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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滇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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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禦坐在蕭尋章對面,低頭看一眼手上的升遷特旨,再擡眼望一回蕭尋章,覆又垂下眸,欲言又止。

蕭尋章對他的目光渾似毫無察覺,已是三盞冷酒下肚,他松松勾起玉壺,手腕斜傾,壺口凝出一道霜雪細流,清淩淩地斟滿了第四盞。

謝懷禦終於忍無可忍一般,胯骨微擡,上身前傾,劈手奪過了蕭尋章面前剛斟滿的堆花銀盞,仰頭一飲而盡,說:“作什麽調我出禁軍?”

蕭尋章挑眉,故作驚訝道:“我還當你是嫌官低,怎麽就為這個?”

“哦,”謝懷禦不答,順著他的話說:“那你將我調去,調去皇城司,在太後手下當差,品階還低,算是個什麽意思?”

“這可真是奇了,你現下在禁軍中只是個虞候,僅作‘都’一級論,還沒品呢,從前也未曾聽你抱怨過什麽。如今把你調到皇城司底下,做個正七品的勾當皇城司使,反倒不樂意了?”蕭尋章數著手指跟謝懷禦掰扯道:“即便是你不願聽太後調遣,到時離了鄭都,去了滇遠路,天高皇帝遠的,你只回她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得了。”

“那還有個楊觀呢?”謝懷禦仍是怏怏。

“他同你一個品級,你作外使他作內使的,理他作甚?再者,別跟我說暗度陳倉的事你一點不會,當初背著我入禁軍的時候可是聰明的很。”

“當年怎麽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謝懷禦悶聲道:“後來還不是被你發現了。”

蕭尋章說:“那現如今豈不正合適?你又不在我手下,又不在我眼下,想做什麽都無人管了,多瀟灑。”

“不好。”謝懷禦想不出辯駁的緣由,就是執拗地反對著。

蕭尋章倒是替他尋了一個,真心實意地繼續說服他:“在禁軍中,你謝懷禦倘使無官無職,與我牽連上,也是有名有份的,他們予我幾分薄面,都願聽你調度。若你是憂慮僅以正七品官階在外不得力,那也大可以放下心來——你可知,先帝時的舊例,安撫大使都以幾品官充任?”

謝懷禦不接茬,蕭尋章便徑自說下去:“正二品。勾當皇城司使是正七品,往歲皆因有太後撐腰,故而離了京畿路,都作正二品論。此番你去了,也是一樣的。”

謝懷禦揣著明白裝糊塗,說:“太後還能為我撐腰?”

蕭尋章禁不住想屈指敲他一下腦門,思及隔著兩人的桌案有些距離才作罷,說:“那你轉投太後去!”

謝懷禦梗著脖子,說:“不去!”

“你不願意離了禁軍,總得說個理由出來。”蕭尋章還在逗他,說:“舍不得我?”

謝懷禦不吭聲了,片刻後,才又開口說:“你總得告訴我,你一個離不得京的攝政王,是準備怎麽在滇遠路給我撐腰?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玉璽還在太後手裏,你自己在京畿路都沒勢大到哪裏去。”

蕭尋章懶懶地往酸枝圈椅上一靠,說:“好呀。你告訴我為何寧作都虞候,不作皇城使,我再同你說滇遠路的安排。”

不知為何,謝懷禦今日就是跟蕭尋章犟上了,他也往椅後一靠,說:“那我不要知道了。”反正最後你還是得告訴我。

蕭尋章被他逗樂了,轉頭看向外間大堂,撫掌喊道:“小二,上菜吧。”

小二的聲音從落款食戲樓的描花屏風後傳來:“好勒!客官請稍等。”

七月初,新任的勾當皇城司外使謝懷禦和內使楊觀前後車仗離了鄭都。謝懷禦掀開車窗側簾,地面塵土揚起又滾滾向後,動靜比都城內大得不是一星半點——這回不是酌煙駕車了。

謝懷禦回望城樓,卻見蕭尋章身長玉立,微風掠過,衣袖輕擺,出塵恍似謫仙。

兩人視線交錯,蕭尋章笑意盈盈地與他揮手告別。

盛夏暑氣蒸騰,蕭尋章只著了件天水碧的淡色薄衫,站在灰撲撲的女墻後,卻勝過久居高山寒頂的脂玉。

謝懷禦的車駕越來越遠,他看不到蕭尋章難得溫潤的笑,只覺得墻內他的身影愈發落寞,像不得離籠的雀鳥。那人將在視線中微如螟蛉時,蕭尋章唇形動了動,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謝懷禦什麽都看不清,他只是忽有所感,凝神望去,卻見蕭尋章已轉身離開了。

謝懷禦心生憊懶,松勁放下簾幔,再不去關心沿路風光。任由車隊曉行夜宿,他只一路寡言,至七月中旬,方才到了滇遠路。

滇遠路的首邑是兗州府,並不在關口。謝懷禦一行是破曉時分入的滇遠境,及至午時才到了兗州府城外,中天懸日,正是毒辣的時辰。

謝懷禦步下出車輿,見已有大小官員在城下候著了。領頭的人長得極有福氣,圓滾滾的,想是不太耐熱,見車馬近前才慌忙將官帽戴上,汗水即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濡濕了額前烏紗,他此刻忙著迎上謝懷禦,顧不得擦拭,於是那汗水便沿著臉頰滑落進了疊肉的脖頸,黏黏糊糊地反著光。

那人湊到了謝懷禦下車的腳凳旁,謝懷禦下意識腳步一頓,擔心他是否要像從前酌煙那樣伸手扶自己下來。好在他似乎已是忍耐到了極限,向謝懷禦賠笑道聲抱歉,便掏出帕子報覆一般狠命擦起來。

待他擦完,謝懷禦仍站在他面前,擡起一只手,半擋著斜射而來的日光,瞇眼看著他。那人一楞,為官倒還頗為上道,一把搶過身後隨侍小廝手中的傘,罵道:“平日裏是幹什麽吃的,沒點眼力見,也不知道主動給這位爺撐把傘!”

謝懷禦生得高大,這人要為他撐傘還有些費力,傘面斜斜傾著,罩得人有些憋屈。他接過傘來,擡臂高高撐起來,說:“還是我來撐吧!”

“是是,多謝小謝大人體諒。”那人趕忙應道:“下官名叫程孟維,是滇遠路的漕司。小謝大人和......”他說著回頭望一眼,臉上堆滿笑,向後車下來的楊觀點頭致意,楊觀和善地回了禮。程孟維繼續說:“小謝大人和楊觀大人在此地的一應住宿事宜,都由我來安排了。”

謝懷禦點頭,說:“程大人費心了,不知我們在兗州府下榻何家驛館,我們自行前去便可。”

程孟維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唇上的胡須猛烈地抽了兩下。他擺擺手說:“不是驛館不是驛館,怎麽能委屈遠道而來的安撫使住驛館。我特遣人為二位大人打掃了一間宅子出來,坐南朝北冬暖夏涼,雜役女使一應俱全,管保叫二位大人住得舒心。”

謝懷禦不負其望地露出滿意的神色,說:“那就有勞程大人帶路了。”

“好說好說。”待謝懷禦入了車廂,程孟維緊跟著坐到車前禦者的旁邊,說:“勞駕這位小哥聽我一段了。”

謝懷禦感覺整個車廂突然低了一截,他望向腳下微微下凹的木板,詭異地沈默了。

兗州府內的水泥地本是發白的灰,只是才下過幾場雨,路面被漬成了深色,瞧著濕漉漉的,車轍壓過的細微聲響,很快湮滅在了嘈雜長街中。

謝懷禦的車廂陡然一輕,想是程孟維下了座。果不其然,輕紗的轎簾外傳入了程孟維鈍鈍的聲音:“小謝大人,現已到了。”

謝懷禦下了車,打眼望見那接著宅門的橫長影壁,浮著不算越禮的瑞獸圖案,鱗甲層層疊疊,異常生動。他起了興趣,問程孟維:“瞧著技法不俗,可是堆花上去的?”

程孟維一聽這話,恍似找到知音一般,激動道:“要不說小謝大人是攝政王義子呢!就是有見識!在這裏同他們都說不清。”他汗也不擦了,不由分說拉著謝懷禦就要將影壁走一遍,先是回憶起了自己不知在何處見過的“烏騅別霸王”浴缸,自那以後就念念不忘,後來終於重金從江南聘到了會此類技藝的老師傅,耗時良久才燒成了這福澤綿延的圖樣。

兩人走到了這面影壁的盡頭,謝懷禦那口解脫的氣還沒呼出來,便被程孟維拉著轉了個身,原路返回,恨不得一步一頓地向他講解每一處細節的精妙。

又回到了宅院門口,楊觀雖沒跟著他們,卻也沒徑自帶人進去,只相當耐心地在題著“頤園”字樣的匾額下等著。

謝懷禦對他觀感大好,同時心生了些許歉意:實在是不應當在這種鬼天氣將同僚晾在毒日下的。

他生怕程孟維又要拉著他再走一遍影壁,趕緊打斷道:“不知程大人今日在城外等了幾時?”、

程孟維正講得興起,還在滔滔不絕時乍然被打斷,卻也沒有什麽脾氣,皺著眉頭回憶道:“自昨夜接了二位大人今日要到的消息,我是一宿沒睡踏實。城門一開,便帶人在外頭候著了。”

“那就是卯時了。”謝懷禦說:“現下已過了午時,不知大人身上可還爽利,要不要回去換身衣裳?”

程孟維如夢方醒一般,連聲應道:“就說小謝大人是明白的,是該回去換衣裳了。那我先送各位進去?”

“那便卻之不恭了。”

程孟維將這間宅院的管事叫來,吩咐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院內的女使雜役們手腳麻利,很快將外頭車馬上的物件搬進了門內,有條不紊地替主子們安置起來。

索性無事,楊觀來找謝懷禦寒暄幾句,說:“想不到小謝大人如此博聞多識。”

謝懷禦謙虛道:“湊巧而已。你我平階,就不必稱我大人了吧。”

楊觀說:“我怎配與小謝大人平輩相稱,還是叫大人的好。”

謝懷禦心下奇怪,這楊觀不是太後的人麽,怎麽對自己如此客氣。轉念一想,反正太後也管不到滇遠路,他也就不再推辭,應了下來。

楊觀不知謝懷禦心中想法,仍與他搭話,說:“小謝大人怎知程孟維定要回去換衣裳的?”

“他熱啊。”謝懷禦毫不猶豫含混道。

楊觀聞言一怔,識時務地不再追問下去,自己圓道:“原是如此淺顯,是我眼拙了。”

“那你說,他下午還會來嗎?”謝懷禦問道。

楊觀思索道:“他排場如此闊氣,想來是要請我們一頓接風宴的。”

謝懷禦便也不再下他面子,說:“若他來了,我便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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