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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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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心雲停靈七日尚未下葬,致奠的人一撥一撥。

這一日管家來報,說是有人自稱夫人出閣前的先生前來吊唁。

蘇辰安心念一動,連忙請人進來。

來者是個將近花甲的男子,身著一身素色棉袍,面容清臒,走到靈堂前上了一支香。

“可是曲宗宜曲先生?”蘇辰安上前行禮道。

那人有些微訝,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頷首:“正是。”然後緩緩說道,“老夫是夫人幼時的發蒙先生,自她七歲起教她讀書,一直到她及笄。”

“夫人幼時聰穎,性子平和,生於富貴卻無驕矜之氣。”他覷了眼,似乎正在撥開悠遠歲月回憶那個記憶中恬淡的少女。

“心雲若知道先生來看她,不知是喜是悲。”蘇辰安突然說道。

曲宗宜一滯,一時竟不知如何接口。

“先生常年隱居南山,遠道而來想必費了不少力氣。要不要在府上歇下?”

曲宗宜看了看堂前那副黑黝黝的棺木,斟酌道:“侯爺剛才那番話,是為何解?”

蘇辰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說道:“心雲與我,名為夫妻,卻似摯友。當年的事,她和我提及過。”

曲宗宜面色一白,喃喃道:“我以為她過得很好。”

“她是過得很好,她從來就沒有和我要求過什麽琴瑟和鳴,她說她不需要了。”蘇辰安輕嘆了一聲,“她年長我一歲,十八方出閣。尋常豐都的貴女,及笄之後便會出嫁,她卻蹉跎了三年。她說她從情竇初開開始等,等著一個人,直到等到那人娶妻生子。”

“曲先生,你說她這樣的,怎麽算是聰穎平和,分明便是魯鈍偏執嘛!”

曲宗宜顫抖著撫上棺木,輕聲說道:“當年我四處悠游,來到豐都不過是想會會幾個文友。欽遠伯府上招西席,我便去了,為的卻是他家中的藏書樓。沒想到到了府中,不是給小公子們上課,卻是給個小小姐。她那時候只有七歲,梳著燕尾髻,戴著一副長命鎖,跑到我身邊脆生生地叫著先生……”他突然頓住,嘆了一聲,“我是糊塗了。”

送走曲宗宜,蘇辰安獨自回到院中踱步。積雪踩在腳下簌簌作響,映得滿院十分亮堂。蘇辰安理了理袍子,沈聲吩咐道:“來人,備馬車。”

永樂侯府的馬車緩緩駛出,蘇辰安面有倦意,閉目養神。他已是不惑之年,再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飛揚的蘇小侯。在二十年中,他經歷過生離死別,經歷過至喜至悲,到了這個年紀,卻不得承認,自己還是放不下。

本來他面色如常地和秦相說了話,禮數周全地道了別,以為不過笑笑便過了,過去種種皆成過往。卻沒想到,曲宗宜出現,叫他心頭這般難過。

當年曲宗宜執拗地推開盧心雲,害得她傷心欲絕而後嫁人。二十餘年兩人未曾謀面,就連盧心雲病重,曲宗宜趕回豐都卻不敢相見,最後陰陽相隔。他不住嘆息,這一番造化弄人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他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勁,很想見見那個人。

馬車越駛越近,過了成賢街便是丞相府。蘇辰安掀起簾子往外打量了一下,丞相府青墻黛瓦,覆著一層白雪,倒與別處並無不同。

停了車通了名號,門房不敢怠慢,連忙領進門去。管家聞訊前來迎接,忙不疊笑道:“我家大人在書房小憩,聽說侯爺來了,特地吩咐小人在前廳備了好茶。侯爺這邊請。”

蘇辰安點點頭,跟著管家走進前廳。

這地方他沒有來過。

六年前化名秦湛的連曦官拜丞相,泰安帝賜了府邸。各路人馬前來祝賀,他在門外看著絡繹不絕的人流,留下賀禮便默默回去了。

那年連曦不過是剛過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等鮮花烹油的得意?他做著自己的閑散宗室,潛心在府邸侍弄花草收集古玩,性子越發沈靜起來,耳邊聽著那天朝新貴的淩厲做派雷霆手腕,簡直是恍如隔世。他哪裏想到,當年那個性子跳脫有些頑皮的少年居然有天會變成這幅冷冽逼人的樣子?

其實變的人何止是他?二十年前連瑄的死,逼瘋了謝太傅,逼走了連曦,也逼的他心灰意冷。

當他得知連瑄效力英王指證謝太傅的原因後,才發覺自己以往諸多偏見不知給了連曦多少難堪。而連曦要走,他也無立場能留。在一場歇斯底裏的爆發後,盧心雲偷偷送走了連曦。

他當時想著,與其勉強不如放手,卻沒想到連曦這一走便再無消息。直到多年後一個叫秦湛的舉子中了探花,瓊林宴上賦詩一首,叫他當場驚掉了酒杯。連曦回來了,卻又消失了。如今站在他眼前清俊挺拔的人,名叫秦湛,蒙隆恩點了翰林編修。

秦翰林溫文爾雅,做事對人滴水不漏。蘇辰安卻看得出他眼裏的幽深,那是恨。他暗地裏護著他,替泰安帝充當馬前卒扳倒了英王。秦翰林也從秦禦史變成了秦尚書,而新帝登基時加封的謝太師,親力親為地扶持著恨自己入骨的仇人逐步壯大羽翼,似乎就等著哪日喪生他手下。可是連曦卻再無動靜。蘇辰安明白得很,對於謝之涵來說,活著就是痛苦。他也知道,對於連曦來說,自己並不比英王謝太傅好上多少。當日大理寺刑堂上,多少人鄙薄著連瑄,連他也不例外。可他與別人不同啊。

蘇辰安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腳下有千鈞之重,使他再無力去見那人。可是人卻已走到了前廳。

他一眼便瞥見了正在喝茶的連曦。

經年在官場打拼,一身擔著一朝的重擔,連曦鬢角已是花白。蘇辰安斂斂心神走了上前,在對面坐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有句話叫近鄉情怯,說的一點沒錯。來之前,心裏有一堆話想說,可是見到了人,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

能說什麽呢?蘇辰安不著痕跡地苦笑了一下。

連曦卻在這時開口道:“永樂侯到訪,不知有何要事。”

蘇辰安看著他低頭擺弄著茶蓋,緩緩說道:“你回京十多年,我本有無數個機會和你說聲對不起,卻一直沒有說。”

話頭被連曦截斷,他冷冷道:“秦某與蘇侯並無舊可敘。”

蘇辰安微一楞,隨後笑道:“若是這樣,那便請秦相聽本侯隨意說些話,只當我是無聊吧。”

“我對不住他,卻覺得說聲對不起實在輕忽得很,實在沒臉說出口,可是其他的,我卻不知道還有什麽。當年我自恃出身,以為見慣世情,卻不懂人心,這些悔恨至今未消。我本來不欲舊事重提,想著那人過得好便好。可是我如今年逾不惑,眼看便是半百了。若哪一日不測……”說到這裏,他看見連曦神色微變,繼續說道,“卻是到死都藏著這些話,好不窩囊。”

說罷蘇辰安輕笑了一聲,啜了一口茶。

對面的連曦哼了一聲,放下茶盞冷冷道:“蘇辰安,你自顧自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既然憋了這麽些年,你還有什麽好說?”

蘇辰安望住他,輕嘆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要來找你,就當我糊塗了吧。言盡於此,我的糊塗勁也要過去了。秦相,告辭了。”

連曦喚住起身的他,沈聲道:“我早已不再怪你。可惜我恨透權貴,卻最終攪入這圈中。”他如卸下心防緩緩說道,“當日離開,是因為我哥哥的死。卻並非因為你對他的誤會,全因我明白,在你身邊逗留時間越久,往後的下場就會越淒慘。我哥哥因何而死?若沒有英王相逼,他不會死。而同樣的,若沒有對謝太傅的情意,他也不會死。我要留著命侍奉父母,還要留著命為他報仇,我還有什麽能留給你呢?”

蘇辰安猛地一顫,點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對……”

“連曦已死,過往種種俱是雲煙。蘇侯,謝你當年的照拂之情,也謝你多年,襄助之恩。人生百年,你我的糾纏早已解了。”連曦走上前行了一禮。

蘇辰安面色不改地扶起他,轉身走出去,緩緩說道:“天家雖對你不起,但秦相卻是好官,實乃大景之幸。”他頓了了一頓,繼續說道,“連曦,卻是蘇辰安之幸。如此說來,我卻也不虧什麽。”

“四十年風塵化霜鬢,二十年情愁隨流水,去也,去也。”

他慢慢地走下石階,揮退了隨從,一步一步走向門外。

青石鋪的路積了雪又鏟掉,留了一層薄冰。他踩在上面,覺得腳步好像有些不穩。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的袖子被拽住了。

“二十年前,我一無所有,可如今卻不同了。我的命好不容易給你留下了。”

蘇辰安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卻見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

“這話,你不來找我,我這輩子也不會說的。”

蘇辰安抑制不住笑意:“可是我來找你了。”

“是啊。好像晚了點,也好像不早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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