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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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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葭被那種壓迫堵住了胸口,全身僵硬,冷汗滲透了脊背,她極力抵抗那種攫取自己全身力量乃至意識的滯重,緊咬牙關。

在汗水從眼皮掉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那一個黑袍人擡起手,寬大的袍袖中疾速亮起一道刺眼的光,掌心翻轉而下向著底下的李良歧按壓而去。

那是一道足以刺穿天地的巨大光柱,帶著劈開大地力量的白柱帶著勢不可擋的沖擊力,如同隕落而下的燃燒流星,朝著大地上那一個舉劍挺立的白色身影當頭罩下。

“啊……啊……李……”人在極端情緒下的確會失聲,白葭便是如此。她不斷竭力喊叫,卻只有嘶啞短促的含糊音節。

空氣經過摩擦依稀帶著點火星末子,鼓動的氣流拍打到白葭面頰上一陣炙熱,一點火星湮滅在了她的鬢角。此刻的白葭渾然不察,一雙眼睛只顧得眼前,睜得酸脹含淚,心跳疾如戰鼓。

那一道巨大的光柱最終沒有劈裂大地,也沒能吞噬李良歧。底下一道狀似蓮花一般的七彩屏障居然止住了那巨大白光的落勢,光芒相撞擊之間,呈現出扭曲的五彩蜃景。

凈幻禦蓮?

白葭怔怔的看著那朵斑斕開綻的蓮花,忽然反應過來,看向李良歧。只見他高舉手臂,掌心懸空托著那張黑色的轉魄燈,燈身八面此刻鋪展而開,中心的蓮焰懸空灼灼有光,熠熠生輝。

可即便如此,那白光也似有千斤頂一般正寸寸下壓。

就在這時,白葭看到李良歧一瞬間翻轉過持劍的手,遙遙刺向那一束白光。那一把黑色長劍劍身陡然散發出一陣濃烈的黑氣,隨之化為無數把同樣的蓄勢待發的黑劍,密密麻麻的一並懸在半空中,幾乎遮住了整片天空。

隨後李良歧身形一動,居然迎著白光而上,所有的黑劍在那一刻都聚集到了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把和那道光柱不相上下的黑色巨劍。

黑白兩色如同日夜交輝,倒映進白葭瞳孔的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李良歧帶著近乎空寂的古怪笑容所說的話。

“我要破壞和顛覆的只有這主宰一切的命運,即使……毀天滅地。”

巨大的恐懼瞬間吞噬了白葭,她慌亂無措的拼命叫喊,震落了眼角的淚水。“不,不……李良歧,住手。”

黑劍與白光相擊那一瞬,天地陡然震動起來。在那兩股強大力量互相沖擊下,碰撞之處向外迸發出一圈氣流五彩光圈,就在那斑斕的氣流擴散至白葭眼前時,周圍所有的景象像是影片卡帶一樣忽然停滯住,緊接著,眼前那靜止的景象像泡沫又像玻璃一樣猛然被震碎。

白葭被這猝不及防的景象所震,就在碎片紛飛的同時,她發現自己僵硬的身體不知怎的竟然能動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下意識的側首以雙臂格擋頭部,然而之後卻並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那種沖擊和疼痛,她不安的放下手臂,擡頭。

下一刻,她卻恨不得沒有睜開眼睛。

大地陷入一種空前的死寂中。眼前的景象譬如煉獄,血火交融的大地硝煙未散,一片荒瘠,殘垣斷壁間屍殍遍野,滿是零落的殘肢焦骸,四下裏是無數凹陷的暗色血泊。

多不勝數的屍首橫七豎八的擁在一起,跳躥著幾簇旺盛燃燒的火焰,發出‘呲呲——’的聲響,灰蒙蒙的穹宇中有幾只展翅的禿鷲,盤旋未下似乎在挑選地上的饕餮美食。

這景象不知持續了多久,濕漉漉的深色泥土和屍首證明期間顯然下過一場雨,然而滂沱的雨水沖刷不去慘烈的血腥,反而從泥土中濃郁的升騰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烏焦的腥臭和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難以忍受的惡臭讓白葭一下捂住嘴巴,腹中激烈的驟然翻湧使得她渾身發冷顫栗,肩膀瑟瑟發顫。

“唔——”就在眼淚從眼眶中洶湧而出的剎那,她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她深深的彎下腰,吐得激烈而徹底,把本來便空著的肚子幾乎吐出了膽汁。在吐無可吐之後,白葭大口的喘著氣,抹了把嘴巴,咬著牙直起身體。

吐去了身體的水分後,白葭只覺得眼前發昏,喉間酸澀難以,渾渾噩噩之間,她聽到一個滿是哭腔的童稚聲音響起。

在這修羅場上格外的清晰。

“兄長……兄長……你醒醒……哇……”一個額間系著一塊藍布抹額的小少年,涕泗橫流的跪坐在一句殘斷焦黑的屍骸邊不斷搖晃著屍體,小小的五官扭結在一起,悲慟的嚎啕大哭。

“李先河?”白葭看清那淚水斑駁的臉後,怔了一下,繼而心中湧現無限悲戚來。

這一個尚且年幼的小少年在本該調皮搗蛋,嬉笑打鬧的年紀卻親眼目睹了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從今往後,這片大地上已經再也沒有他的族人了。

白葭蒼白著臉,哀戚的轉過眼眸。就在瞥過幾具堆疊而起的焦黑屍體時,瞳孔一縮,表情猛然一滯。

在這一片黑與紅,血與火交融的大地上,有一個持劍的白色背影遙遙獨立於一眾屍骸之中,削瘦佝僂的背影仿佛一抹游離的魂魄。

那人披頭散發,白袍斑駁染血,似乎是感知到身後的視線,那人慢慢轉頭,斑斕的光在那人身前盈盈發亮,讓背光的面容變得隱晦一片,散亂黏濕的長發絲在彌漫著腥臭和焦腐的風中揚起,從貼面的濕漉漉的發絲中隱約透出寂滅的眼神。

李良歧!這個人居然是李良歧。

白葭全身一震,那一個晦暗冰冷的眼神讓她感到極度的不安,讓她一時間忘了上前。

李良歧晦暗黯淡的眼眸不知在看些什麽,頓了一下後轉回頭去,披散的染血長發在風中獵獵而起,那一個煢煢獨立的背影透出一種極盡悲涼來。忽然,只見垂落的袖袍之間一下墜掉出什麽東西,晃蕩擺動之間反射出一道亮光。

光亮閃過白葭眼前,讓她不由定睛去看那束光,然而視線中的那一物讓她楞怔住,“淩籠八角鏡?”

只見一串白色的珠鏈邊緣被勾在李良歧虛合的手指間,珠鏈底下系著的那一片小小的八角鏡遙遙欲墜,像風鈴的鈴舌似持續翻轉的鏡面不斷閃過白色的光,遙遙映射進白葭的眼瞳中。

“白葭?”一個蒼老陌生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帶著驚愕和疑惑,失聲問道,“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白葭一楞,她沒想到除了李良歧和那個小少年,竟然還有人在這場劫難中生還。

她循聲轉頭,只見一旁的半截樹幹之下居然挨著一個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老嫗。她穿著一身松垮不合身也十分不襯自己的青色衣衫,顯得有些違和,而幹癟皺巴巴的臉上更是異乎尋常的有著一雙如同深海明珠一般的湛碧眼眸。

此刻她的懷中靜靜靠著一個人,白葭垂落視線看去,那人緊閉著雙眼,左眼上有一條尚未完全愈合的殷紅新鮮的疤痕,像一條嗜血的蜈蚣。

“孟楚衍?”白葭心中一驚,意識到什麽,猛地擡頭,“你,你是……難道……”

白葭吸了口氣,不可置信的輕聲,問,“……小瑤?”

木清瑤從白葭驟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驚疑中回過神來,她對白葭的反應沒有做出回應,無聲的垂下眼。

“我就知道……”須臾,木清瑤在沈默中慢慢擡起眼來,她搖了搖頭,朝著白葭露出一種極為滄桑的笑容,吶吶道,“……白葭,其實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隱約猜到你不是這個時間的人,因為我從你的身上感知不到時間正常流動的氣息。”

“小瑤,你怎麽會變成這樣?還有,還有……”眼前接踵而來的變故早已超出了白葭的承受範圍,她心神茫然的看著滿身泥土的孟楚衍,有些語無倫次的喃喃,“我親眼看到他死在阿瑛的劍下了,可我還看到他被活埋……他……他”

“我不是人類……而是地祇靈族。當時,我擅自消耗靈核之力救活了孟大哥,違逆了天地秩序,為此受罰於靈族。原以為只要能救孟大哥,我怎樣也好……”

木清瑤笑了笑,懷抱著孟楚衍的那一雙如同雞爪一般的手微微緊了緊,十指的指甲縫中嵌著凝固血漬的黑色泥土剝離出一小塊來。“可最後卻原來還是改變不了命運……孟大哥在那之後又被生生活埋。因為尚自殘留的靈核有所感知,我便從族內逃了出來……”

雖然木清瑤有著一雙異常的湛碧眼眸,但白葭從未想到她居就是那傳說中的地祇。

她楞楞的看著木清瑤蒼老枯瘦的臉頰,看著她說著說著就像一個真正的老嫗一樣縮成小小一團,佝僂著背。忽然,心中湧上難言的鈍痛滯重。

“小瑤……”

就在白葭張嘴想說什麽的時候,胸口一熱,隨即眼角亮起一片光華萬丈的璀璨金光。這樣的光讓現在的白葭簡直如同驚弓之鳥,她臉色一下煞白,僵硬的轉過臉。

那是一片令人驚異的盛大光芒,映照得這片陰沈灰暗的天地霎時淡去了顏色,變成了一片濃郁的白。

木清瑤看著那片光,眼中盈盈有光,“他開啟了幻虛樊籠。”

那是幻虛樊籠?!

這一句話讓白葭如遭雷擊,同時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她按住隱隱灼痛的心口,雙腳開始不由自主的向前。

在那一片幾乎淡去一切色彩的耀眼光前,李良歧反手握住了自己染血飄揚的發絲,握劍的手腕一擡,利落的割斷了頭發。

他在風中松開握著一把斷發的手,讓漆黑悠長的發絲隨風掠走而去,接著袍袖一甩,扔去了那一把掩日劍,毫不遲疑的一步跨進了白光之中。

白葭在屍體間跌跌撞撞的急切前行,傾身向前極力伸手,“等一下……等一下……李良歧!”

李良歧似乎完全沒聽到她的叫喊,身影被強烈的白光所吞沒。

大地上零散的屍體幾乎覆蓋了腳下每一寸泥土,眼見李良歧身影半入光中,白葭急中生亂,腳下也不知踢到了什麽,一個踉蹌便止不住去勢的一下往前俯跌。

就這一個剎那,她看到一枚衣角在眼前一晃而過隱沒在白光中,就如她初見他時那一角白色衣角從鏡子裏當先掠出。

俯面跌落的白葭放棄了掙紮,只覺得心中忽然有什麽飛得遙遠了,同時眼前一黑。

當眼前再度出現光影,她的眼眸從黝黑漸漸蒙上一層光澤的時候,白葭從驚震中茫然了須臾後,猛地變為欣喜若狂,情緒的劇烈變化讓她激動的雙頰暈紅,熱淚盈眶。

此刻,她在一個擁擠滯悶的車廂內,這是一個周而覆始的曾讓她覺得煩躁厭惡又倍感頹力,最終無奈妥協的地方,也是她每天各種情緒轉變爭鬥的一個濃縮空間。

白葭含淚帶笑的轉眼去看昏暗車廂內擠得無法動彈的人和座位上那一顆顆圓溜溜的黑色後腦勺,車廂內混雜著那股由於人身上散發而出的一言難盡的味道,但白葭卻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寧靜,心中奇異的安定下來。

——終於,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了她的時間,回到了她熟悉的世界……

就在白葭兀自用手指抹去眼角淚水的時候,不經意瞥見了一張熟悉的側臉。冰涼的指尖在眼角一滯,白葭擡起濕潤通紅的眼睛,凝目望去。

隱在晦暗光線中的那張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五官深邃,眉尾微微上揚,漆黑的眼瞳幽深有光,薄薄的唇角細細抿起。

……李良歧?

白葭抵在眼角的指尖一動,一滴淚水不慎從眼角跌落下來,她一時腦袋中混亂不清,怔怔發楞的看著。

李良歧此刻不知在想些什麽,一雙稍大的農墨眼瞳被遮在半斂起的眼皮之下。然而,下一瞬,他忽然一掀眼皮,走向了前面靠近車頭位置。

白葭頓了一下,伸長脖頸去看,指尖車頭那裏似乎有一個人,身材瘦小正好被李良歧完全遮擋住,因此在背後的白葭絲毫看不到那人的樣貌,只是瞥眼的一瞬,不知怎的覺得莫名熟悉。

怎麽……回事?

白葭眼睛發直的盯著李良歧的背影,覺得這樣的情景竟是異常熟悉。

“啊——”

就在白葭混亂難安,心中發毛時,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驟然劃破了車廂內沈悶的滯重,那聲音猶如一只爪子狠狠的抓緊了白葭的心臟。

前面的車廂中一陣騷動,人影晃動中一個瘦小的人影橫沖直撞的一路向後退來,一屁股跌坐在自己腳下。

白葭全身一震,僵硬的低下頭。在看清光影中那一個閉著眼睛手胡亂的拼命揮舞著的人的面孔時,白葭終於忍不住捂住了驚叫出聲的嘴巴。

腳下的這個人居然是她自己。居然……就是‘白葭’。

她看到李良歧抿著唇走過來,抓住一臉驚恐的“白葭”的手,低聲問道,“你沒事吧?”

那一刻,鮮活的記憶忽然重疊了,白葭有些恍惚。

周圍的影像又一下暗了下來,緊接著先前所有看見的景象如同一幀一幀膠卷畫面重新閃現,繼而疾速的發散和收束,就像不同時空的穿梭也像極光的閃滅,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

黑暗中有光影開始迸裂,那一粒粒璀璨光亮從頭頂不斷下落,像是夜幕中漫天灑下的絢麗流星雨,它們擦過白葭身側墜進她腳下那無邊黝黑中,美輪美奐,蔚為壯觀。

白葭獨自在這無邊墜落的‘繁星’中茫然睜眼,像是看著一場極端黑暗而殘酷的電影。直到所有的星光和畫面全部消失,周圍瞬間陷入熄燈前那一秒時的那種最深幽的黑暗。

——原來……一切竟然是這樣……

近乎偏執的一心追溯過往的白葭不禁淚如泉湧。活到如今這個年紀的她雖然膽小軟弱,遇事逃避依賴,但骨子裏卻其實很堅強,可在這靈虛幻境之中,她開始變得真正的脆弱不堪,總是輕易就止不住眼淚。

——原來李良歧救自己並非偶然,一切都是因果循環,早已有了註定。

白葭在淚水朦朧間,發現眼前的黑暗中有一縷柔和溫暖的白光。那團光繞著自己,似乎想要安慰她一般在周圍輕緩的浮沈游移。等到白葭望向它,它略一停頓後,向著一處黑暗悠悠而去。

這一抹古怪的白光給白葭一股安心和熟悉的感覺。她註視著那光團徑直往幽深去,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扇窗,那扇窗裏充斥著濃重白霧一般的白光,茫茫白一片什麽也看不見,而那光團徑直飛了進去。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陣強烈的心跳聲從窗戶中傳來,在黑暗中像裝了擴音器一般四下應和響起,如同立體環音。白葭眉頭皺起,迷惑的擡起手抓住胸口的衣服,身體不自覺的緊繃起。

“哇……哇……”那打鼓一般的心跳驟然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嬰兒扯著嗓子的尖利啼哭。

白葭心中一緊,隨即只見那扇窗中的白光暗淡了下來,顯出了窗後的景象。

窗戶裏是她的母親,只見她穿著病號服,耷拉著眼皮,滿臉倦容,而身側躺著兩個一大一小兩個嬰孩,一個睜著葡萄一般的黑眼睛咧嘴嬉笑,一個卻瞇著眼睛半張著嘴,啞著喉嚨嗚咽。

這樣鮮明甚至古怪的反差讓白葭身體陡然一震。

——原來那一個小時候的玩伴並不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幻影,她確實有一個同胞姐妹。

她看著那兩個嬰孩,意識到什麽,心口的鈍痛越來越重,她難受得佝僂起身體,拼命縮成一團。

窗口暗下來了。她恍惚間再度成為了黑暗中母親子宮中的嬰孩,混沌無知,單純而覆雜。

“現在,你明白了麽?”黑暗的幽深處傳來一個純澈而飄杳的女聲。

那個聲音柔和悲憫嘆息卻無悲無喜,讓白葭在黑暗中陡然睜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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