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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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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塋山的震顫停止了,這一座巍峨的雪白高山終於挺過了幾欲崩裂的傾塌之危。銀白的塵屑如鵝毛大雪撲簌簌的紛揚落下,山腰上的道路經過震蕩此刻變得坑窪凹陷,成了一道扭曲的蛇形道,山石淩亂堆疊在路,動靜相互,在靜謐中勾勒出一派頹然慘烈,劫後餘生的荒寂。

兩個人影在山腰道路上一路飛快向前,期間,石子跳落山崖的“嘩啦”聲不絕於耳。而那兩個人影卻絲毫不為所動,像被牽引又像是腳下飄著似的,徑直前往其上那一座璀璨的金色殿宇——黃泉殿。

踩踏過一路廢墟石塊之後,葉闌聲和白葭終於站在了黃泉殿門前的廊柱之下,兩人看向面前這座悄然無聲的富麗殿宇,不約而同的沈默下來。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巧奪天工的殿宇——高墻金壁由一枚枚泛著金屬冷光的巨大金齒輪錯落有致的鑲嵌而成,溝檐之上棲息著一眾精巧機械的小鳥,或啼或啄,動靜妙肖,廊柱間遍布著錯綜覆雜的紅線,每一根之上都系掛著互相緊挨著的檀木牌,而那一扇殿門更是精細工巧,有許多或黑或白,或突出或後縮的方塊林立組成。

就在兩人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只聽得“哢哢哢——”的幾聲,像是什麽機關被一下觸動,那些齒輪一齊轉動起來。

葉闌聲眉心一蹙,當即護著白葭後退一步。他緊緊抿唇,滿身的氣息陡然沈下來,一臉戒備的盯著眼前的黃泉殿。

沈重遲緩的齒輪聲中,交錯紅線驟然劇烈顫動,所有的檀木牌霎時間相互撞擊發出一疊聲急促的“嗒嗒”聲響,與溝檐上的機械小鳥所發出清囀鳴啼交織成一片。那一刻,整座黃泉殿就像一個開啟的音樂盒,又猶如一座活過來的機械幾乎便要拔起行走起來。

兩人屏息以待,等了一會,然而除了這連綿的機械運作聲,居然毫無異樣。

“喀——”隨著一聲齒輪嚙合聲,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同時,殿門之上的方塊開始自行伸縮排列起來。

“啪嗒啪嗒——”在一串擲地有聲的脆響中,每一塊方塊都亮了起來。而後,在這殿門之上出現了一面光影交織的屏幕——藍忍殿中支離破碎的阿瑛,蒼生殿中手握殘斷真剛劍,精疲力竭的葉滕玉,紅塵殿中遍體鱗傷的蔔夢貘,被簇擁而上的靈役人偶一點點湮沒的沈兮夷和連翹,碧落殿外司星儀旁的那一堆白骨,還有……一座崩塌的白色巨殿……

光影如水,寒徹心扉。

白葭註視著所有一幕幕的景象在虛空中如一場立體電影的播放。神情劇烈變幻,由起先緊繃的面孔一分分頹敗下來,眼睛濕紅微鼓漲,直到最後,不知看到了什麽,她全身一震,臉色猛然煞白一片。

“卡卡卡——”齒輪轉動咬嚙的聲響再度響起。那些變幻的影像是被拔掉電源的電視機一樣畫面驟然消失,只餘下那無數黑白格子組成的殿門。

“嘎——”一聲沈重陳舊的拖沓聲響中,黃泉殿前的那扇千斤重的殿門悠悠然的打開了。

白葭心神被那些畫面強烈震懾,神情猶自呆楞,未從中回過神來,直到眼前金光閃晃而過,這才陡然清醒。她下意識擡眼,明晃晃的光線霎時刺得她瞇起眼,不由自主手的向一側別過臉。

猶如探照燈一般直射而來的光線中,白葭的腦袋猶如被塞滿了無數淩亂的線頭,心情沈重——那些畫面歷歷在目,若那些景象都是真的,那此去往前,難道……最後那一個……便會是她的結局?

白葭黯然神傷的垂下眼皮,滯悶堵在喉嚨口,她在嘴間嘗到了一種極其苦澀的味道。

強烈的金光散去後,黃泉內霎時柔和下來。

葉闌聲保持著全身警戒註視著眼前的變化,只見殿內漫天遍地皆是機械零件和轉軸鏈條,其中四壁之上鑲嵌著無數時間不同,形狀各異的鐘面,其上機械秒表在飛快走動。葉闌聲不動聲色的打量黃泉殿,並未註意到身側白葭那一刻心念電轉間的異常。

可那即便真的就是她此行的結局,難道她此刻就回身不去了麽?——白葭捫心自問,眼神中猶如湧起的潮汐一般驟然升起某種強烈的不甘和不安,她擡眼看向亮堂寬敞的殿內泛著冷金屬光色的時鐘和機械零件,暗自咬緊的牙齒發出極輕的咯咯響聲。她抿著唇,做出了決定後不再遲疑,一鼓作氣,二話不說便朝黃泉殿中踏了進去。

葉闌聲心思沈重,正審慎的思索著什麽,只見身側人影忽的一動,猝不及間白葭居然徑直跨進了殿宇之中。他心下一緊,顧不得其他,當即邁開步子大步跟了上去。

黃泉殿內閃亮而纖塵不然,平滑的地面就像老舊的梳妝鏡昏黃而模糊的映照出上面的微微變形的人影。

“等候兩位多時。”一個聲音傳來,只見一道黃色影子立在殿中央。

兩人腳步一頓,面色驚疑的對視一眼——他們在進入這黃泉殿後,分明未見有一人所在,此刻這人居然憑空,悄然無聲的出現在眼前,而他們絲毫無察。

陡然的危機意識一下讓兩人繃緊了身體,各自握緊了手中的武器。葉闌聲眼角餘光瞥了眼身側的白葭,漆黑的眼眸沈沈看向那道黃色身影。

那是一個面色如玉,五官柔和的青年男子,額間一道金亮的淩厲閃電。他把雙手攏在身前一對寬大的袖子裏,一雙眼睛清亮生輝,安靜的站立在前方。

“賢者宴已。”葉闌聲冷聲,立刻就意識到男子的身份。

宴已沒有否認,他靜穆的打量著兩人,眼神在白葭身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思量什麽。須臾,平靜的開口。

“我無意擋你們去路。”

白葭被宴已那一眼看得相當不自在,方才殿門前的那個場景所留下的心裏陰影像一根刺深紮根在心中,此刻看到這樣清亮而平靜的眼眸看向自己,仿佛心中那個隱秘的秘密被一下看穿。她只覺得一陣心虛和惱怒,沖口而出。

“你是宴已,七賢者之一,那我想你自然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你所指的無意擋我們去路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想要隨意放我們通行嗎?”

葉闌聲詫異白葭激烈的語氣,疑惑她此刻突然的起伏情緒。然而,他忍住了看她的沖動,氣息愈發深沈的盯著宴已的一舉一動。

宴已不動,對白葭沖撞的語氣不以為意,他的臉色依舊柔和平靜,清亮的眼眸依舊平波如鏡。

“是。”

他回答得很是幹脆,這著實出乎兩人的意料。

白葭楞了一下,悄眼去看葉闌聲,只見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抿唇,而宴已依舊平穩而不遠不近的站在前方。就連衣袍褶皺都紋絲不動,仿佛一個靜止的影像。

這一刻,黃泉殿中忽然陷入了一種沈默。

“我不阻攔你們,相反我可以放任你們通過黃泉殿去往極淵,但有一個條件。”

宴已在短暫的安靜後出聲,他毫不避諱自己的意圖,不等兩人有所反應,便慢悠悠的走近兩人,滿身長袍的褶皺都鮮活起來,而那對攏在身前的寬大袍袖微微一動。

葉闌聲腳下不著痕跡的微微一動,握緊了手中的掩日劍。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宴已自然沒有忽視了葉闌聲那細小的舉動,他說著,似是為表達自己的誠意而在幾步之外站定,從袖中慢慢伸出手來,向前遞伸出一個小匣子。

“把這個帶進極淵後,放出裏面的小蛾。”

那一雙纖瘦見骨,白皙如玉的手中捏著一只琥珀色小匣子,匣身透明,只見裏面棲息著一只玉石一般幹枯生硬的黃色飛蛾。

宴已見兩人不動,安靜的視線從琥珀匣子上擡了起來。“是不是覺得這麽簡單,我就讓你們通過黃泉殿,其中必定有詐?”

白葭皺眉,此情此景不由使她想到了黛陌殿那個古怪的紫袍歲牢。

宴已兀自點了點頭,仿佛是知道兩人的懷疑和顧慮一般,道,“這是一場交易。”

“交易?”白葭道。

“為了某件我想知道的事。”宴已也不故弄玄虛,坦率直言。接著把手中的匣子往前遞了遞,“等價交換,物競天擇,不是麽?”

白葭的目光從宴已身上落到那一只琥珀小匣。就在她半信半疑的猶豫間,身畔人影一動。她心中一驚,倏忽轉眼只見葉闌聲居然向著宴已走去,待到近前伸手接過了那只琥珀小匣。

琥珀小匣觸感溫潤而細膩,葉闌聲只見在觸到匣子的剎那,那一只氣息不動的小蛾子驟然急速閃動了下雙翅。他神情不為所動,一手握劍一手持匣,擡眼與宴已平視相對。

“素聞宴已大人最為通曉歸墟,現世乃至龍族,地祇的各種訊息。我有一事相問,還望告解。”

葉闌聲在宴已的不做聲中,頓了一下,“通往極淵的路是否只有闖上殿這一條?”

“通往極淵的有兩條路。”宴已註意到葉闌聲眉心忽的細微一皺。

“一條便是直闖上殿,另一條便是從極淵底部直接進入。然而極淵底部是無底之處,混沌凝聚核心,難以跨越而過,更不用說借此去往極淵。除非……”宴已說著,忽然停住了,清亮的眼底不易察覺的閃過一抹異色。

“除非什麽?”葉闌聲忍不住沈聲追問。

葉闌聲的神情已經讓宴已明白了大概——墓塋山中那一陣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震顫源頭也許便是因為有人強行闖入極淵,而那裏正是自己的靈蛾無法觸及探查的地方。

“除非是太昭,或者分化的靈魂。太昭是光所化自然能通行往來於極淵底部,但對於分化的靈魂那一過程卻是極度的痛苦。”

宴已敏銳的捕捉道了葉闌聲神情上瞬間產生的細微變化,他沈吟了一下,繼續道,“靈魂受劇烈反噬後會分化為兩極靈體,陰陽相互,不入輪回。而若以其中陰極靈體為載體確可跨越極淵,然兩體雙極互為一體,作為載體的陰極靈體此間會遭受比萬劫煉獄更為劇烈和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這種感覺會一並被放大數倍至於陽面靈體。屆時,陰極靈體作為載體被極淵混沌消耗殆盡,那陽極靈體雖僥幸通過,必定也受極致崩潰重創。”

“那會如何?”葉闌聲氣息沈冷,面頰的咬肌緊鼓而起,仿佛是鼓足了勇氣才問得出來一般。

“這個不知,畢竟古往今來,從未有任何生靈不惜一切,如此決絕的闖極淵。這極淵之路,可並非死生有命可概而論之的。”宴已搖頭,雙手攏回寬大的袍袖之中。

黃泉殿中的機械有著電磁波一樣的微細聲響,刺的葉闌聲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緊抿著唇看了宴已須臾,覆而垂下眼,“多謝賢者告知。”

葉闌聲說著,剛想喚身後的白葭一同離去,不想一直緘默不語的白葭先聲制人。

“賢者大人,剛才那殿門前的是什麽?”白葭猶豫了半晌,那一個疑問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然而,話問得急切,還未想好便不知怎的脫口而出,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表達含糊不清,於是連忙補充,“就是剛剛那扇……”

“你不會想知道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宴已打斷了。

白葭看著宴已那一副對自己的問題了然於心,篤定確信的樣子,心中頓時一沈。

宴已邊緣泛著金光的眼眸瞧著白葭那兩根有著豐富言語的眉毛,不解而執拗的皺著。他想了想,開口道,“是未來。那一道是莫奇門,能讓被其選中的人看見相應的未來。”

“被選中的人?”白葭一楞。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宴已平靜如水的答道,仿若全然看透了白葭的心思。

白葭看不出情緒的斂眸,沈默了一瞬,她安靜的笑了笑。“我明白了。”

葉闌聲看著忽然對此執著而感興趣的白葭,心中隱隱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那個瞬間,他很想開口問什麽,但白葭那種疏離抗拒的敷衍笑容顯然表達了一種難言之隱,於是他嘴唇動了兩下,終究抿起。

“阿葉,我們走。”白葭很快從自己的情緒中剝離出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擡起,仿若什麽事也未曾有過。

黃泉殿內的時鐘不知何時悄然轉變了指針的位置,四下裏靜謐得詭異,讓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種真空封閉的逼仄,恐慌和焦慮。

宴已在兩人徑直而來的時,在原本便寬敞的殿中央側身讓道,安靜的看著兩人越過自己的身側,一步步遠去。

兩人大步流星的小心往前走著,意識感官卻都一寸寸凝聚散落在身後。眼見就要穿過巨大機械構成的這黃泉殿,白葭終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黃色的身影孤零零的默立在原地,無聲無息的靜靜註視著他們。

“他難道不在乎歸墟麽?居然……真的讓我們過來了?”白葭出了殿後,忍不住疑惑出聲問身側的葉闌聲。

經歷過磨難與挫折的不易之後,太唾手可得的東西反倒讓人覺得可怕而心生猜忌。苦難的附加值是現世經過逐漸演變最後形成的,可絕大多數人們卻有失偏頗的認為唯有體會辛苦經歷艱難才能證明價值。此刻的白葭亦是如此——每一座上殿都讓他們失去了一個同行的夥伴,此番這樣出乎意料的輕易通過不禁讓人抱有懷疑。

“那個賢者歲牢也是這樣。”想起黛陌殿中的歲牢,白葭愈發想不明白。

“七賢者各懷心思,但宴已心思叵測,最讓人捉摸不透。”

葉闌聲說著,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那個溫潤的琥珀小匣,若有所思的想著什麽。眼角餘光瞥了眼白葭,只見她側臉上隱約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淺淡哀戚。他的指尖一頓,反手把匣子那收入懷中。

“據說,他似乎對陰主有著不同於其他六人的覆雜感情。陰主已千萬年不曾出過深淵,任何人包括七賢者也不曾有見過她一面。”

白葭算是聽明白了,她奇怪的問道,“既然擔心,那他自己去極淵不就好了?”

墓塋山又恢覆了靜靜蟄伏的姿態,悄寂無聲。遙遠的虛空處,那近似歸墟盡頭的地方,彌散著一片火燒雲。而向下望去,山腰上一座座異色上殿在廢墟亂石中靜穆無聲。

白葭的話輕巧簡單,又十分張揚任性,在這萬籟俱寂的山腰有些違和,葉闌聲收回視線。

“歸墟有規矩,極淵不得擅入。宴已不能直接觸碰禁忌,也不願直面違背這歸墟的規矩,更不能承擔後果。對心思縝密的他來說,若一件事明知無望便不會再逾越雷池半步。”

葉闌聲目不斜視的前行,專心到沒有發現自己的眉心不自覺的皺了起來,“即便有那樣深沈覆雜的心意,宴已卻依然清醒而克制。即便今日放行之事會有追究,屆時想必他也完全能推脫幹凈。”

“好奸詐!”白葭恨聲道,繼而面色一頓,轉過臉來,“可既然這麽循規蹈矩,不出差池,那蛾子又為什麽要讓我們帶往極淵?”

“也許只是一個念想。”葉闌聲道,“木桶裏的水一旦太滿總是要漏出一滴。”

白葭似懂非懂的看向葉闌聲,只見他像是兀自沈思著什麽,眉頭深鎖,抿起嘴唇,側臉的線條緊繃著。不知為何,她覺得葉闌聲的神情語氣說不出的古怪,心中那一個隱約的不安像一個火苗股竄而起。

兩人一前一後的向著蛇形曲折的上坡而去,身子微傾,如同兩個負重前行的人。

葉闌聲看到那一個高刺而出的金白色建築尖頂,忽然出聲,“白葭。你現在還執意想要往前……是因為一定要見到他麽?”

白葭冷不防的被提問,沒反應過來。她頓了一下,腦海中霎時間掠過現世之中形形色色,百態鮮活的場景,心中有一個回響的聲音悄然替她做出了回答。

那一刻,她重重點頭,眼神清亮而不含糊。“我一定要見到李良歧。”

葉闌聲眼神閃了一下,鄭重而緩慢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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