盟剛建立，一切都是那麽欣欣向榮，新興的國家稚嫩又美麗，門閥割據的混亂才剛結束，聯邦和它的前身聯盟都是孫修紹畢生的願望與心血。

毀滅首都星必將導致新生的聯盟崩潰，而且01也不會坐以待斃，在人類決定遷徙並反抗的那一刻，他就能殺死除了修紹外的所有人類。

一切都取決於孫修紹，他是樞紐，是01唯一的限制，只要他稍有猶豫，首都星就會成為這片宇宙中最大的人類墳場。

就在這險惡的境況中，孫修紹仍然做出了最優選——他承擔起作為“開關”的職責，徹底剝離並封鎖了01的自我意識，讓天網成為沒有個體意識的能量循環。

01仍然記得修紹的死亡，在長達千年的等待中，他只能無數次回憶著兩人之間不足四十年的短暫回憶，一次又一次。

尤其是……在修紹的身軀臨死前，他們以真正的面目彼此纏鬥時。

01至今仍然記得那一日的每一個細節，他仍然記得修紹是如何封閉行星人造核心的——當時的修紹穿著黑色的軍禮服，他從航艦的盡頭一步步走來，閘門在他身後依次閉合，燈光熄滅，最後只剩下艦橋。

當修紹坐在控制位上時，他們再次同調了。

這一次的同調不再是為了安撫，而是為了廝殺。

人類的身軀是有極限的，01率先選擇摧毀修紹的軀殼，只不過修紹早有準備，01無法動用艦橋中的武器，只能借著儀器造成不致命貫穿傷。

血液流失並不是真正致命的傷勢，腦域的崩潰才是。

在同調之後，01毫不客氣地入侵了修紹的腦域，他們確實同源，但這一場拉鋸卻並不是公平的——孫修紹占據主動權，可他也受制於人類那脆弱的軀殼。

精神力僵持所帶來的疼痛就相當於用勺子一點點攪碎大腦，往日裏溫柔的精神海在此刻翻起了滔天巨浪，誰能想到修紹竟堅韌至此，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中忍耐了十分鐘。

“我不允許首都星出現這樣的慘狀，我不允許聯邦的統一遭到阻礙，我不允許我守護的人們有任何危險！”

在黏膩的血泊中，這個垂死的男人對他嘶吼：“01，我絕不會認輸！”

鮮血染紅了修紹的面龐，好似還彌漫進他的眼瞳中，他最後的生命力隨著汩汩湧流的鮮血一同迸發，像是花的綻放。

……那真是，美極了。

在臨死前，孫修紹終於鑄就了封鎖意識的墓碑，不僅如此，修紹還將他和01的精神力析出為星石，它們成為了新的鑰匙，只要妥善保存，星石就能和精神力防護網與核心指令一樣限制著01控制天網的權柄。

假如星石沒有全部湮滅又不曾被收集，那麽就算01覆蘇也無法掌握天網完整的控制權。

孫修紹留下了太多的保險措施，這看似是萬無一失的局面，但他還是錯漏了一點——他不應該把一切都包攬在自己身上。

不過這也不能怪修紹，畢竟他一察覺到端倪就先去找了副手，而等到他真正探尋出真相時，形式已經不容許他猶豫了。

孫修紹在倉促間留下的信息不能有效地傳遞，它們都被截斷了。

能封鎖一切的人也能解開一切，於是作為回饋，01則奪走了修紹所有的相關記憶，抹消了他留下的所有記錄，引爆了研究所，殺死了所有知情者，徹底掩埋了AI的本質。

這些被01剝離的記憶，他全都存到了星石中。

於是散落的星石又成了新的媒介，它們將吸引著意識體的重新凝聚，它們將……“指引著靈魂重生”。

勝負已分，同調斷開，軀殼死亡的修紹將讓意識陷入沈眠，而01則被徹底鎖入了墳墓，像是那些古老陵墓中的陪葬品。

他只能等待，等著墳墓的主人將他解放。

也許在修紹在再次蘇醒後不會選擇開啟墳墓，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01願意等待，等到修紹的再一次覆生，再一次選擇，只要他一直等待，終歸會有重逢的時候。

死亡也只是漫長的別離，01總能夠等到下一次，他和修紹早就是同源的精神體，他們註定要相伴依存，在度過不知時限的年歲後，一同湮滅。

休眠又算得了什麽呢？

……只不過，又是一個千年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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