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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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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寧宵與對這個敢對太昭如此無禮的少年有些好奇,不禁細細的打量起來。

少年被人忽然插話打斷,楞了一下,一雙糅雜了茫然,驚疑和隱隱的怒氣的眼眸轉了過來。看到寧宵與,他微微蹙眉,忽然奇異的沈默下去,緊接著眼眸閃過一道厲光,瞳孔深深凝起。

眼前的這個藍衫男子眉目柔和,有著類似仁慈優柔的那種微微下垂的眼角。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溫潤無害的男子,他的背後聚集著數不勝數,形狀詭異駭人非人的死者亡物。它們支離的覆掛在零落的盔甲之下,裹著腐爛的小塊布條,生前仿若終止於一場殘酷的戰場廝殺中。

這樣壓抑肅殺的背景,讓這個笑語宴宴,神情自若的男人顯得尤為琢磨不透的可怕。

只見少年臉上的皺紋緊密的擠在一起,他死死盯住寧宵與,神情冷肅,下一刻猛然昂首,朗聲道,“李問真。我是數百年前那場天變中唯一幸存者的後人。”

他深深的看著寧宵與,漆黑的眼眸深寂。清朗的語聲中透著一股警戒,厭惡還有一種提醒似的試探。

李良歧全身大震,猛然擡頭去看李問真。

寧宵與的目光故意在李良歧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後隨意的掠過李問真,似乎是覺得對方這個意有所指的答案出乎意料的沒意思,對這樣帶著隱隱敵對和攻擊的情緒滿不在乎的笑道。“哦,這樣啊。”

李問真聽著對方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用力咬牙,漆黑的眼眸頃刻濃烈深沈,嘴唇動了兩下,緊緊抿起。

依據爺爺片段的講述,以及對那些書冊進行過的重新鐫錄裝訂,以至於他對數百年前的那段往事記得滾瓜亂熟,他已猜到了自己面前這個人是誰,只是現下有更讓他焦灼難安的事情。

在李問真質問一般的註視中,太昭不以為忤也毫不介意,他清亮純黑的眼眸笑起來,在這片四周轟鳴顫抖的大地上,這個純白的少年神祇輕緩而溫和的開口,解釋道。

“白葭是人類也是緣契者,因此只有她才能拔出被鎮在鴉棲山腹的掩日劍劍鞘。”

腳下的大地深處發出轟隆隆的不斷震響,太昭遙遙向著不遠處那一座山石不斷滾落的湛黑高山側首看去。

“劍鞘是兩境亙古的封印所在,就在白葭拔出的剎那,歸墟與現世阻隔的那道屏障便碎裂了,而從現世去往歸墟的道路——九唳鬼眼,如此就被開啟了。”

太昭從容坦然的語氣,讓李問真陷入了一種茫然而氣憤的情緒中,他隱隱猜到了什麽,但又暗自不斷否決,躊躇了一下,他急於求證般問道,“那白葭……這一切難道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在利用我們?可你不是說不會做任何幹涉的麽?”

“人類為什麽就這麽主觀的認為神祇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太昭負手偏過頭,他此刻並未逆光而立,可這個純白的少年周身散發而出的流轉光亮讓人居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一雙比夜色更沈的眼眸,目光就如同那睥睨天地的神祇塑像一般,居高臨下的冷冷註視這個人類。

李問真心中一冷,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一下抽走了,頹力的呢喃。“這麽說……你真正的目的確實是為了去見陰主?”

他終於在謊言中找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可他此刻竭力希冀自己只是異想天開,所猜想的那件事並不是真的。

沒有聲音回答他。那一個純白的少年看向疾驟翻湧的無妄海,純黑的眼眸像是倒映進了晨曦的第一道光,熠熠生輝。

“砰——”遠方的天際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破聲,隨即西方的天空被染得黑紅一片,彌漫著濃烈的煙和炙熱的火。而那片天際底下的一座山頂噴湧而出艷紅的液體,仿佛山腹被利刃劈開而流出的鮮血。

“如果正確的方法無法實現所期望的目的,那麽壞的或者錯誤的方法就是唯一的途徑。”

在崩塌的大地上,眉眼清澈幹凈的純白神祇旖旎而輕緩的吐出了如此冷漠的話。

轟隆傾塌的山石,不斷震蕩仿若裂開的大地,遠處巖漿迸發的火山,鼻尖濃烈嗆人的焦熱,耳邊那災難來臨的各種驚恐聲音沖擊著李良歧的鼓膜。

這樣的場景讓李良歧再度感受到了那一種應早已泯滅在心底的冰冷和絕望,激起了他全身的細小顫栗。他慢慢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而渾然不覺,一雙漆黑稍大的眼瞳中幽漆晦滅,深不見底。

這就是所謂的神祇。

眼前這個純白的神祇和數百年前那個由穹宇所化身的至高諸天沒有任何區別。祇們有著優越於大地上萬物的力量,因而就隨心所欲的掌控甚至操控一切。

可是,為什麽?又憑什麽?這現世人類又到底算什麽?他們為何就要受擺布,到頭來還是被神們玩弄在手心中,為何他們就不能擁有和主宰自己的命運?

寧宵與在這片晃動的大地中,置身事外一般不鹹不淡的站在一旁,興趣缺缺的看著場中神情各異的幾人。

由於大地的顫動,他身後的那只亡靈軍團發出一片‘喀拉啦’的骨骼互相撞擊的聲響。寧宵與微微側頭,眼珠斜看過去。那一片黑壓壓的立在原地的骷髏和行屍方陣盡管像一層破浪一般不住晃動但依舊秩序井然。而方陣數步開外站著的阿瑛,面無表情的垂著眼皮,整個人仿佛釘在原地一般在這震動中紋絲不動,毫無生息。

寧宵與沈默了一下,轉回頭,在瞥見李良歧克制著什麽的激烈眼神時,他眼中慢慢滲出一種趣味的笑意,有些幹渴似的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冰涼的唇角,他嘗到了海水的腥鹹。

果然,只有李良歧才是最有趣的。

李問真還未接受這急轉而下的事情,他茫然的看了眼四處正在發生的可怕景象,呆楞了半晌,口不擇言的問出了一個連自己也覺得可笑的問題。

“神難道不救贖民眾的麽?”

太昭無聲斜睨過來,一雙純黑的眼瞳漸漸泛出銀色光澤,如同一種冰冷無機質的金屬。那個瞬間,眼前這個純白的少年仿若一下褪去了虛假的人相而散發出滿身的神性來,至高無上而令人不敢舉目。

“人類就是這麽貪心,總是想要倚靠什麽而憑空去得到什麽。若是得到神祇施與不幸和懲罰便埋怨嫉恨,而若是得到神祇給予的方便和好處便歡喜推崇,孰不知救贖和毀滅一樣均是幹涉。你剛才不是提到不做任何幹涉麽?這所謂的不作任何幹涉便是好壞不予,既如此又何來救贖?”

說話的是寧宵與,他慢條斯理的話語裏帶著一種隱晦而憐憫的笑意,以及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何來救贖……是啊,從小學習術數的他不早就知一切飲啄前定,蘭因絮果麽?即便是爺爺歿去也是如此,緣何如今居然不但忘了,更是希冀乃至妄圖借力而改?

是他的想法變了,意志不堅定了?又或許是……

李問真晃了一下,一下子顯得愈發蒼老起來,額發之下睜著的雙眼中有一種什麽破碎的淩亂和掙紮。靜了須臾,他忽然向著太昭擡起煞白的臉頰,“那也是你,救活的他?”

“我救了寧宵與。”太昭看了李問真須臾,居然開口應答了。他並不解釋寧宵與是誰,只是偏頭看了眼如同傀儡一般一動不曾動過的阿瑛,“那個叫阿瑛的孩子,她保存了寧宵與的屍首,在鴉棲山下的石窟一直守了數百年,這才終於等到了我。”

“墮入輪回的我被封存了力量,期間強行使用力量覆活了寧宵與,因此變得虛弱不堪。那時我與覆活的寧宵與交易,讓他找到李良歧後等待時機。而我在散去了那無數年歲間點滴積聚起的力量後,意識消散重入輪回,直到如今才得以覺醒。”

李良歧默不作聲的聽著,幽深漆冷的目光在半聳拉的眼皮下擡起,冷冷的看向太昭,掠過一臉意興闌珊,默然無謂的寧宵與。他頓了一下,轉眼看向李問真,抿了抿唇後,再度垂下眼眸。

原來這真的是一個早已被設計好的局——那一個深夜,寧宵與果然是為了讓他恰巧見到下班匆忙趕車的白葭,才刻意謊稱見到了瓊盞游離在世的魂魄。

腳下的大地震動一波強過一波,無妄海翻騰的勢頭也一浪高過一旁,海嘯和地震將在這片大地上蔓延和破壞。

太昭看著李問真那黯然的眼神和幾乎肉眼可見的衰老滄桑,那一雙純黑的眼眸忽的一動,一瞬間掠過宛若孩童那般懵懂光澤。

怎麽,那個叫桑夏的孩子還頑強得持有執念麽?

太昭眉心皺了一下,同時額心殷紅的‘星翳’驟然間金光一閃,他擡手按撫上額頭,垂眸無聲嘆了口氣。

“李問真,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那種神秘力量麽?那不是謊言。因果又豈非是那般容易□□涉的,不到最後,無論是神祇,地祇,龍族還是人類,誰也不會知道結局。”

太昭意味深長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隱約的悲憫。

李問真頭腦中此時猶如風暴攪動,他狠狠的蹙眉,眼神覆雜而不斷變幻。在混亂的念頭中,他沒來由的想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若是白葭的話,即便是這樣的事情,她一定也能迅速的消化接受吧。

“嗚、嗚——”

海面上驟然傳來無數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那聲音痛苦而絕望,在這轟鳴震響之中尤為淒厲詭異。

李問真循聲望去,只見一抹白色衣角一閃沒入了那一個張口的黑洞之中,而那戾嘯嘶哭之聲便是從這九唳鬼眼底下傳出。

“這下可是讓他搶了先。”寧宵與看著翻騰的無妄海忽然出聲,可語氣中卻沒多少驚訝。他轉身,溫和而恭謹的對太昭道,“太昭大人,請不要再和他多言。事不宜遲,我們也應該立刻動身前往歸墟才是。”

太昭瞧了眼嘴角含笑,一雙眼睛瞇得細長卻沒有半分情緒的寧宵與,純黑的眼眸閃過一道銀色的冷銳光亮。

瘋狂而隨心所欲的寧宵與無論處於何處都是個異類。比起讓人痛苦死去,這個男人更喜歡讓人無論如何也死不掉。眼前這笑臉底下其實並無半點對自己的真正敬畏,他就像一條暗藏毒牙的蛇,即使為自己所覆活,心中也無所感激或是欣喜。是否能覆活似乎對他來說無差別,他也毫不在意。

而此刻如此謙卑有禮,看似出於好心的提醒,也只是想要借助自己的力量來穿過這九唳鬼眼的厲鬼哭陣罷了。

李問真聽得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話,瞬間變了臉色——不,一定要阻止太昭要去歸墟見陰主,不能讓這天地重蹈曾經的覆滅。

他當即擡起右手一把握住司星儀上懸空的鵲柄勺柄,狠狠用力握緊,“不行,我不會讓你去歸墟的。”

那長長的鵲柄勺柄仿若利刃,只見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手掌中頃刻噴湧流出,順著黑色的勺柄迅速躥入勺中。李問真松開手,半垂斂起眼眸,右手兩根手指撚起放在眼前,口中一陣翕合有聲。隨著他的念念有詞,司星儀發出殷紅的光芒來,懸空的那只鵲柄勺飛快的轉動起來。

“阿瑛,攔住他。”

寧宵與滿不在乎的瞥了眼李問真,對阿瑛喚道,而後擡手一揮,黑壓壓的方陣中那一片毛骨悚然的‘喀拉啦’聲愈發響亮起來,只見一眾駭人詭異的行屍竟整齊劃一的移動起來。

這近處此起彼伏的敲撞骨骼的‘哢嗒’聲,混在一起甚至隱約間蓋過轟隆的地震和火山。

李問真抑制不住心中的煩躁,似克制不住般一下睜眼,只見這亡靈軍團隨著前邊那一藍一白的兩條人影向著無妄海中的黑洞而去。

他紅著眼,登時高聲急喝道:“別走!”

隨著他的一聲大喝,司星儀上的飛速旋轉的鵲柄勺陡然停住,勺中忽然躥起無數的紅線,如同紅色的細針,在半空中互相纏繞糾結而起,形成一張紅色的網,朝那兩條背影直直罩去。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橫出一道銀槍,從側裏穿刺而來,居然斜裏一下挑開了這張殷紅細密的網。然而,被挑開的那張紅網仿若柔韌的彈簧,在半空中倏忽改變了形狀和方向,瞬時再度向前疾飛而去。

李問真嘴唇不斷開閉,低聲念著什麽,一雙眼窩深陷的眼睛卻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雪亮淩厲。他用力撚起手指,指尖泛白,滿手的血液順著手腕流進了小臂的衣袖中,染紅了半個袖子。

這個見錢眼開,一貫吊兒郎當胡亂混著日子的少年此刻面目堅毅而肅穆——只怕曾經那個一心想著平靜捱過這一生的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拼命的一天。

他操縱著那一張柔軟堅韌的紅網,不顧一切的向前想要兜罩住迅速遠去的兩人,然而無論他想從哪一個方向突破而去,都被一桿銀槍堵得死死的。

李問真眉尖一動,撚起的手指忽的松開,那張紅網頃刻散作無數紅線,根根直刺朝前。

阿瑛提著銀槍轉頭,見那針一般的細密紅線飛掠過自己眼前,在越過自己後又再度形成一張紅網。她安靜的立在原地,居然沒有再度提槍搶身上前。

李問真正覺得疑惑,但見阿瑛忽然回身,那銀槍居然朝著自己直直刺來。這出乎意料的回馬槍讓他臉色一變,下意識的撚起第三根手指。

只見勺中再度生出細密的紅線,在李問真的身前結成一面紅色的網。

“呲——”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響在耳畔激鳴而起。

面前像是蛛絲一般結起的紅網被劃出一道開口自,撕裂成兩半。破碎的紅網一下子化成紅色的血珠散落在地,而那一片襲向遠處的血網也同時迸射成一灘血水。

血氣之後是阿瑛呆滯無神的眼眸,她在一擊得逞之後,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再度刺出銀槍,而是後退了幾步與李問真拉開距離。

“咕——”李問真喉嚨鼓動了一下,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原本便急速蒼老下去的他在吐出這口血後,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生氣一般,臉頰古怪的凹陷下去,整個人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身形佝僂得直如一個真正的年邁老者。

眼前的視線不知怎的有些模糊,耳邊那末日的炸裂爆響也漸漸迂回不真切起來。在這迷糊顫動的視線中,他看到那黑壓壓的亡靈軍團隨著那兩個人影之後紛紛躍入了那個黑洞,隨即一道紫色的影子一閃而入。

鬼哭狼嚎之聲瞬間大作,但落在李問真的耳朵中卻不知降了多少分貝,變成了嚶嚶啜泣聲。

李問真眼瞳邊緣隱隱有些灰白,他怔怔的看著那最後一具落隊的焦黑行屍被什麽絆住了一般一下撲跌在泥沙灘上,而後一把撈起地上的長矛靈活的爬起,一下蹦入了黑色的漩渦黑洞。

湛黑的海面上狂風暴雨,狂瀾交替。這劇烈翻湧的場景慢慢的在李問真眼中變成了悲涼古怪的黑白兩色,聲音也漸漸消弭而去,周身的顫動也好似輕緩了下來。

李問真嘴角顫了一下,而後唇邊像是瓷器碎裂開後一路攀爬出的縫隙般,滲出了蜿蜒的細密紋路。

他原以為自己這身體還能堅持下去,至少還能挺到見到白葭平安回來。只是沒想到這意外的事情轉變,使得他不得不催動司星儀,加速了生命的流失。

此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暈開的墨水那般迷糊一片,他註視著眼前如同惡鬼一般不住扭動的巨大黑影和高遠處那大片蒙蒙灰白,眼神陷入一片晦深當中。在獵獵狂風裏他忽然擡手用力按捂住自己的心口,閉上眼睛,安靜下來,濕漉漉的發絲貼在慘白凹陷的臉頰上,面對著狂烈的海風徐徐道:

“這是我第一次也將最後一次請求你,無論如何把你的力量借給我。”

暴起的風浪掀翻了海面。在這震蕩的大地,狂暴的海嘯風浪之中,李問真陡然睜開雙眼,慢慢的挺直了脊背。

那一雙眼睛邊緣的灰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不可察的青色幽光,眼中像是有荒原篝火,星點躍躥。

“謝謝。”李問真仰起煞白的臉孔不知在和誰低聲說話。暴風中裹挾而來的無妄海水,使他臉上深刻的紋路中潤濕著水漬,一滴冰涼的水滴順著黏濕的發梢悄無聲息的褪落。

李問真擡起手,翻轉過來看了看手背,青色的經絡像葉脈一樣攀爬在松弛的薄皮膚下。他有些生疏一般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覆而擡頭,望向驚濤駭浪的湛黑海面。

此刻那一雙帶著厚重黑眼圈的眼眸和之前的了無生氣截然不同,居然變得雪亮而堅定,他捏緊手中的司星儀,毫不遲疑的向著九唳鬼眼大步流星而去。

白骨零落的泥沙灘上一個青色的身影瞬間一閃,躍向了狂風驟雨的海面,落入了那一個幽漆的巨獸大口。

海面上那一個巨大的黑洞仿佛要吞噬這天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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