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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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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天上有十個太陽,後羿射了九次,還剩一個。

從熬夜肝完畢業論文後的春夢裏醒來,我“射”了一次,一個也沒有了。

如果黎昂那天逮住的野兔沒有恰好踩中被雪埋住的我,恐怕我會成為史上第一個穿越之初,就因為裸`睡而凍死街頭的主角——下`身還沾著可疑的液體。

兔子在我身上滑了一跤,讓我從寒冷黑暗的睡夢中恢覆了些許神志,然而隨之撲到我身上狠狠按住兔子的黎昂差點把我活活壓斷氣。

恍惚之間感覺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臉,揉搓我的身體。耳邊回蕩著的語言如同鐘音又像蜂鳴,熟悉又陌生。過了好一陣子我的神經終於慵懶地指揮眼瞼肌舉起眼皮,於是極夜前的最後幾抹光刻印了黎昂十六歲時清秀的臉,邀功一般爭先恐後鉆進我的瞳孔、喬裝成記憶。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很久之後它們又從海馬體偷溜到大腦皮層,從此安家了一輩子。我只能感覺到自己懷裏被塞了一個熱乎乎還抽`搐著跳動的東西,隨後身子被推著在有點紮人卻厚實的毛皮上滾了一圈,被一條帶子勒得緊緊地。

就這樣,我和兔子被黎昂一並用他的棉襖裹起來扛回了家。

顛簸了一小段路後,身下的人停下腳步,氣喘籲籲地把我放下來。一串鑰匙碰撞許久終於有一只艱難入洞,引來鐵門刺耳的尖叫聲,驚得我再次睜開眼睛。四周暗得一團模糊,頭頂上的幕布繁星點綴卻好像缺了點什麽,然而沒來得及細想,我就被連拖帶拽扔進小屋。

我躺在門口,看著一團黑影把餐桌上的燭火點亮,帶著填滿整個小屋子的光源燃起壁爐裏的炭火。終於露出模樣的少年走到我身邊,用力塞緊門縫處的棉布,之後蹲下`身子把兔子從我懷裏拽出來,提著這只一路上被我壓得半死不活的小可憐走向餐桌。一刀下去後再回來,他發梢上的血珠搖曳著墜到我衣服上。

他收緊我身上棉襖的帶子,擺`弄了好一會兒,終於把我以正確的姿勢放到爐火旁邊那個破舊得露出好幾根粗彈簧的沙發上。

狹窄的歐式小房間裏,餐桌旁東方面孔的少年一絲不茍地剝著兔子皮,身邊的壁爐裏木炭劈裏啪啦地響。暖流熨帖在我身上,讓我的意識重新回到身體,而我滿腦子裝的仍然是昨晚最後確認的論文變量和實驗結果——它們的燃點實在太高,直到兔子被烤出肉`香依舊堅硬如冰,阻止我的腦細胞解開自己為什麽一覺從夏天的寢室睡到冬天的雪地這個難題。

然而我的身體並沒有隨著意識一起蘇醒,以至於很久之後黎昂把烤熟的兔子端到我面前時,他才替我發現,壁爐裏幾點調皮的火星沿著垂下來的棉襖帶子爬上棉衣,並且已經在我後腰處玩耍了很久。

冰和火齊聚一堂,各種病菌在我身上子孫滿堂。我發起高燒,額頭滾燙身體冰涼。

一周後高燒終於退下來,於是我第一次在被一勺勺餵水時,反應過來身邊的人在說什麽。

"I am Li Ang, who are you"

他那標致的“我國青少年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配著一口純正的倫敦音,讓我一瞬間覺得自己可能已經飛向天堂被東方的小天使接待了。上天一定是記住了我大一時托福成績單上那個大大的66,英語之神的懲罰果真早晚會來。

兩周後,我終於能下地走動,也坦然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

爐火在我後腰上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傷疤,過了三周後已無大礙,但足夠成為我懶洋洋癱在沙發上指使黎昂去添柴的借口——雖然我只能用下垂的尾音蹦出可憐巴巴的“youe”、“charcoal”。

當我第一次發現很久已經很久沒看到自然光源時,已經是我來到這裏的第四周了。

於是我問黎昂:“Where is the sun”

黎昂向我確認多次我說的不是“son”之後,我翻出紙筆寫下這三個字母,黎昂連連搖頭。

他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單詞。

那一瞬間,我在爐子旁打了個寒顫。黎昂疑惑的表情好像在嘲諷著我已經被無數穿越文腐蝕掉的腦子。

魔鬼在我耳邊低語:傻孩子,哪裏是換了種你熟悉的語言這麽簡單。

這裏,是另一個世界。

在我度過最初的震驚之後,迅速產生了對這個世界探索的欲望。

於是在漫長的黑夜裏,我纏著黎昂給我講世界觀,並把他家裏的書翻了個遍。盡管我大學時讀的是非物理類工科,但對這方面一直很感興趣,研一時還去積水潭蹭過趙崢老師的課。中二時期妄稱過自己為“費馬傳人”、“費米第二”的男人絕不能對未知的世界認輸。

我拿著幾把尺子測鐘的擺角,把書角撚得油乎乎,地球儀被我轉得吱嘎響,黎昂的好幾件衣服袖口被我蹭滿墨水,桌子上多了好幾點抹不去的蠟痕。

我總結歸納類比推理證明許久,推斷現在的時節是北極圈之外的極夜,現在的時點是太陽消失之後的未來。太陽存在過,但已耗盡它百億年的壽命,走向終結。而地球遷移到銀河系外不知多少萬光年,在一顆西升東落的恒星旁,自東向西安下家來。於是一天少了三個小時,一年少了兩個季節,地球傾斜角度大到連曾經的亞熱帶都逃不過極夜。

盡管所有的書裏都抹去了太陽相關的說辭,卻把如今的光源叫moon,稱它繞著我們旋轉。仿佛幾百年前人們糾結過的問題再次重演,所謂的“地心說”再次出現在書面,卻在我眼裏到處都是破綻。

當我有一天吃飯的時候走神想著等極夜過了怎麽算太陽高度角時,差點把手伸進火裏時,黎昂眼疾手快攔住我,卻終於再也忍不住得站起來繞到我身後,之後一巴掌扇在我後腰上。

我被這一巴掌從科學美夢裏扇醒,看著他氣鼓鼓的臉頰和皺起的眉頭,我猛然發覺自己未免太過自我沈醉,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和黎昂好好說過話了。眼前的人看著結實硬朗,實際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我在這個歲數時還不知道在哪個操場和同學踢著足球,而他已經自己一個人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這樣長達四個月、寒冷又黑暗的冬天了。

於是我轉過身擁抱他,感覺到他狠狠顫了一下,不覺間有點心酸和心疼。自己好歹比他大五六歲,也能充當半個家長了。我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把他抱得更緊一些。

“我很抱歉。”

我貼著他的耳邊說。

“我不善言辭,也不太懂感情,一激動起來什麽都忘記了。但請你記得,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我早讀了幾年書,比同學們小了幾歲,心思卻一向重,說句話都要繞繞彎再瞻前顧後。可是神奇的是,就像說“I love you”比“我愛你”簡一樣,這次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心裏話說出口。

他過了一會也抱住我,手下巴貼著我頸窩,用有點哽咽的聲音對我說,“我也是。”

他吐出的熱氣擦過我的耳朵,吹得心裏有點癢。

可惜擁抱的姿勢看不到他的臉。

從那天起,我放下書本紙筆。夜還很深很長,足夠我們聊完彼此的故事。(謝天謝地,黎昂超厚的dictionary幾乎完全解決了我們溝通的問題)

黎昂從小在墻外長大,沒見過自己父親,四年前母親去世後就一直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個小屋裏。在這個書本知識宛若中世紀的未來,人們的思想仿佛也退回到過去。如今的貴族住在墻裏,皇權和神權共同統治著人類已經縮減百分之七十的土地。

極夜來臨的時候,王國規定嚴格禁止各家各戶外出,提前一周派兵檢查是否落鎖,哪怕鄰裏在極夜間也不能相互溝通支援。雖然聽起來嚴苛且不近人情,卻有效降低了搶劫和死亡率。

後來我們談到我穿越來的那天時,我終於發現自己實在是幸運度爆表:我穿越的三周之前,年邁的國王失去了最後一個兒子。在教皇的首肯下,城墻內外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祈禱,為逝去的王子安魂。極夜前檢查也因此松懈,於是讓黎昂有了偷偷溜出門的機會。而我幸運地在凍成冰棍前,被趁著最後一個白天出門覓食的黎昂撿了個正著。

其實沒有了太陽,即使有鐘表和日歷也很難產生確切的時間觀念。我們困的時候擠在小床`上抱團取暖安然入睡;餓的時候烤一點他夏季存下來的糧食吃;冷的時候圍在爐火旁一起看火花迸濺;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就給他胡扯我上學時候的故事,或者把書翻到錯誤的地方拿來狠狠□□,他滿臉不相信卻又聽得津津有味。

我拆下來沙發上那個硌屁`股的彈簧給他做了個小玩具,接上他小時候的士兵玩偶,黎昂用力摁下去再放手能跳得比我還高;為了不凍屁`股我試著把爐火的熱氣引到屋外的廁所,雖然成功了但黎昂總擔心會爆炸;想著琢磨弄出來點更可口的調味品,但實在在這方面沒什麽天賦,強迫著黎昂舔一小口就連忙倒掉……

我就像《百年孤獨》裏的吉普賽人,把異國他鄉的新鮮玩意一一展現在黎昂面前,拜訪他封閉落後的小村莊,帶著他環游未知的聖地。可惜當時我們兩個說到底都是孩子,我也從沒想過自己的珍寶箱是不是名為潘多拉。

當我以為這個冬天就會這樣結束時,生活在和平年代衣食無憂的我終於遲鈍地發現了黎昂一直試圖掩飾的事。

只有一個人的冬天,誰會備下足夠兩個人吃的儲備糧?

曾經的亞熱帶處,極夜雖沒有極圈處那麽寒冷,每次過後也會死去很多平民。沒有存糧的、沒有柴火的,都會被寒冷又漆黑的漫長冬天逼上絕路。只有城墻裏面白天人聲鼎沸,夜晚燈火通明。

我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翻開日歷把今年極夜結束的日子畫上紅圈,再把剩餘的糧食和柴火均分到每一天。我抓著頭發根絞盡腦汁也沒法用數學把那點少的可憐的東西再做平分。黎昂走過來順勢趴在我後背上,從我手裏抽在紙筆,拿著筆在我臉上劃了一道。

“別算了。”

我這幾天正因為他沒告訴我存貨不夠就背著我不肯吃東西而生氣,現在正是煩心的時候,扭過頭剛要和他發火,沒想到他離我太近我扭頭力度太大,一下子嘴唇貼著他的皮膚輕劃過他一半側臉。看著他這幾天裏瘦了一圈的臉騰得變紅,我的心立馬軟了下去,仿佛還沒來得及伸拳頭就被柔軟的棉花糖裹住。

這幾個月的相處一下子湧`入腦海,讓我眼眶有點發紅鼻子發酸。這二十來年除了爹媽沒人再對我這麽好過。

黎昂他值得世間一切的好,他不應該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而熄滅生命的火苗,他應該為了更好的事情燃燒。

想明白的那一刻,我懸空許久的心臟終於落回地面。這一天,我強迫著黎昂吃了一大塊臘肉,裏面加了一些之前從他家裏翻出來的助眠的藥粉。把趴在桌子上的他抱回床`上時,我發現他比我想象中的輕了不少,該長身體的時候反倒平白少了幾斤肉。

我把剩餘的糧食柴火分成幾小堆,留下一封信告訴他每天使用的分量。做好這一切之後,我脫下`身上的衣服,準備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我估算著以外頭的溫度,我跑出去裸奔一陣子,離開時應該沒什麽痛苦。可惜出門的時候扭頭看著黎昂的睡顏還是抖了抖。

我怕。

第一次發現存貨不夠是在兩周之前了,我心裏明明白白,兩個人肯定熬不過這個冬天。我曾經無數次在心裏設想,自己咬著牙滿臉痛苦地和黎昂說,“讓我一個人離開吧,你別管我了。”,黎昂肯定不會同意,這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一起面臨死亡——我寧可和他一起擁抱著死去,也不願意再回到一個人的寒夜裏。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自私和恐懼,它們在這兩周裏無時無刻不在鞭撻我的良心,讓我的陰暗面無處遁形。

直到現在,我終於做出選擇。

我推開門,準備迎接新生。

然而並不在我意料之中的是,外面正好來了一陣強風,在我推開鐵門那一瞬間湧`入屋子裏。桌子上的餐具被吹到地上,發出一連串破碎的聲音。蠟燭也被吹滅,我如同瞎子一般站在門口被凍得一身雞皮疙瘩不知所措。

突然間小床吱呀地響了幾聲,那是平日裏我們從床`上坐起來會發出的聲音。

黎昂顫巍巍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忽然反應過來,黑燈瞎火摸索著走出屋子,關上門就往外跑。

我什麽都看不見,沒跑幾步就被之前研究保暖時扔在外面的管子絆倒,狠狠摔在雪地裏,還沒來得及再爬起來就被身後的腳步聲追上。黎昂迅速把我撿起來扔回小屋的床`上。

媽的,還敢說那安眠藥是他媽媽從墻內帶出來的珍貴藥材。過期的吧?有點動靜就能把人弄醒!

光榮赴死計劃失敗,搞得我有點郁悶,從死亡邊緣被人拽回來後又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然而當我被黎昂壓在床`上好一會後,忽然感覺到有熱乎乎的液體打在我胸口,這才反應過來懷裏還有一個需要安慰的小孩。

我拍拍他的後背正想說話,黎昂卻撲上來一口咬住我的肩膀,疼得我齜牙咧嘴也手足無措,就只好躺平任他發洩。等他終於咬累了不甘心地松嘴,我把抱著他費力往上舉一下,讓他和我頭碰著頭。

我貼著他額頭,向他保證。

“我不會走了。”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最終就匯成這麽一句話。

那天晚上黎昂幾乎是整個人纏在我身上睡的,肌膚相貼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卻充實得滿足。

柴火不夠時,寒冷像風一樣見縫插針刺入骨髓。糧食不夠時,饑餓像血一樣流遍全身如影隨形。

最後那幾天我們就在小床`上平靜著等待終結,他纏在我身上的腿和我的皮膚一樣冰冷,我的胃早就沒有最初抽`搐的疼痛感。我提著一口氣一直不停地對抱在懷裏的人說話,每講一小會兒就搖一搖黎昂,等他回一聲“嗯”就咽下一小口刀子般刺喉的水接著講。

“如果還有帶電粒子流,能看到特別好看的極光……”說著我幾乎要閉上眼,卻又被懷裏的人狠狠咬了一口精神起來。

“給我講你喜歡的那些老爺爺的故事吧。”黎昂啞著嗓子說——黎昂管那些他分不清名字的科學家們統稱為老爺爺。

老爺爺實在有點多,一時間我不知道從誰的故事講起,最後只好從太陽入手,把這些老爺爺的中文名字一筆一畫用手指寫在他身上。

於是我從亞裏士多德托勒密講到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從牛頓的力學三定律講到1905奇跡之年;當然我沒有忘記自己最愛的理論實驗物理全能的天才費米、糾結於是否建核反應堆的約裏奧、無端指控奧本海默卻見證了□□誕生的泰勒……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見遠處墻內的方向傳來十二次鐘鳴聲,隨後歡呼聲與鞭炮聲打破冬日的沈寂。

屋外傳來鑼鼓聲,整個世界像是活了起來,有人大聲喊著,今年的冬天提前結束了。

我聽著外面熱鬧的聲音,卻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忽然覺得懷裏的人動了一下,趴在我耳邊說:“窗戶。”

於是我費力拉開厚重的窗簾,光傾灑進來,如同強勁的水流填滿枯涸已久的池塘。我貼著窗戶用力睜大眼睛,也許是因為直面的光太過刺眼,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個月第十一天,我見到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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