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看了孫沈一眼，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轉頭昂首看向瞭望臺南面那座露出圓頂尖角的高臺大殿，“雖然他確實幫客爾伽戰勝了幾次外敵入侵的戰役，就連之前那場寡不敵眾，眼見頹勢不可逆轉的妲古蘇戰役最後也奇跡般的反敗為勝。可是……”

他停頓了一下，轉過身來，一雙眼神濃烈而晦暗，有光若鋒刃一閃而過，仿佛滿眼的殺戮，“他太強了，多智近妖，這樣的存在本身便可怕至極，而他既不是克什族人，也不屬於客爾伽，更不信仰我們的神祇。若有一天，他倒戈相向，還不在反掌之間？到時有誰能阻止他？不如趁此機會，一了百了。”

孫沈在他的話中，忽然沈默，想著什麽，神色變得覆雜起來，猶豫了許久他才開口，“既然你說起妲古蘇戰役，我想起一件事來。”

楊安眉梢一動，轉過臉來。

“我的副將李甘地是妲古蘇戰役中重傷生還的唯一人。那時他和我講過一件事，當時摩坡平原之上我軍將士幾乎全被屠戮殆盡，他在陷入重傷昏迷前親眼看見李良歧孤身一人在戰場之上施以術法，以一人之力殲滅了敵軍，渾身染血猶如修羅惡鬼。”

“此話當真？”楊安忍不住眉頭重重一挑，露出驚訝的神情。

孫沈臉色凝重的點頭，“當時我也不信，以為是李副將傷重迷糊間出現的幻覺。如今經將軍這一說，我也覺得此事似有不妥，妲古蘇戰役慘烈程度如你我所見，敵人軍勢浩大，戰役艱難程度比此次過猶不及，我們難掩頹勢，節節敗退，然李良歧一人相敵卻居然毫發無傷，只休憩了數日。”

“孫將軍，此事非同小可，我們克什族是信奉神祇的一族，任何其他施術者即為邪佞妖物，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這話可不能亂說，否則軍心恐慌渙散，造成大亂。”他擡起一只手制止了孫沈，想了想問道，“李副將是否把此話告知過他人？”

“應該沒有。”孫沈搖頭。

“不過，這事雖沒有確實證據，但我們寧可信其有。況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李良歧這般異於常人的存在確實是一個不安定的危險因素。我們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以免隱患將來。”楊安的眼中閃現出一道淩厲的殺機。

“楊將軍的意思是……”孫沈看著面前這個神情陌生的同僚，心中有些不安。

“如今分撥已定，麾下將士已然在行進廝殺中，那他李良歧也好功成身退了。”楊安眼中有一抹異色轉瞬而逝，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卷紙簽筒遞給孫沈，“這是尚烏須臾前傳送來的信書。”

孫沈看著楊安嘴角那抹捉摸不透的笑意，默然接過簽筒，抽出裏面的紙條，只看得一眼，悚然變色，“什麽？！高臺大殿那邊竟發生了這樣的事。”

“尚烏的意思是讓我們把消息洩露給李良歧，放任他回高臺去。”楊安的視線從那一小片紙頁上落向孫沈，繼而轉向這城墻外銀黑交錯的戰場上，居高臨下的俯視下面的殺伐，“我們就只管坐鎮這城北殘餘的戰役，血染不上我們的雙手。”

“尚烏為何要如此做？”孫沈問道。

楊安眉梢一挑，若有深意的無聲笑了笑。

“你還不知道那個老狐貍。客爾伽一直為神權，政權和軍權所三分管轄，其中我們一直駐紮在外，而那月見城中心，聖女的威儀一直壓過了族長的權利，他這次不止想將瓊盞聖女拉下神壇，更要把高臺聖女永遠摁入泥潭。”

孫沈向來不谙權位，此刻聞言，想起那個須發皓首，鷹鼻狼眸的老人心中不由一驚。城外廝殺聲不絕於耳，戰鼓沸聲，他心中一動，訝然失聲，“可此時正值這兇神惡煞，難以對付的垢面軍來襲，尚烏此時這樣做難道不怕影響戰局麽？”

“孫將軍！”楊安聞此言，頓時轉頭，狠厲的一瞪眼，“你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難道除了他李良歧，我們兩都是庸才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孫沈向來嘴拙，此刻見楊安動了怒，煞白著臉急忙辯解。

就在這時，城墻之外忽的軍聲鼎沸，馬蹄如鐵，一陣曜日銀甲帶著大殺四方的勢頭，如同潮水一般湧入廝殺的戰局。五隊支路的這一捷歸支援使得城下苦戰的士兵頓時士氣大振，一時間戰鼓滔天。

楊安見此，瞥了眼孫沈，眼底有冷銳的不屑。他本不想與之再多言，然而頓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精光，他揚起一邊嘴角，“放心，你看，不說這場仗我們已逆轉頹勢，即使沒有那李良歧的分撥策略，我們也必然會贏，因為——那個人會讓我們贏。”

孫沈擡眼，見楊安透著點怪異的笑，忍不住心中詫異，“那個人？”

“孫將軍，我看你到時就讓李甘地李副將把這個消息散布給李良歧。”楊安沒聽見孫沈的話似的，他上前一步，微笑著伸手拍了拍同僚的肩膀，不著痕跡的轉了話題。

孫沈目不轉睛的凝視城外拼命廝殺的士兵，想起了楊安的那一個“或許”。他捏緊了手中那一只細小的簽筒，虎目一動，登時做出了決定。

楊安慢慢向前踱了兩步，朝著孫成下梯樓離去的背影，忽的冷哼一聲。“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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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後的客爾伽古城，黃土飛砂隨著風浪迷人雙眼，依傍著無妄海的一處泥沙灘上，一人著白袍獨自面海而立，獵獵翻飛的衣袍之後是黑壓壓的一片化不開的陰影。

湛黑的無妄海翻騰不息，怒吼的浪潮夾雜著白色的海沫，像一只迫不及待到隨時要撲上岸的狂暴巨獸。

李良歧靜靜的站在那滔天的浪潮之下，任他巨浪躍翻而起仿佛當頭罩下，紋絲不動，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他漆黑的眼瞳始終穿透浪潮刺的望著那一片洶湧的無妄海中心。

‘喀、喀拉——’詭異聲響在海浪咆哮聲中細密不間斷的響起，在振聾發聵的浪濤聲中聽起來就猶如無數的蟲子觸肢一齊爬過地面。

聲音源頭就在李良歧身後，乍聽之下和歸墟黑河中森然白骨撞擊發出的那種聲響無異。他安靜了一下，忽然無聲的嘆了口氣，擡起伸手，在身前合起的剎那迅速交錯變化，同時閉起眼睛，口中迅速翕合默念起什麽。

隨著他的這一舉動，那中令人心中發怵的零落雜亂聲響慢慢低回了下來，被一陣巨浪掀起的聲響完全湮沒。

“啪啪啪——”清晰的鼓掌聲在海風中逆風傳來，有些零碎支離。

“沒想到你竟如此好心，居然會幫它們念咒減輕痛苦。”寧宵與眉目含笑，慢慢走向李良歧，他嘴裏說著讚嘆和驚訝的話，語氣卻是溫和以及譏諷的，“我記得你似乎當初殺害客爾伽的民眾之時，也沒有這般憐憫和手軟過。”

寧宵與註意到李良歧的背脊如他意料之中幾不可察的一僵，眼中閃過深深的笑意。

李良歧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睛一瞬間深不見底，他轉過身來，略帶無奈的搖頭，“我只是覺得你的‘亡靈軍團’實在有些太過聒噪。”

他說話時沒有看寧宵與，視線擦過寧宵與的臉頰落向了之後的某處。

那裏七倒八歪，密密麻麻的歪扭立著一大片非人之物，彌漫出陰郁而濃烈的死氣。其中大多數是血肉已腐蝕殆盡，纏著寥寥破腐衣料的白骨架，沒有血肉塑形之後的每一具骷髏都幾無差別；另一部分則是黏沾著未脫落的數片血肉，裹著還未腐爛完全衣料盔甲的僵屍，只見腐爛的肉片中皆鉆爬著蠕動的蛆蟲，其猙獰程度無一相同，俱是駭人惡心不已。

無妄海的風隨著巨浪而起，那些斷裂的下顎，和像是要脫落一般垂落的手骨在劇烈的海風中不斷擺動互相撞擊，發出一陣喀拉啦的驚悚聲音。

“我所在乎的自始至終都未曾變過。”李良歧收回視線，朝著寧宵與微微笑了笑，“要不是我們統一陣線，也許我會毀了你這些聒噪的玩具。”

“看來，這誅獄底下的數百年確實不好過，居然把你這樣心高氣傲，一身叛骨的人變成這副樣子。”寧宵與眼底劃過一抹奇異的笑意，用一種似乎有些遺憾和惋惜的語氣道，“我記得李軍師原來可是殺伐決斷自在心中，從不作解釋也不屑言語逞威的。”

李良歧笑了一聲，對寧宵與所言不以為意，“變與不變皆在一己之心，何足他人說道。”

他的聲音和神態皆是怡然自得，一派灑脫平和。

“恰巧，我也不喜這噪聲。”半晌，寧宵與忽然讚同般點頭，向著那聚集的非人之物轉過頭，“囂，弒，如若接下來還有發聲者，就立即裂骨碎魂。”

他淡然溫和的聲音在海風中悠悠飄搖。話音剛落，兩具僵屍搖晃著站了出來，它們各自拿著一張弓和一把彎刀，半黑洞半腐爛的眼睛朝向那群黑壓壓的非人之物，一時間靜的壓抑古怪。

“喀喀——”一具骷髏的骨骼在風中打了個顫似的抖動起來，剛發出幾下相擊之聲，一只箭頭散著六根倒刺，箭尾黑羽的墨黑長箭驟然射中了那具森森白骨。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那句骷髏仿佛如瓷器一般頃刻破碎，成為落疊在地的許多根骨頭。緊接著，又是“啪——”的一身脆響，只見那具喚作“弒”的僵屍身形如電，一下游走到一具白骨旁，掄起彎刀砍碎了其一身白骨。

“砰、砰——啪——”一具具骷髏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彼此起伏。

李良歧看著地上愈來愈多的白骨，眼眸微動，“讓它們住手吧，你既然用了全部氣血來喚醒這沈睡在客爾伽地底的垢面軍，相信你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再找出第二批這樣的“亡靈軍團”。在通道開啟，那最終一戰來臨之前，無須如此不必要的損耗。”

寧宵與沒有說話，嘴角若有似無的噙著一抹笑意，溫和的眼眸掠過那群黑壓壓的非人之物，看著地上支離零碎的白骨，似是對於破壞程度得到了短暫的滿意和快感，“囂，弒，住手。”

那兩具青白半腐爛的僵屍聞聲動作一滯，僵硬的轉身重歸其中。

李良歧看著眼前這個如同瘋子一般毫無邏輯可循的可怕男人，目光不易察覺的一暗。他默不作聲的轉回頭，面朝那黑如墨的無妄海，耳邊傳來一聲帶著隱秘笑意的喃喃低語。

“真期待啊……歸墟……”

他們所在的這片黑色泥灘地域遼闊，面朝大海，地理位置堪稱絕佳，卻是這客爾伽古城的一片出了名的兇地。

當初由於古城的規劃開發，各家開發商為爭取這塊地的開發權明爭暗鬥，用盡了各種陰謀手段，最後由一家實力雄厚的地產開發商得到了這塊地。初期地基怎麽也打不下去，勉強打好之後，期間又怪事不斷，因為種種不為人知的原因建築物光是一層也無法建成，而到頭來更是不知為何此處最終成為了一塊荒棄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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