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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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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阿獄猶如一只黑色的巨獸靜靜蟄伏在高臺大殿背後的陰影中。它是由客爾伽最堅固的山石面北而建,所有的窗戶都正對著圓形的白臺,據說如此構造為的是讓獄中的每一個罪人看清白臺之上的審判和刑罰,從而更加深刻的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過錯和最終的結局。

朝北向的蒙阿獄終年缺少陽光的直射,因而空氣中彌漫著陰冷和潮濕。昏暗的牢房地上鋪著癟薄的一層草已然微微發黴腐爛,變得如同幹涸的血跡般一片暗褐,它們和著掩埋其中的幾具死老鼠的屍體,一齊發出難以言說的酸腐惡心臭味。

葉闌聲在昏暗裏悄無聲息的靠著墻,失神的睜著眼睛,比暗夜更深的眼瞳裏倒映著由那一格豎著鐵柵欄的小窗外斜射而下的蒙昧餘暉。暗淡的金白光線裏有許多紛揚飛舞的細小白色灰塵,像蜉蝣垂死掙紮於這微弱的薄暮之光,也像多年前那一天裏紛揚而下,灼人眼睛的純白雪粒。

“微生姐姐……”一聲喃喃被蒙阿獄的沈寂所吞噬。

亂葬崗那個雨夜後他從墳地屍堆裏爬了出來,一直顛沛流離在山野之間,直到在銀裝素裹的雪地裏遇到了那個背著綠鞘傾宵劍,騎著毛驢,悠哉晃蕩而來的白衣女子。

當時的她懶散的哈著白氣,睫毛上結著白色的晶珠,整個人就像是雪幕中凝結而成的幻影。在看到衣衫襤褸,一身死氣的他後,便不由分的強制帶他一路同行。這之後的很長時間裏,他們一起走遍山川河流,荒漠冰原,他在這個過程中漸漸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希冀。直到十年前那個白衣女子留下傾宵劍後忽然失蹤。

一直以來,他已經失去了太多人,每一次他都沒有幫上忙,也沒有來得及制止。

瓊盞,給他的感覺和那個叫做‘微生酒’的女子太過相像。這一次,他不想再讓身邊的任何人死去,而且他也清楚瓊盞聖女對於那個對什麽都意興闌珊,仿佛空無執念的李良歧有多麽重要。

一想起民眾那副猙獰的表情,葉闌聲游離的意識一下回到了身體。

也不知瓊盞聖女如今又是怎樣了?

他的眼神在晦暗中忽的細微凝起,垂在身側的手背隱隱感到了草腐爛的黏濕和陰冷。他試著握了握手指,五指極其緩慢得收緊,身上的麻痹感的確開始褪去,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全身氣力的迅速恢覆。

隱在晦暗中的葉闌聲打量四周。只見黑色的石壁上有斑駁類似於苔蘚一樣的深色,右側的那唯一的一扇透光小窗和左邊林立的柵欄都是由鐵制成,這蒙阿獄就如同自己聽說的那般幾乎密不透風,牢不可破。

葉闌聲抿緊了唇角,他意識到即便他喪失的氣力全部恢覆,沒有削鐵如泥的傾宵劍在手,他也出不得這蒙阿獄。

這一發現讓葉闌聲無聲的抿緊了唇角,他轉過視線看向小窗外的白石壘砌的圓臺,中心那高聳而上的石柱纏繞著漆黑的鎖鏈,遠遠看去仿若一條仰著頭想要翺翔九天的白龍被鎖鏈禁錮在那。

白臺邊上不遠處有一棵與石柱齊高的大樹。樹葉枝繁葉茂,生機盎然,然而奇異的是滿樹的葉子連同枝幹都呈現殷紅之色,放眼望去,不容忽視的醒目。

‘嗒嗒嗒——’一種走路時,腳跟先著地的腳步聲有節奏的在蒙阿獄中回旋而起,聲音很輕很短,幾乎有一種踩在針尖烈火上驟然收腳的感覺。

蒙阿獄中所關押的人很少但均是重罪,一旦進入此處,便意味著將會斷絕的與外界一切的聯系,因為幾乎沒有任何親人會願意踏入此處來探望。絕望和壓抑的氣息無時不刻充斥著這個地方。因此,這腳步聲在這死氣沈沈之處顯得分外清晰而古怪。

葉闌聲聽著由遠及近的聲響微微蹙眉。他轉眼看向左側的柵欄之外,蒙阿獄面北背光,其中又沒有火光照明,此刻昏暗模糊了那人的面容。那人影似乎在找什麽,經過他的牢室時猶豫了一下,仿佛向裏窺探了一眼,腳步略作停頓後走了過去。沒走兩步,卻又立刻返了回來。

站在鐵柵欄外的人影沒有發聲。

‘叩叩叩——’晦暗中有幾聲用指甲輕點著鐵柵欄發出的響聲。

“葉闌聲……葉闌聲是你麽?”白葭雙手緊握著冰冷的柵欄,一雙眼睛極力探入陰影之中,想要看清靠在墻邊的那人面容,周圍的死寂讓她刻意壓低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帶著怕冷似的瑟瑟。

此刻,幾乎所有客爾伽的民眾都裏三層外三層的環繞在高臺大殿之外,天階之上擠滿了腳,而看守蒙阿獄的獄卒常年沒有油水,日子枯燥乏味,此刻卻又不能擅自離開,已是滿肚子牢騷,白葭趁此空子用了瓊盞給自己綰發的簪飾發帶在市集換了點東西,謊稱探親做了些打點居然就混進了這蒙阿獄。

只是沒想到這偌大的獄裏每一間獄室都晦暗不明,難以看清。大多獄室都是空的,有些裏面有人的,卻又像是關著一具死屍,毫無動靜沒有生息。她一路艱難的仔細辨別每一間獄室,就在剛才幾乎錯過了葉闌聲。

獄室裏的人半個身體隱在陰影裏,面容不辨,一身黑衣,但垂落身側的一只手卻在一四方小窗的光線中,十指纖長骨節分明,白皙幹凈,於這陰冷死氣的蒙阿獄格格不入。

白葭攀著鐵柵欄,手下是毛糙不平的斑駁銹跡和粘稠滑膩的苔蘚漿水。掌心溫度很快便被冷硬的柵欄吸取殆盡,冷熱相遇下漸漸出了冷汗,她整個人繃緊,暗自咬住嘴唇,身體幾乎嵌進柵欄,靜靜等著黑暗中那人的反應。

葉闌聲在陰影裏動了一動,慢悠悠的站了起來,晦暗靜謐中有鐐銬聲拖沓響起。在起身一瞬腳下略微有些虛浮,他晃了晃站穩,從墻角走向白葭,像一團飄忽的黑影。

“白葭?你怎麽到這來了?”

牢獄閉塞異常的氣味讓葉闌聲的喉嚨發澀低沈,但語氣一如平常的冷淡,仿佛對自己的處境毫不在意,又仿佛此刻他們的柵欄內外的處境是對調的。

“我……”聽得葉闌聲晦澀的聲音,白葭心中一動,下意識的立即張嘴,然而唇畔剛沖出一個字便即刻被她死死咬住,她收緊了雙手,感覺到那冰冷和黏膩滲入自己的掌心,被捏碎的苔蘚漿水從指縫滲了出來。

再三猶豫下,白葭終究還是沒有勇氣,也實在排斥提及石室內看到的那個場景。

“我有辦法救瓊盞。”她頓了一下,在心底呼了口氣,低聲道。

“原本我要去城北找李良歧告知你們的遭遇,但途中聽說聖女申時便要在白臺進行天審,知道你被關在這裏後,我便決定折返來找你。”

“申時進行審判?”葉闌聲皺了皺眉,沈吟一瞬,在背光的陰影中看白葭。

白葭安靜的點頭,她看著葉闌聲晦暗中的背光輪廓,睫毛顫動了一下,用力咽下了忽然在喉嚨間咕咕打轉的難受,清晰篤定道,“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救聖女,只是需你幫忙。”

葉闌聲微怔,眼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反射著方格子窗中的光線,在那一刻像極了高臺大殿上迎風而立眺望碧落的瓊盞聖女,眼裏有說不清的空茫落寞。

還不待他有何反應,白葭忽的松開了緊握的鐵柵欄,想也不想把手上黏滿的滑膩苔蘚在自己身上迅速的擦凈,而後低頭撩起左手衣袖,快速解下系在手腕上的那條紅緞帶,遞給葉闌聲。

“這個是防音,你拿著。”

紅緞系著的一只琉璃紅風鈴從柵欄外被遞到自己眼前,葉闌聲看著那只小風鈴,垂落的鈴舌翻轉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頓了一下,“這是…”

白葭在葉闌聲擡起手掌的剎那,不由分的一把拽過他的手,反手敏捷的把那紅緞鈴鐺纏繞在了他的腕間。

葉闌聲手腕上的鐐銬在被白葭扯過的動作間,發出喀拉拉的聲響,沖撞著她的鼓膜。

“防音的另一只鈴我會放在瓊盞身上,屆時你只要晃動它,便能指引你找到瓊盞。”白葭解釋道。

不久前,在其中一只妨音不慎遺落後,她這才意外發現兩只鈴可以互相感應。

白葭的動作迅速而自然,甚至隱約帶著熟稔和無意識的親昵,葉闌聲在那一瞬間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下意識想要抽回手的沖動。

她觸碰到自己手腕的指尖有著異常的冰冷,他翻起半斂的眼皮看了眼微低著頭臉色泛白的白葭,不禁想起初見時,她所流露出的那種說不出來的覆雜怪異表情來。

這個叫做白葭的女孩實在令人琢磨不透,他垂眸看向系在自己手腕間垂落的醒目紅緞,蹙眉擡起眼。

白葭仔細系好妨音後擡頭,對上了葉闌聲的眼眸,她早料到他會心生懷疑,蒼白的笑了一笑,“你可以懷疑我,但這個時候,你只能選擇相信我。葉闌聲,相信我,我確實是真心想幫聖女。”

葉闌聲默不作聲的握緊拳,慢慢收回手,一雙眼睛在昏暗中閃過銀白的光澤。須臾,聽得他開口問道,“那你有什麽辦法?”

白葭一楞,她沒有想到冷漠的葉闌聲會如此容易便半妥協下來發問,她按下心中意外,“客爾伽民眾沒有人認識我,我又和瓊盞有略微幾分相似,只要我帶上面紗去做瓊盞的替身,就能為你們爭取離開的時間。”

葉闌聲沈默,神色古怪的看了白葭須臾,“你為什麽要幫我們?”

他沒想到這個從屠滅殆盡的村莊而來,卻不知來歷的女孩會在所有人都陷入因殺戮帶來的恐懼,以及憤恨引起的瘋狂時,不但沒有因為親眼見過血腥煉獄場景而選擇明哲自保,甚至居然會主動甘願冒險幫助他們。

她似乎已把一切都徑直做了安排,打從一開始這個叫白葭的女孩就沒有把她自己排除在外,而是自然而然的認為自己和他們是同一陣線的。

白葭莞爾一笑,“因為瓊盞救過我的命,算是報恩還情吧。”

葉闌聲抿唇,沒有再多問什麽,看了白葭須臾,沈聲道,“等找到瓊盞後,我會回來找你。”

白葭笑了,心下感慨這時候的葉闌聲可比數百年後那副冷冰冰著一張臉,惜字如金的他好相處多了。

“不,你不用擔心我,我到時自有辦法脫身,我是絕對不會死在這裏的。我們約定在懸燈巷匯合就好。”

葉闌聲深深的看向眉眼微微彎起的白葭。她的話裏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那一種不懼不畏的堅定眼眸讓他的心中微微一動。這個女孩在這樣以身犯險的情況下,那一種處變不驚的堅強並不是為了讓他放心而勉強裝出來的。

白葭的視線落到葉闌聲垂落的雙手,眉心微蹙,對他道,“你把手擡起來。”

葉闌聲不解何意,頓了一下依言慢慢舉起沈重的雙手。只見眼前忽然劃落一道白光,隨著極其細微的一聲‘嚓’之後,雙手鐐銬應聲斷成兩截,垂蕩而下發出‘琳瑯’之聲。

他一驚,瞬間擡眼。晦暗中的白葭手中有一把長約半尺的匕首,象牙白的刃柄以及亮白卻幾如流水一般透明的利刃,通體光華流的匕首轉讓白葭整個人都籠罩在光中。

白葭未曾想到龍骨會忽然發出如此亮光,擔憂被人察覺異常,立即反手收起龍骨,蒙阿獄頃刻再度陷入一片晦暗。

她頓了一下,小心的左右看了看,對獄室裏的葉闌聲傾身壓低聲音,“我知道你所中離魂香未曾散盡,暫且先在這獄中稍等片刻,等到申時再出去無妨。”

葉闌聲沒有作聲,隱在晦暗中的他對白葭那一瞬間的驚詫神情若有所思。

方才那光芒中,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不似凡世的異樣而強大的力量,而白葭剎那間的神情卻表明她對此亦是無甚詳解。

隨著‘嗒、嗒……’的輕細腳步聲遠去,葉闌聲緩緩轉身,腳步拖沓著慢慢來到那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前,舉目看向那一方白臺。

這個看似膽小軟弱卻又敢冒死頂替瓊盞的女孩到底是什麽人,真的只是一個屠村的唯一幸存者麽?

身後的暗影死寂裏有衣料摩擦發出的極其細微的窸窣聲響。葉闌聲怔了一下,下意識的認為是白葭去而覆返。然而,他身體剛一動,陡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腳下一擰,想要側身隱入牢室內的陰影,無奈身上虛軟未曾褪盡,這一下側身楞是慢了一拍。

“噗——”有什麽刺入了頸項一側。葉闌聲只覺得一陣刺痛之後迅速擴散開酥麻,接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白葭在走出蒙阿獄的大門時,若有所感的回頭看了幽深晦暗的牢獄一眼。

就在一瞬前,她從背後著那死寂幽謐中似乎聽到了風鈴搖曳下發出的一串清脆響聲。然而她此刻側耳細聽卻毫無聲響,只道是自己憂心疑慮下的幻聽。

就在白葭跨出蒙阿獄之後,一旁的拐角處慢慢走出兩個身影來,兩人看著白葭急促遠去的背影,神情各異。

“果然不出你所料,會有人來接應葉闌聲,不過那個背影似乎不是木清瑤那小丫頭,獄卒也說沒見過那人,真不知道在這客爾伽如今還有誰會甘願冒險去和現在的他們有所牽連?”

楊果挑著斜長的眉眼,眼底有一絲迷惘一閃而過,她遙遙望著那一點朝著高臺而去的影子,冷嗤著轉向一旁的默然而立的藍衫男子。

這個神秘的男子被族長尚烏奉為座上賓,他雖看上去溫和謙遜,甚至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子都溫文爾雅,但楊果不知為何就是有點忌憚不喜這個被尚烏恭敬稱為寧先生的年輕男子。

“不管這個人是誰,也不管她是何意圖,只要葉闌聲就能夠被制住,有了他這張底牌,一切事情就都容易控制了。”寧宵與怕冷似的把雙手攏在袖間,脖間圍了一圈毛皮。他從那個小小的背影朝著高臺望去,微微瞇細了眼睛,那般游刃有餘的神情,一切都似在他的鼓掌之中。

風由北面吹拂而來,寧宵與閉上眼睛,深深的嗅著空氣中的味道,像是想起什麽,停頓了一下,吐出胸腔的氣,他睜開眼睛,漫不經心的問道,“對了,你以為李良歧是在乎葉闌聲多一些,還是瓊盞聖女多一點?”

楊果想了想,剛想回答,然而擡眼看到寧宵與的側臉,她臉色微變,忽的背脊一陣發冷。

不會錯的,面前的這個男人溫和的眉眼中居然有隱約嗜血的興奮和殘忍。

就在楊果的沈默中,寧宵與沒有動,但是眼珠卻慢慢的轉了過來,看到楊果難看的臉色,嘴角忍不住牽起。

蒙阿獄的大門發出咯吱的響聲,一個頭戴紅色鑲邊的黑高帽,身著獄吏俯視的人從門裏出來,左右四顧看見他們,便徑直直往他們所在的角落小跑而來。

“怎麽樣了?”寧宵與轉向來人。

“二位大人放心,那是足以弄暈一頭牛的劑量,諒這個葉闌聲有通天本領,不昏睡上兩天怎麽也醒不過來。”那個獄卒一臉邀功請賞的諂媚表情,眉眼笑的幾乎成了一道縫,說話間神色並茂,誇張的配合著手勢。

寧宵與看在眼裏,只是笑著點頭,“有勞了。”

“大人哪裏的話,替大人分憂是小的畢生的榮幸。”那獄卒像蒼蠅一般搓了搓手,摸了一下油膩的鼻子笑道,“那小的先下去了。”

待得那獄卒回了蒙阿獄,寧宵與轉過身對楊果道,“楊姑娘,想必應該有聽過甕中捉鱉。今次煩請你再吩咐下去,如同這蒙阿獄一樣放松高臺大殿的守衛,讓剛才的那個女孩去見瓊盞聖女。”

“……是。我明白了。”楊果忍住心中對面前這個男人的不適感,皺著眉頭應道。

寧宵與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楊果,他曾派‘窺’打探過她的生平,發現她心中的那份隱秘而扭曲的情感將會有著相當有趣的利用價值。

‘窺’是負責線報的無面人,因為特別柔軟的體質,他甚至可以藏在不為人所察覺的酒缸中,因此沒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

“這一場盛大的火焰就要熊熊而起了。不知它到底能燒到什麽程度,又能燒盡些什麽。”寧宵與含義不明的挑著嘴角,喃喃自問。

他看著北面的穹宇,眼中似有愉悅卻又似乎是極盡無聊,眼裏似是而非的倒映著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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