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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暗空保護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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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餘夢洲厭憎地望著蛇的屍體,卻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戰馬,“好吧,它確實是……不尋常的。”

他用手臂擦去臉上的汗,並且註意到,那結實的大骨頭已經在馬腿的沈重壓制下,產生了開裂的跡象。

“跟我說說那個折磨者?”餘夢洲試圖轉移魔馬的註意力,因為接下來,他就要嘗試著拔掉那五枚銅楔了,他的體力尚未完全恢覆,這將是一場艱難的抗爭,並且一定會非常疼,“他是什麽,職業,還是一個具體的人?”

血屠夫的馬尾甩了一下,它低沈地回答:“那是一類稱呼。”

它的鼻子正在不受控制地抽動,連帶著掀起嘴唇,呲出鮮血淋漓的利齒,但不是為了威脅,完全不是。

魔馬是嗅覺極其敏銳的造物,能夠在數十裏外聞到獵物的恐懼氣息,此刻,人類的氣味鮮活地彌漫在空氣中,卻和它們以往遇到的都不同——魔域裏當然也有定居的人類,他們膽怯、懦弱又卑劣,為了活命,可以爆發出令魔鬼也驚訝的惡毒,他們只是食物的象征。

可是,從人類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是輕松的,溫暖的,柔軟的……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血屠夫盡力吸入這種奇妙的氣味,想讓它們在肺葉中盡可能待得更加長久一些,它知道,它的同伴們也在這麽做。

這會是飲鴆止渴的毒藥嗎,用以麻痹更大的兇惡?它不知道,也不在乎,它只知道恐懼和憎惡的氣味,就像燃燒的巖漿、惡臭的硫磺火,可是這個氣味截然不同,令它甘願沈迷其中,不願醒來。

“……關乎一類職業的稱呼,”血屠夫說,“那些戰爭工匠,用痛苦作為殺戮的動力,點燃幹戈的火焰,他們是塑造血肉的專家、酷刑的發明者。最精通此道的折磨者被稱為大師,他們能把一只驚懼小妖的手臂,安給巨魔當指頭。”

“痛苦是能源,”它說,“魔域,即為痛苦之都。”

餘夢洲思忖著問:“也就是說,你們這裏的痛苦,地位好比燃油,而這個魔域,就是一臺幹什麽都得用到燃油的發動機,沒錯吧?”

他一邊閑談,一邊用蹄刀切掉銅楔邊緣那些早已長死的角質,再仔細地刮進去,留出松動的空隙。

血屠夫默認了,徹底拔掉一只蹄子的銅化蛇,就像抽出了一條在傷口裏盤踞吮血的蛆蟲,令它感到了久違的一絲松快。它愜意極了,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打呼嚕的沖動。

但很快的,有什麽冰冷沈重的東西,貼在了它的蹄底,與銅楔相碰撞,發出不愉的悶響。

“他現在要做什麽?”旁觀的魔馬驚詫地竊竊私語,“他在觸碰咒釘?”

“他怎麽能觸碰咒釘,他只是個人類,他會瞬間腐爛成一攤肉泥的!”

“人類也沒有殺死銅化蛇的能力!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多麽下賤的穢物。”

“可是……”

“安靜!”法爾刻專註地凝望著餘夢洲的身影,沈聲喝道,“不許幹擾人類的心神!”

餘夢洲對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聞,他安撫道:“可能有點疼,忍忍,很快就過去了。”

血屠夫略有些驚慌,它急忙回頭問:“你要……”

話未問完,餘夢洲一腳踩在骨頭上,用膝蓋作為杠桿的支點,剪蹄鉗死死咬住銅楔的頂端,發狠地往上一撬!

頃刻間,血屠夫大聲怒吼,仰天咆哮,原地仿佛打了一個炸響的雷霆,就連魔域的地幔深處,也為這一下激起了顫抖的漣漪。

“已經松了!再忍一下,馬上就好!”餘夢洲咬緊牙關,手套扭得咯吱作響,“聽話,別亂動!”

墊腿的骨頭不堪重負,其上遍布龜裂的碎紋,餘夢洲再使勁往上一頂,只聽一聲巨響,一枚螺旋形的扭曲銅楔猶如飛竄而出的子彈,驀地彈打在赤紅的土地上,濺起無數砂石。

馬群驚地跳起長嘶,血屠夫的咆哮轉為哀嚎,因為支撐不住,它的兩條前蹄都跪下去了,身體猶如轟然傾頹的小山,將墊腿的骨頭碾成一地碎渣。

“沒事了、沒事了!”餘夢洲嚇得抱住它的脖子,魔馬正在大量出汗,那鮮紅滾燙的汗水,甚至將他的衣袖也盡數染紅,“還有四個,已經拔掉了一個,其它的就很快了!”

如果說血屠夫之前感到的是一絲松快,那麽眼下感到的,就是靈魂上的撼動。自誕生以來就套上的深重枷鎖,此刻被外力打碎了一角,它的精魂、力量,乃至生機,都迫不及待地朝那個裂口噴湧而去,猶如一個出生就在坐牢的囚犯,瘋狂地扒拉著眼前的窄小狗洞。

“你沒有撒謊……”血屠夫狂亂地喘息,看向他的眼神比火還要亮,“你能做到,你說的是真的!”

“我當然沒有說謊啊!”餘夢洲哭笑不得,“我又沒必要騙你們……你還能站起來嗎?這些銅釘已經松動,再拔就容易多了。”

“我可以,”血屠夫呼哧哈哧地說,“我……我會站起來的……”

它勉強地撐著身體,密切圍觀的魔馬連忙拖來一根嶄新的骨頭,供它把腿放在上面。

一根銅楔拔出去之後,其它四根就再也無力維持緊密的狀態,餘夢洲用蹄鏟拍松尖端的位置,然後一根一根地旋出來。銅楔上刻滿繁奧的咒文,每一根砸下去,都有落石般轟動的巨響,大地亦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等到把大大小小的刑具清理幹凈之後,馬蹄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空蜂巢,餘夢洲這才開始常規的清理活動:先用環形刀清理出兩道幹凈的蹄叉,再切平蹄面,直到露出幹潔的角質層,接著剪掉邊緣的蹄甲。

這都是他做起來得心應手的活,最後,再往傷口裏擠一層藥膏,使繃帶綁住蹄子,這一只就算大功告成了。

“另一條腿。”餘夢洲籲出口氣,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湊過來睜大眼睛觀察的魔馬們讓開一點,別在這擠擠挨挨的。

有了第一只的經驗,第二只,他就知道該怎麽處理了。碾死寄生的金屬蛇,鏟掉和血肉黏連在一起的鐵棘和鋼釘,最麻煩的只有那五枚銅楔。不知是不是餘夢洲的錯覺,他總覺得,這東西就像個封印的法陣一樣,但是具體封印了什麽,他也說不上來。

圍觀的魔馬們鴉雀無聲,先前還有議論的聲響,現在連呼吸的聲音都小得不能再小。寂靜中,有匹馬的鬃毛燒得響了一點,立刻被旁邊的馬在背上啃了一口,把那縷燒得很出挑的鬃毛咬掉了。

隨著第二只蹄子的銅楔落地,血屠夫不是快要站不住的狀態了,恰恰相反,它驚奇地不住噅叫,因為它的前蹄飄如微風,倘若不是沈重的下半身墜著,它此刻完全可以飛起來,一直飛到天上去。

“後蹄蜷一下……對,就是這樣,對,”餘夢洲摸了摸馬的脊背,習慣性地誇讚道,“好馬,真乖。”

聽到這句話,馬群不約而同地跺著蹄子,耳朵來回轉動,發出一陣嘶嘶的噴氣聲。

真討厭!軍鋒慌亂地想,我們不是“好”,也不是“乖”,我們是令生靈恐懼的惡魔戰馬,是權力與罪孽的象征!

它吹著嘴皮子,眼神左瞟右轉,唯恐被冷酷的首領發現自己心裏的那點小竊喜。然而,它忽地發現,首領好像被石化蛇妖照住了一樣,正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幾乎是呆呆地望著人類。

好險哦,它松了口氣,看來我還沒有暴露……

第三只、第四只的蹄子也大致修好了,一共二十根沈甸甸的銅楔,它們淩亂地攤在地上,遍體的咒文在火焰下流動閃耀,發著不甘心的光。

餘夢洲盡職盡責地塗上膏藥,纏好繃帶,血屠夫還保持著蜷腿的姿勢,它不敢放,也不敢動,只是等待著餘夢洲的指示。

“……好了,”餘夢洲慢慢直起腰,汗水流經鬢發額角,同時打濕了他後背的衣衫,“這是第一遍,按照你的恢覆能力,過兩天就能覆查一下。然後……”

他站直身體,卻眼冒金星,血液仿佛從大腦一下倒轉了到腳底。餘夢洲的嘴唇驟然發白,他模糊不清地喃喃了幾個字,便“撲通”一聲,跌在了灼熱的土地上。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他隱約看到了好多張快速懟過來的馬臉,以及十幾雙猩紅如火的眼瞳。

如果能重來,他恍惚地想,我寧肯在那個旱廁一樣的養馬場過夜,也不急著趕回家了。

意識昏沈中,有什麽清涼的東西,滴滴落在餘夢洲的嘴唇上。

他下意識地伸舌頭舔了舔,又甜又清澈,帶著醉人的酒意……葡萄酒?是葡萄酒嗎?這可真是他喝過最好的酒了!餘夢洲頓時來了力氣,他努力張開嘴唇,讓那珍貴的瓊漿玉液潤濕他的咽喉。

“……修蹄師醒了!”餘夢洲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軍鋒,“我要出去告訴大家!”

回來,你個倒黴孩子,哪有餵到一半就跑路的!

他氣地使勁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摸到身下柔軟的綢緞質感……綢緞?昏過去的時候還在荒野呢,哪裏來的綢緞?

“你醒了。”

餘夢洲費勁地轉過頭,借著洞窟昏暗的燈光,他看到一匹臥如山巒的漆黑巨馬,正靜靜地看著他。

法爾刻,惡魔戰馬的首領。

“這是……哪裏?”餘夢洲問。

法爾刻回答:“在你倒地以後,我們找了一個安全的藏身之所,酒和蔽身的織物,都是我們為你尋來的。”

餘夢洲訥訥地說:“謝謝。”

不同於那些或暴躁,或狡詐的魔馬,法爾刻看起來就像暗淵一樣冰冷、沈寂,並且深不可測。餘夢洲看著它的眼睛,覺得就像在看兩個通往未知的隧道,你無法得知能從裏面望見什麽。

“你是從哪裏來的?”法爾刻問。

“血屠夫的蹄子還好吧?”餘夢洲問。

一人一馬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法爾刻抖了抖耳朵,沒說話,餘夢洲則尷尬地咳了一聲。他拿起旁邊的酒杯,灌下了一大口,回答道:“我是從坑裏掉下來的。”

“坑裏?”法爾刻有些意外,“從未聽過這種來到魔域的方法。”

“路上一個大坑,”餘夢洲比劃道,“我本來想繞過去的,但那個坑好像是活的,一下就張得老大,把我吞了,再醒過來,我就在這兒了。”

法爾刻思索道:“也許是這些年魔域越發擴張的力量溢出,從而影響到了人界。血屠夫的情況很好,事實上,有些太好了,以至於需要我來教導它什麽叫節制。”

餘夢洲正要說話,洞口處就忽然擠進一個馬頭。

“你看,我說他醒了吧!”

又擠進一個。

“哦,真的醒了!”

然後再一個。

“我看看我看看!”

餘夢洲:“……”

法爾刻呲出獠牙,嘶了一聲:“出去!”

馬腦袋們一聲不吭,嚇得飛速抽離了。

作者有話要說:

餘夢洲:*認真修蹄,挨個拔下難搞的銅釘* 老天,這簡直就是個悲劇……

惡魔戰馬:*感受修蹄,快要飄到天上去* 哦耶,現在我的馬生要變成喜劇了!

還是惡魔戰馬:*為了表現自己,一口氣跑到千裏之外去搶劫酒莊*

還是惡魔戰馬:*擠進洞窟中展示搶來的美酒,卻發現首領已經捷足先登,並且對大家發出惡狠狠的噓聲*

還是惡魔戰馬:*不開心,但是想到解脫的生活,又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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