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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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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雪大,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日,現已積起一層來,淺淺地在檐上覆了銀白。然而皇瓦明亮,仍黃澄澄地透出來,倒與瑞雪形成個相得益彰。

霜天寒地,貴人們也不嫌路遠,偏要進宮來在明理堂內議事。在宮外誰家府上不好麽?還比宮內自在。五歲的小皇帝尚未開蒙,連聖賢書上的字都認不全,能同他們議什麽。還不是要太後代勞,坐在屏風後頭,為這些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們做主持。

其實朝臣們也無奈,當年先帝爺病逝地突然,急詔了尚在前線的蕭尋章回都受任監國攝政,許是病得糊塗了,偏將玉璽留給了小兒子蕭修遠。

元和元年,小皇帝登基時堪堪周歲,牙牙學語的孩子如何拿得動四方印璽,於是只能由太後代為掌印。決策權被分出了高下,自然以國祚為先。

好在明理堂內自有暖爐熱烘烘地烤著,貴人們來時身上披風大氅一應俱全,進了屋便即刻搭在一旁了,這情形鐵定是凍不著的。

小宦官楊觀在外頭候著,堂下莊重,他不敢伸手出來呵氣,只得垂手攏在袖中,聊勝於無地搓著。

他年紀小資歷又淺,原是輪不著在貴人面前當差的。因他前些日子認了太後身旁的辛公公做幹爹,辛公公心裏怨天寒,寧可往禦藥院去待著,楊觀便頗有眼色地來替了他幹爹的差。

楊觀伸長了耳朵聽著明理堂內的動靜,倒不是妄圖打聽朝政,縱是聽到了一星半點,他也沒門路說去。他只待哪位位高權重的貴人出來,熱切地迎上去送一段,在跟前混上那麽一眼,便也算是結個緣,將來未必不是自己的前途。

楊觀神思輾轉間,忽聽得門扉輕響,走出個長身玉立的公子來,正是攝政王蕭尋章。

楊觀忙從旁的小太監手裏接過傘給攝政王撐上,搭話道:“王爺,可是議完了?”

蕭尋章瞧他一眼,骨節分明的手又將門合上了,笑說:“早著呢。”

楊觀下面的話都咬在了舌尖,只好問:“那王爺這是悶了,出來透透氣?”

“不。”蕭尋章緊了緊才披上的大氅,藏青色的毛領在風聲中蹭著他的臉,更襯得其面若脂玉,說:“且由他們爭去,我今日有事,早些回府。”

楊觀心思又熱絡起來,說:“那王爺,奴才送您一段?”

蕭尋章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打量了楊觀一番,說:“看著面生,新來的?”

見攝政王已邁步在前頭走著了,楊觀忙跟上,說:“王爺看得準,奴才從前不當這兒的差,今日來替我幹爹的。”

“你幹爹?”蕭尋章思量道:“想是太後跟前那位辛公公。”

“什麽都瞞不過王爺。”楊觀奉承道。

蕭尋章捋過吹到額前的發絲,說:“既跟了辛公公,將來自有太後的前程,怎麽還來找我呢?”

原先楊觀心中那些緊張,甫被點破,反倒鎮定下來,說:“辛公公是太後做王妃時就跟在身邊的老人了,如今尚在盛年,還能侍奉許多年歲。他幹兒子認了一大堆,個個指著太後的前程,縱是有心雨露均沾也提拔不過來,不如借來使一使力,讓我向外夠上一夠。”

蕭尋章說:“那你該在明理堂外候著那些老家夥。我素來紈絝,跟了我也未必有好前途。”

楊觀聽出了意思,說:“奴才信先帝爺的眼力,先帝爺指了王爺做攝政,王爺必有攝政的才能。”

皇宮殿內鋪了滿地金磚,議事時總晃得人眼睛疼,好在沒有奢靡到將殿外的禦道一並換了,仍是暗色的青石板,蕭尋章已沿著道走到了宮門口。

楊觀向攝政王行禮別過,轉過身來腦子裏回蕩著他入車輿前留下的話。

“你看得也準。”蕭尋章掀開輿簾:“在宮裏好好當差,不愁無人賞識。”

掩著車輿的帷裳早已換了厚的,嚴嚴實實地擋著風。駕車的是蕭尋章身邊長隨的小廝,名喚酌煙的。他車駕得穩當,主子沒催,便調轉馬頭,不疾不徐地往王府驅。

蕭尋章在明理堂中聽人議事聽得累,進了車廂便昏昏沈沈的,攏著毛氅向後靠去。

飛雪打在眉睫上,蕭尋章睜開眼。入目是皚皚雪山脊,蜿蜒接天際,不見盡頭。

此為何地?蕭尋章有些茫然,未及多加思索,已鬼使神差地向山中走去。

山麓下生出了黑點,蕭尋章駐足看著黑點漸漸拓影出神獸樣貌。麒麟向他而來,犄角泛著九重天外的清輝,此番正是上合天意。

麟獸雲母般的甲鱗在霜雪中凜凜流光,及至近前才看出它被戾氣繞足。蕭尋章伸手欲觸,麒麟卻側身相對,露出背上趴伏的半大少年。

少年未戴冠,長發隨意地垂落,遮了整臉,又從肩背覆到腰際,堪堪露出月白錦衣上的幾點暗紋。

青鳥途徑此地,撲棱兩下翅膀。酌煙“籲——”的一聲,馬車停了。

車廂中蕭尋章略帶惘然地坐起身,回了神,原是做了個萬山載雪的夢。

主子不動,馬車外的人也不敢有動作,只安靜地等著。

蕭尋章擡手掀起帷裳,酌煙即刻下馬,擺上車凳。杜管家已在王府外候了一陣,蕭尋章打眼看到他,了然道:“人已接來了?”

“是,王爺。”杜管家伸手去扶蕭尋章,說:“小主子在書房等您。”

蕭尋章頷首,吩咐道:“讓人去趟食戲樓,買碗桂花甜酒釀。”

王府覆著靛青琉璃瓦的廡殿宅門下,懸著題字“楚王府”的匾。是從前先帝爺的墨寶,以示兄弟情誼。因而現今楚王監國攝政,宅門改換了重檐的制式,匾額卻仍是舊時那塊。

蕭尋章過了丹楹刻桷的垂花門,沿著抄手游廊再入了幾進門,到了主屋所在的院落,往書房走去。

書房以博古架一隔為二,左置榻床靠在博古架後頭。半大的少年初來乍到,不敢亂翻主人家的書籍陳設,只靠在床頭小幾邊對著懸於長桌後的《千裏江山圖》發呆。

少年聽得一陣冷風入室,轉頭看去,蕭尋章進了門,分明穿金綴玉、通身貴氣,卻無端漾出幾分紙醉金迷的頹敗之感。

少年自覺應開口說些什麽,可是卻在看清公子相貌後打了結。蕭尋章身形鶴立,披著厚重的毛氅也不顯臃腫。他走近前來,少年能看到他雪膚透骨,長睫如鴉羽,顰笑之間在上挑眼尾交疊出弧度,帶得綴於眼下的淚痣也格外惹眼。

少年努力回攏思緒,終於有了成果,他問道:“你是誰?”

“我啊。”蕭尋章輕笑,說:“蕭尋章。累上留雲借月章[1],就是這個字了。”

少年覺得這名字聽著耳熟,但事到臨頭反倒記不起來,卻又頗有些虛榮地想與其配上,於是他說:“我叫謝懷禦。嗯......禦馬關山北[2]的禦。”

“禦馬關山北。”蕭尋章覺得有些意思,問:“可有下句?”

謝懷禦倏然意識到剛剛脫口而出的詩句不太對勁,卻也不願丟臉,抿著唇憋了半天,說:“禦馬關山北,盡破胡虜賊。”

“好志向。”蕭尋章撫掌誇道。他又問:“怎麽不去廂房,下人們收拾得不滿意?”

“不是。”名字的事揭過了,謝懷禦松了口氣,說:“我想我應當先來拜會王爺,在廂房......不合禮數。”

“現今已拜會過了,回廂房歇著吧。小廝們同我說你路上吃得少,我想你許是因清早起來趕路,故而沒有胃口。聽江南宅子的馮伯說你很適應江南的口味,我讓人外出買了桂花甜酒釀,一會兒給你送去。”蕭尋章走到書桌前,看著案上的奏疏,說:“喜歡貓嗎?”

前後話題的轉變讓謝懷禦一時未及反應,他磕巴了一下,說:“喜、嗯......還行。”

“那就好。”蕭尋章已在書桌前坐下了,打開折子,提筆蘸了墨,說:“去吧。”

謝懷禦繞過博古架,腳步虛浮地走出書房。他魂不守舍地跟著女使往廂房走,突然擡手扶住了墻。

蕭尋章...好像是當朝攝政王的名字。屋外寒風砭人肌骨,謝懷禦頭腦清醒了些。

引路的女使聽見腳步聲停了,欲轉過身來問詢。謝懷禦跟了上去,說:“無事,繼續走。”

原來攝政王從前的封號是“楚”,他想,看起來好年輕,是了,在江南時聽說攝政王方及弱冠,只比自己大六歲。

書房中蕭尋章攤開折子的姿勢未變,筆卻擱下了。他回憶著謝懷禦所著月白雲錦短襖,上綴散點暗紋,神色晦暗不明。

謝懷禦進了收拾好的西廂房,看到先前提及的桂花甜酒釀已擺在八仙桌上了。女使向他解釋道,因不知他的偏好,所以買了一溫一涼兩碗。

“有心了。”謝懷禦說。見女使仍侍立在側,他思索了一下,醒悟過來,說:“我在江南時就不愛有人時時盯著......”

女使恍然:“小主子跟王爺真是一個脾性,那碧桃就告退了,若是有事您就喚我。”說完,就合上門,離開了房間。

打發走了碧桃,房間裏只剩謝懷禦一人,他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放松下來。

謝懷禦躺到床上,楞楞地出神。良久,悠悠地嘆了口氣:攝政王跟傳聞中好像不太一樣......

日入時分,杜管家來敲了西廂房的門。謝懷禦已認識了杜管家,他看著下人們擺菜上八仙桌,問:“杜伯,我不跟王爺一道用膳嗎?”

杜管家說:“王爺說小主子不必拘束,王府不學外頭那樣大的規矩,仍當作先前在江南時便好。”

謝懷禦心想,在江南時偌大的宅邸可只有我一個“主子”,還不是“小主子”呢。他問杜伯:“那王爺現在何處?”

“這......”杜管家有些為難:“王爺時常在外吃酒,甚少在王府用膳。小主子可是有事?待王爺回來後,我可代為轉達。”

“無事。”謝懷禦不知該作何感想,這紈絝作風倒是與傳言對上了。

蕭尋章正在金縷閣深處的廂房中,心不在焉地聽著誤入此間的絲竹聲,看面前的黃貍幼貓埋頭吃飯。爐子上煨的熱酒已“咕嘟”作響。

金縷閣是鄭都最出名的風月場,從前的花魁娘子瓔珞已是徐娘半老,雖風韻不減,卻也不再接客。只繼續經營此地,成了幕後的老板娘。

時移事易,閣裏年輕的小娘子都叫她“珞娘”,昔年“瓔珞”的名號漸漸被世人遺忘了。

珞娘推門進來,俯身摸了摸貓崽,說:“小家夥很喜歡王爺送的魚呢。”

蕭尋章為自己斟了酒,說:“這就算是給它下聘了。“

珞娘在他身側坐下,說:“年年幾窩貓崽不見王爺要,今歲末可巧就看上它了。”

蕭尋章說:“從江南接了個小朋友過來,怕他寂寞,給他尋個玩伴。”

珞娘笑道:“王爺像母親,心善。”

蕭尋章說:“珞姨是因母親才覺得我心善的。我若心善,在朝堂上可活不長。”

珞娘從不向蕭尋章涉問政事,默然了。

蕭尋章亦不欲多言,仍淺斟樽前,把酒慢啜。

貓崽終於吃飽了飯,饜足地打著呼嚕湊過來。

蕭尋章撈過它,摸摸它的肚子,說:“跟我回去,瞧瞧你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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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架空。

主要官吏制度參考了北宋,但是我根據需要做了一些改動,千萬不要考究,會有很多bug的!

地方行政也是參考了北宋,但我也改了一些,大多數地名是我自己取的,還有幾個抄了山海經的地名,應該不會有很強的代入感orz。

因為北宋不是行省制,地方的稱呼容易引發誤會,所以我會在文中第一次提到的時候在作話裏進行一個大致的說明,會很簡潔的。

謝謝大家願意看我胡扯(鞠躬)。

[1]累上留雲借月章:朱敦儒《鷓鴣天·西都作》。

[2]禦馬關山北:原句“戎馬關山北”。杜甫《登岳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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