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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大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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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八剌沙袞方面的消息,三月份裏頭忽然來得很頻密,仿佛背後有一只手在推動一般呢,先是劉岸得到消息,有一群毛皮商人在熱海沿岸收集貨物時恰好註意到有一群人自東而來,匆匆往八剌沙袞方向走去,這群人牧民不像牧民,商人不像商人,部落不像部落,人數只有數十,衣著光鮮華麗,毛皮商人中有一個見多識廣的老者看出了這群人裏頭有一個中年戴著一枚奇特的鶻頭狼骨戒指。

“那是嶺東回紇的貴人啊。”那老人說。

毛皮商人中的一個年輕人向老人請教,老人說:“那枚戒指洩露了他的身份!那是只有九姓之長宗的嫡系子弟才能戴的,這枚戒指的鶻頭有三根羽毛,那應該思結族的,那一族現在應該都在北庭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毛皮商人中有一個琢磨了一下,竟然到八剌沙袞去將這個消息給賣了。

八剌沙袞有一個“情報收購點”,那是劉岸與李臏建立的一個制度,在沙州、於闐、撒馬爾罕、怛羅斯、布哈拉都設有這樣的點,在撒馬爾罕、怛羅斯、沙州、於闐等地,由於有安西的使節駐地,這些使節駐地就自然而然成了這個情報收購點的所在,在還沒有使節派駐的布哈拉、八剌沙袞等地,也有一些流動的情報收購點,每個點有兩個探子負責,安西的大都護司馬署和一群商人建立了一種非專門的聯系,這群商人都來自安西境內,家人和產業主體都必須在安西,其主要身份仍然是經商,司馬署並不會給給與他們額外的費用,但如果他們到境外行走,在外界聽到什麽消息,可以用司馬署教會他們的特別辦法找到情報收購點上,一旦情報被認為有價值他們將得到各種類型的報酬,有可能是金錢,也有可能是某方面的特權——別某座礦山的開采等等。目前來說已經好幾個商人因此而發了大財!

那個毛皮商人偶爾聽到這個消息,便在到八剌沙袞的時候將這個消息賣給了情報收購點,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個情報會給安西帶來什麽,也不知道這個情報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只是像買六合彩一樣,隨手圈個號碼一般賣出去,然後就等著看是否能中獎。

但安西在八剌沙袞的探子首腦卻非常重視這個消息,他一邊在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反饋回去,同時又秘密地與安西大都護在八剌沙袞的朋友聯系,以期取得更加深入、確切的答案。

安西在八剌沙袞的朋友,除了一些商界的巨擘之外,更還有一個秘密的、一直與張邁眉來眼去的大家族——近兩年逐漸被邊緣化但勢力仍然盤根錯節於嶺西各階層的阿史那家族!

阿史那家族的家長科倫蘇曾是阿爾斯蘭的宰相,其長子卡查爾曾是深受敵人張邁讚賞且在嶺西回紇軍中有重大影響力的大將,這時父子兩人雖然都已經賦閑在家,但其耳目卻還是遍布八剌沙袞各地,甚至連大汗的金帳之內也有他們的人。

那日安西在八剌沙袞的探子首腦請阿史那家的管家吃飯——這是雙方的第一次碰頭,在聽說了對方的來意之後,阿史那家的管家默默無言,飯沒吃完就離開了,三天之後他主動請安西在八剌沙袞的探子首腦吃飯,席間什麽話也沒說,但他請吃的菜卻大為奇特——

“阿史那家請我們的那道菜,是一條沒頭沒尾的大頭魚。”

“這是什麽意思?”已經開始涉足軍務的郭汴插口道。

如果沒有語境的話,這個啞謎卻確實難猜,不過在當下這個語境之下,劉岸卻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魚沒有頭,沒有尾,是因為頭尾都被斬去了!”

郭洛的臉色也沈了下來:“應該是這樣。阿史那家也不敢說的太過明白,所以這件事情的嚴重就可想而知了。”

郭汴叫道:“大哥,你是說,我們安西會首尾受敵?”

眼下安西確實像一尾大頭魚,頭和尾離得甚遠,由於交通的不便,在很多時候都只能各自為戰!

而在這種情況下,首尾受敵也就意味著毗伽與阿爾斯蘭可能已經達成了聯合。

“那怎麽辦?”郭汴道:“我們要趕緊向於闐求援嗎?”

郭汴這句話顯出了他的大局觀已經頗為不弱,一旦首尾受敵,在阿爾斯蘭發動攻擊的時候,東方三鎮勢必也將受到空前的壓力,那時候雙方將難以互援,唯一能夠得到援助的,就只有於闐了。

“不,無法求助於於闐了。”郭洛說,他相當明白現在東面的局勢是怎麽樣的。由於訊息的遲延,這時候郭洛還不知道張邁在敦煌已經徹底得罪了甘州回紇,但這不妨礙他判斷張邁一旦進入沙州,東方的整個局勢就會變得撲朔迷離。他推斷,現在張邁應該正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以增強他在東方的優勢。

“現在,我們不能夠有依賴東方的想法,甚至我們還得盡量將力量留給東方。”

“但是,要靠我們自己寧遠自己的力量來獨抗阿爾斯蘭麽?”

寧遠只是安西之一鎮,以一鎮之力獨當嶺西回紇的十萬大軍,實在有些太過勉強了。更何況兵事一動,一旦寧遠落於下風,布哈拉和怛羅斯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就將變得不可預測。

這是一個連鎖局面,錯了一招就有可能全盤散亂!

“當前最重要的,是要穩住薩圖克和奈斯爾二世!”郭洛說道:“如果只是阿爾斯蘭的話,利用亦黑山地的地形還是有可能將他們拖住的。”

劉岸明白郭洛的意思,那就是要爭取薩圖克和奈斯爾二世的中立,這兩派勢力的動向將會成為寧遠生死存亡的關鍵。

“我明白了。”劉岸道:“我去布哈拉,薩圖克那邊,派何春山去。一定會爭取兩家至少不對我們動兵。”

會議散了以後,郭汴見郭洛的心情依然沈重,問道:“大哥,你在擔心劉叔叔他們沒法成功嗎?”

郭洛搖了搖頭,道:“這次雖然需要依靠交涉來確保西線,但交涉本身並不是關鍵。”

“哦?”

“汴弟,你要記住一件事情——”郭洛道:“國族對國族所有的承諾,都是不可靠的!必須有刀馬在手,才能夠真正確保我們的安全。劉岸與何春山縱然出使順利爭取到了奈斯爾二世與薩圖克的中立,但如果形勢不妙,他們還是會有可能對我們發動進攻的。所以交涉雖要進行,但真正關鍵的,還在於我軍的勝敗。”

“那麽大哥,你能贏嗎?”

郭洛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一仗並不好打,雖然也不是不能打,但有許多內內外外的原因幹擾了他不能將全副身心用在對抗阿爾斯蘭上面。

這天晚上他在月色下漫步,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從東方已經傳到的消息推導,張邁在敦煌的計劃應該正處在關鍵期,這時候如果西線出事,傳出不利的消息,就有可能會導致整個棋局都被打亂。

就當前而言,安西軍似乎也還沒有陷入危機,甚至就算阿爾斯蘭和毗伽一起出手,安西也未必扛不住!

“但事情不會只是那樣的。”

就像曹議金一樣,郭洛也能看到幾步之外的棋路,既然薩圖克與奈斯爾二世會成為左右他與阿爾斯蘭對決的重要因素,那麽同樣,甘州回紇與歸義軍,也可以成為張邁與毗伽對決的關鍵。郭洛不可能同時應付阿爾斯蘭、薩圖克與奈斯爾二世,正如東方的張邁不可能同時應付毗伽、曹議金與藥羅葛·狄銀,如果事情真鬧到了那個地步,那安西大都護府的崩塌也許就是轉眼之間了。

在還不知道張邁已經砍了景瓊一刀這個消息之前郭洛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已可知他的遠見在安西軍中罕有人能及他。

但也正是如此,他的心理壓力也就變得更大了。

國與國之間的爭衡,一個有力與不利的消息傳來就有可能引發可怕的連鎖反應。

安西的政治方針雖然一掃內部的頹靡,將許多舊家族連根拔起,讓內部的發展得到空前未有的順暢,卻也因此樹立了太多太多的強敵。遠在張邁還沒進入敦煌之前,郭洛就預感到了歸義軍可能會從朋友也變成敵人,從外交上看這絕對是一個失敗,但從更加長遠的角度看,這卻是張邁的一次政治冒險。

郭洛理解張邁這次冒險的目的,實際上他也認同張邁的這種主張,只不過張邁的這些行動,會給他身邊的人——尤其是他的股肱帶來極大的壓力!

想想三年前,郭洛還只是一個偏僻小城的青年領袖,但現在卻變成一個要同時與三大國部同時博弈的軍政首腦!外部敵人固然強大,但這空前未有的壓力也是一個不輸給三大國君聯手的敵人。

不能輸,不能輸,不能輸啊。

在安西唐軍的將領中,最暢快的人莫若石拔,這個青年每逢戰爭只顧沖鋒,盡管近來有時候也會用心思,但考慮的也永遠都只是一個局部戰場的勝敗。戰爭一結束他就可以將一切拋開,回到後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摟著他那個最符合唐朝審美標準的美麗妻子,抱著剛剛出世的兩個兒子,無憂無慮地盡享天倫之樂。

和石拔相比,楊易的大局觀更好一些,他會考慮戰略,甚至會考慮政略,他那強大的侵略性與張邁極其相投,有些時候,會因為這種同質化而失去用武之地,但有些時候,楊易又能夠因此而代替張邁獨擋一面。

然而楊易肩頭上的壓力,還是沒有郭洛來得大。郭洛的肩頭上,有著一份楊易也沒有的東西——

責任!

楊易想的,是勝利,勝利,勝利!

而郭洛想的東西卻更全面一些,安西的生死,安西的福祉,乃至安西將來發展成什麽樣子,郭洛都覺得自己將負有很大的責任。

他是前任大都護的兒子,從小就潛移默化地接受自己是“安西少主”的觀念,安西大都護府對他而言不僅是一份事業,甚至就是生命,盡管如今大都護的桂冠已經落在了張邁頭頂上,但那份責任感卻依然存在著,甚至比張邁還要來得強烈。

正因為有著這樣強的責任感,才讓郭洛有了別人所沒有的溫忍之力,讓他比安西諸將中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有擔當!但也因為責任感壓著,會讓他有時候的思維與行動顯得沒有楊易那麽靈動。

安西的發展正在關鍵點上!

前方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親人。

如果輸了,那就全線崩塌,但是如果贏了——

那我們就將擁有真正的無敵!

不知不覺中他在涼亭中的長椅中躺下,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睡夢中一個惡魘襲來,郭洛在魘魔的帶領下仿佛飛到了高空,在高處看到了一場場的大火——先從亦黑燒起,亦黑尚未陷落,沖天砦已經被薩圖克的鐵蹄踏破,同時庫巴也受到了圍攻,郭洛向東方飛去,看到了托雲關告急,再跟著東方三鎮也星星點點——盡是火光!

是叛亂麽?還是諸國都已經在向安西發起了圍攻?

肥大的安西,幻化為一尾身形長長的大頭魚,尾巴和頭部分別被切斷,鮮血不斷噴了出來,每一滴的鮮血都是一個安西舊部的性命……

“啊——”郭洛驚醒過來,一個美貌少婦正在給他擦額頭上的汗珠,口中有些緊張地問是不是做惡夢了。現在楊清不在寧遠,這個美貌少婦是郭洛的妾侍,也是何秋山的女兒。

嗯,確實是噩夢。夢中的場景,正是郭洛最害怕會發生的結局。

郭洛喘息著,喘息著……

他知道他所夢見的並非幻境,而是安西可能面臨的未來之一!

如果換了景瓊,也許已經被這種壓力壓垮了。

但是郭洛卻反而承受了下來。

“過去了,過去了……”嬌美溫柔的何氏抱住丈夫安慰:“已經過去了……”

郭洛的心慢慢靜了下來,沒錯,夢中所發生的,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了。

那只要挺過去,就可以了!

“取紙筆來!”

“啊?”

“取紙筆來!”

何氏取來了紙筆,郭洛便在月光之下寫了一封信,他沒有詳細寫上這邊發生的各種不確定因素,因為他不想要東方的戰友們擔心,他給張邁、楊易、鄭渭等人寫的信都只有兩句話:

“西線無恙,縱有變故,洛亦足當之,眼下一切當以東方之務為重,諸兄弟戮力於彼,勿需西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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