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闌聲震驚於兩人交談的內容，心神混亂間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不可思議的望向亂石中那一個仙風道骨的白袍老者，只覺得陌生，那雙數百年來沈寂如水的眼眸裏升騰著從未有過的激烈情緒。

白葭察覺到身側的葉闌聲因那強烈克制的情緒而微微痙攣的手指，她躊躇了一下，小心翼翼的伸手。觸碰到他手背的一瞬間，葉闌聲一個激靈下猛然僵住，下一刻，才漸漸松弛下來。

李良歧想了想，似乎對扶風前後矛盾的作法深感不解，擡眼問道，“那既然師父都曾行這等逆天之事為我重塑身軀了，如今又為何苦苦阻攔於我？現下看來，師父如今是攔不住我了，那何不就此讓我過去？”

扶風搖頭，“空青，就憑你如今一心想要闖這歸墟為的什麽，我就決計不會讓你過去。”

李良歧看了扶風一會，微微笑了，“師父，那你知我為的什麽？”

“空青！”

扶風呵斥一聲，一瞬間目光雪亮銳利，渾身散發出一種威嚴震懾之氣。這個昔日驕傲自負，無所顧忌的弟子變了，變得陌生狂妄而令人難以捉摸。

李良歧本無意惹怒扶風，可是那些明知故問的挑釁話語卻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了口。他斂起眼皮，心中苦笑，手指無意識的抓緊了手中透明的金色光球。光球中金箭顫了兩下，幽幽的打了個轉，等到箭頭指回原處時，他似是疲累般嘆了口氣。

“數百年前的我因不服至高諸天的殘酷命運擺布，為了改變結局一意孤行，不惜一切的走上了叛天之路。可最終的結果……卻是把人世間變成了一片煉獄。”

李良歧聳拉著眼皮，像是回憶著什麽一般，無聲的笑了笑。

“如今我是為了我所珍惜在乎的人能夠更好的按照自己的願望和期待而活著，再度走上了這條路。若失去了那其中任何一人，我的這條路有什麽意義，這個世界又有什麽意義？”

他失去了重要的人——意識到什麽的白葭猛然擡眼，下意識摁住了鼓動不已的胸口。她嘴唇一動，卻還來不及出聲，但見李良歧驟然一擡眼皮，手中的金箭猶如一道閃電猝不及防的直射扶風。

扶風不想李良歧會驟然痛下殺手，毫無任何防備，只見那金光直直朝自己的面門而至，眼中閃過一抹厲色，登時一個猛然後仰，同時雙手在身前急翻結印。

金光擦著雪白的須發淩厲射過。碎發斷須落下的瞬間，只聽得“嚓”的一聲脆響，那只金箭刺穿了忘今殿中唯一完好的白玉石柱。“轟——”李良歧身後的那只異獸開始慢慢移位，漸漸露出了一線白光。

金箭遵循蛇形走位，穿過石柱之後再度向著扶風背後襲來。

扶風眉頭皺起，雙目一寒，淩空側身，躲避過了那一道金光。同時他袖袍猛然卷起，頃刻間無數同樣的金箭憑空靜止在周圍。

“極光之門？”

葉闌聲瞥了眼逐漸敞開的茫茫白色入口。然而，還來不及過多細看，註意力便凝聚在一瞬間密集陳列於虛空中的金箭上，忽然像是想到什麽，他飛快的瞥了眼腳邊殘斷的石柱，登時明白了這忘今殿何以至此模樣。他看向扶風，緊緊抿唇，心中矛盾和掙紮。

扶風作為歸墟大賢者，有著逆轉之力，能把所有的攻擊不以外物憑空覆制且以數倍回擊。此刻，這箭林便是覆制了那蛇形走位的金箭，落下之勢將難有縫隙可避。

“去！”隨著扶風一聲叱，只聽得“簌簌”的聲響，金芒閃爍。

葉闌聲來不及多想，整個人在那個瞬間提劍飛身而去。

隨著掩日劍在虛空中挽出一道劍花，他單手飛快在身前撚訣，只見虛空中出現了數把相同的掩日劍，一齊在空中挽出淩厲的劍花。

“叮叮叮——”兵器激鳴之聲不斷，而同一時間，李良歧不顧背後空門大露，徑直接近了那一面完全展露的巨大光幕。

扶風見此，臉上縱橫的溝壑一顫，袍袖在虛空幾個來回舞動，直指而去。

虛空中的數只金箭於半途突然改變去勢，一個急轉而下，貼著地面像一條飛蛇直射向李良歧的後背。

李良歧就如同當日穿鏡而來救白葭般向前傾探入那白茫茫的光幕之中。就在鼻尖觸碰到那光幕前，他耳尖一動，霎時一個轉身向後伸手，五指在虛空一抓，那只回環的金箭當空一個折轉倏忽回到他的手中。

白葭在那一瞬間，忽然楞了一下——她似乎看到李良歧的掌心中居然有著斑駁交錯的依稀紋路，可她明明記得他的手掌裏是沒有掌紋的。

“叮叮——”金箭相擊的脆響中，有小小的煙花一般散射的火星。

在被擊偏的金箭再度襲來前，李良歧雙手往空中拋了什麽東西，而後雙手迅速合起，口唇急動，那一刻他的身前瞬間出現了數只石盾，朝著刺擊而來的金箭迎擊而上。

李良歧趁機回身，而那個剎那，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一臉呆怔望著自己的白葭。他若有似無的笑了笑，縱身沒入白光。

“砰砰——”石盾在虛空中一只只碎裂，落到地上變為一地滴滴答答的石子。數道金光在空中一閃而過，鉆入了極光之門中。

扶風見那個身影消失在極光之中，眼底閃過一抹亮光，而後袍袖在虛空中一拂而過，所有的金箭攻勢都靜止了下來。

一只金箭在離白葭鼻尖數寸之處停住，在額間那滴冷汗垂落下來的剎那，她咬緊牙關，反手揮落龍骨‘啪’的斬斷了那只箭。

扶風的指尖捏著一顆小石子，他似是欣慰又似感慨的嘆了口氣，兀自道，“你們倆倒是把昔年總是練得破綻百出的‘千聲萬影’使得一個比一個好。”

葉闌聲足間一個點掠，落到白葭身前，催促道，“快走。”

白葭看了眼那一面極光之門，轉回頭，剛想張嘴說什麽卻被葉闌聲搶了先。

“去吧，白葭，去找他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也一直喜歡著他，這裏我一個人就行。你先走一步，之後我會跟上來的。”他側首低聲，用足以讓白葭聽清每一個字的聲音叮囑，同時把宴已的小匣子塞給了她。

白葭楞楞的捏著匣子，手中冰涼的觸感一下直達心底。她頓時明白葉闌聲也許和自己一樣都誤會了什麽。她急切的搖頭，想要澄清和解釋，“不是——”

虛空中的金箭晃了一下，葉闌聲眼神一暗，顧不得白葭想要說什麽，他猛然伸手，用力一掌推出她，不由分的替她做了一個決定。

“白葭，走！”

話音未落，葉闌聲屏息雙手在身前交錯，接著手掌分別向外一推，掩日劍登時碎成無數片而後幻化為無數的黑色小劍，於虛空裏飛射而出。

那一掌聚集了葉闌聲暗自蓄起的力量，白葭被推得騰空向後徑直飛掠而去，她眼睜睜的看著那一個削瘦頎長的黑色背影被無數金箭漫天罩下，眼眶一抖，滾燙的熱淚滴落下來。

“阿葉！”

那一刻，白葭徹底明白了——她並非是真心喜歡李良歧，甚至於連起初的那點好感也並非喜歡，只是因為孤身漂泊異鄉的孤獨以及離奇遭遇下的自然而然的想要依賴心情，而更大的因素卻應該是受到了胸口那一縷瓊盞的魂的影響，而不自覺的在意李良歧。

唯有此刻，白葭感到了自己深刻而鮮活，強烈而真實的情感。

“不，是你，是你！”白葭著急的大喊，又對葉闌聲根本不曾問過她便擅自替她做決定而感到憤怒。在她的身體沒入那片白光前，她想要在虛空中抓住什麽依憑般不顧一切的向前伸出手，竭力叫道，“阿葉，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

在無數金光之中的葉闌全身大震，他的眼神像是被點燃了般猛地亮起光芒。他霎時轉頭，卻只來得及看白葭沒入剎那的最後一眼。那一刻，葉闌聲的目光仿佛穿越和積澱了百世千生的柔軟和深重。

扶風雙手在胸身變幻結印，忽然胸口一陣滯悶，似乎有一股氣湧上了喉間，他眼神變了變，身形猛然一顫。

“噗——”的一聲，扶風踉蹌了一步，吐出一口鮮血來。同時，虛空中所有的金箭在那個剎那化為煙氣，無影無蹤。

“師父！”葉闌聲看到扶風虛弱的樣子，忍不住脫口驚呼，頓時停下虛空的劍影，召回了掩日劍。

扶風低著頭一手按著胸口，擡起一只手掌制止他上前，卻一時沒有說話。須臾，只聽得他滄桑而疲累緩慢的聲音，“空境，你可知道空青的最終目的是要重新來過這一切。他想要讓這片天地毀滅，讓這個世界回到鴻蒙初開。”

“弟子知道。”葉闌聲抿唇，“弟子便是因此而來。方才之所以阻止師父，是因為弟子決心以自己的方式去阻止師兄。”

“咳咳咳……”扶風克制不住一般忽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深深地埋下頭去。

“師父，您保重。”葉闌聲看著咳得全身痙攣的扶風，抿起嘴唇，猶豫了一下，而後一個飛身掠入極光之門。

忘今殿的一片亂石廢墟中，靜謐而荒涼。那一個微微佝僂的白袍老者漸漸止住了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大口喘息間聽到了自己胸腔嘶鳴的聲音。

“咳……你、你讓我做了那麽多事，此番又特意壓制我的力量讓他們通過，究竟……你要做什麽？”扶風擡臉望向虛空深處，縱橫斑駁的面孔不受控制的顫了一下，他用一種蒼老沙啞，沈重虛弱的聲音，問道，“你到底有什麽計劃，這樣下去難道是要毀了這歸墟，毀了自己不成？”

幽寂的廢墟之上悄然無聲。

扶風卻仿佛得知了什麽，眼角的皺紋細微一抽，眼中恍然而驚訝，“沒想到，你居然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那股壓迫的力量隨著忘今殿吹拂而進的一縷風消失無影。

扶風轉頭，看向通往極淵的那扇巨大的極光之門。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數百年前鴉棲山上一個清晨的藹藹迷霧。

他看了須臾，慢慢的直起身來，只聽得“啪——”的一聲，他雙手向後一振袖，抖了抖身上的煙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若以變觀不變，天地一瞬，而以不變觀變，無盡萬物，往來皆不可溯。’

扶風負手，腳步穩健的踱至殿門處，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久遠之前的什麽，無聲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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