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天氣多雨，一場場雨水的到來直接宣示溫度不斷爬階。此時的天宇中又悄悄聚集了一團像是吸飽了水一樣的巨大淺灰色棉花。

在即將被風雨傾軋的大地一處，兩個身影靜穆的對峙著。

薛泓婭一直盯著白葭看，也不知在看些什麽，眼神古怪而難以捉摸。

白葭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薛泓婭，雙手背在身後，一邊慢慢向後退著拉開兩人的距離，一邊快速的晃動著妨音。

在那氣氛滯重的對視中，薛泓婭的瞳仁從凝聚忽的渙散。接著，她的身前恍惚像霧氣聚起，浮現出一個灰色的人影來。

“是你？”那灰衣男人身形尚未凝聚起，便沖口而出。

那一聲混合了極大的驚詫和疑惑。白葭被他那種自己應該認識他的熟稔口氣弄得一頭霧水。

這個男人身形頎長，面目棱角分明，然而眉眼滄桑，左眼有一道經久後深刻的細長傷疤斷眉破相，從額角一直劃過眼睛直至眼下，盡管他的五官端正剛毅，卻因此條疤痕給人一種淩厲狂傲。

“你是誰？”

白葭神色警惕，一想到因他致使薛泓婭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她的語氣裏不自覺帶著一種質問的怒氣。

“你……不認識我？”男人神情一滯，說著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詫異，目光在白葭身上打量了一下，忽的閉上了嘴。

孟楚衍想著什麽皺起眉頭，目光在白葭臉上停留了半晌，搖了搖頭，才又沈聲道，“不，我認錯了，你不可能是的。”

白葭見他說話前後顛倒，自相矛盾，簡直莫名其妙，也不知在打什麽啞謎。她眉間蹙起，單刀直入的對他道，“我不管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早已死去，是游離人世的生魂，我勸你最好盡快從薛泓婭身邊離開。不要再纏著她，否則別怪我動手。”

說這話的時候，其實白葭心中發毛發虛。她自小特別怕鬼，也不知眼前這“鬼”雖看上去人模人樣的，若是真動起手來，他會不會立刻展現出全身淌血面目猙獰的駭人本相。此刻，手中沒有龍骨，只有一面不知如何使用的淩籠八角鏡。白葭只能轉著腦筋，拖延時間等葉闌聲趕到。

那灰衣男人絲毫不在意白葭底氣不足的威嚇，而一眼瞥到她虛張聲勢的伸手握住脖頸間那面小鏡的時候，臉色卻忽的一變，猛地擡起眼，臉色再度驚疑不定。

“你如何會有這面鏡子？”

“白葭。”一聲冷然喚聲在孟楚衍話音剛落之時響起。

看著半空中伴隨著那道聲音飛掠而來一朵斑斕的蓮花幻影，白葭頓時舒了一口氣。在方才那久候不至的一刻裏，她十分後悔昨日裏兩人的不歡而散，不禁冒出一個後怕的念頭，覺得葉闌聲會不會像李良歧那樣忽然再也不出現。

好在，他還在，沒有將她棄之不顧，而這種安心的感覺一旦產生便像是紮根而生的藤蔓纏繞住了她的心。

聽得那聲音所喚的名字，灰衣男子看著白葭眼神驟然一變，同時刻他連頭也不回便立刻意識到身後必然情況不妙，他在那凈幻禦蓮觸碰到自己前，搶先一步重新附在了薛泓婭身上。

那一刻，‘薛泓婭’渙散的眼神登時重新凝聚起來。‘她’臉頰微微一側，看著那一朵險險擦過鼻尖的幻蓮消弭成煙，就在眼角閃過白葭飛奔而去的身影時，也朝後轉過身去。

只見一個兜著黑風帽的男人正大步流星的走來，黑色的衣擺在風中微微飄揚。那一頂闊大的黑風帽裏灌了風，禁不住逆風的力道悠悠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皎郎疏雋到令人驚訝的臉。

看到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薛泓婭’不由全身一震，眼裏的情緒登時紛亂閃爍，難以辨別。記得很多年前初見這個人時，‘自己’也曾同樣為此驚艷過。

葉闌聲走了幾步便迎上了白葭，他淡淡的掠了一眼白葭，目光最終冷冷的落到薛泓婭身上。他盯著‘薛泓婭’看了須臾，竟是絲毫再看不出附著於她身上的生魂氣息，眼眸悄然閃過一絲疑惑，周身那股生冷的氣勢愈發猛烈淩厲起來。

‘薛泓婭’欲言又止的看著面前的兩人，註意到葉闌聲那不經意的小動作。只見他很自然的略微比白葭站的前一些，不著痕跡的把她微微掩在身後。這個動作如此細小，恐怕即使本人也沒有察覺。

“葉闌聲。”白葭扯住身旁葉闌聲的袖角，望向面色異常的“薛泓婭”，眼神一動，皺眉懇求道，“你幫幫那個女孩，讓附在她身上那只‘鬼’離開她。”

“你認識她？”葉闌聲下意識看了白葭一眼，難得的多問了一句。

白葭抿起唇，認真而慎重的點頭，“我認識她。她叫薛泓婭，是我初中時公認的天才少女。她幾乎十項全能，自小學起便各種登報獲獎。對她來說，所有的榮譽都只是手到擒來，信手拈花的事情。”

說起曾經的那段少年時光，白葭眼底閃動著一種隱隱憧憬的溫潤光亮。葉闌聲看著陷入回憶的白葭，沈默不語。

“她不應該是這幅樣子的。”想起薛泓婭那副雙目無神呆滯，像孩童一樣嘬著手指的樣子，白葭心情覆雜難言，不禁低聲說道。

昔日那個天之驕子理應是一路順遂，前程似錦，而如今卻居然是這副呆滯恍惚，心智不全的樣子，這樣雲泥之別的反差，讓白葭唏噓不已。

那一頭的‘薛泓婭’始終沒有說話，漸漸穩定了心神情緒，然而聽得白葭最後一句喃喃自語的話，眼裏瞬間劃過一抹暗厲之色。

“不應該？”忽然，一旁的‘薛泓婭’用變了個調的聲音啞聲重覆了一遍，像是聽到了什麽又好氣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白葭，那你告訴我什麽才是她應該的樣子？”‘薛泓婭’指著自己，轉過眼，神情咄咄逼人，“是踏上父母已經鋪就的康莊大道，獲得令人艷羨的社會地位和物質財富？你指的她應該的樣子，是那種從她一出生便被規劃好的樣子？”

薛泓婭的那雙眼睛淩厲而冷銳，仿佛霎時又成為了那個熠熠生輝的少女。也不知是否白葭的錯覺，在那灼灼的眼神底下，似乎還有隱隱的寂寞和失落。

白葭意識到眼前說話的並不是薛泓婭本人，而是那個灰衣男子。她思索了一下，發現對方所言和自己所想幾乎無差，她忽然覺得隨意給別人定標簽的自己有些討人嫌。

她壓下心中那種蠢蠢欲動的自我反省和懷疑。在葉闌聲身側的她不知怎的莫名有著底氣，嘴上偏就不肯認輸，“你……不，薛泓婭那樣天生便自帶光環的人，如若不偏不倚的前行，在社會上風生水起，出人頭地自是輕而易舉的事。在我看來她就應該活在閃耀的光芒中。”

那一句話說的如此篤定而確信。

是的，有的人天生便光芒萬丈。她心底那點最隱秘的自卑是由深刻意識到人與人的差別開始的，而這差別便來自於薛泓婭和自己。在少年的白葭乃至如今的她眼中，薛泓婭都是一個耀眼的存在，而她曾經拼命想要證明自己而獨自背井離鄉的不甘也是來源於此。

“那是你強加的結論，就像她父母自小強加給她的理想未來一樣。”

‘薛泓婭’的瞳孔微微一縮，似乎是失望與無奈，慢慢搖頭。

“她不願意接受這被擺布的命運，並不想成為你或者父母希冀中的那種衣著體面，過著光鮮亮麗生活的上流社會的精英女性。她喜歡自由隨性，喜歡自然樸實，也許更喜歡做一個自由畫家。”

說這話的語氣像是飽含了一口嘆息。白葭聽得一怔，不禁想起了少年時的薛泓婭一直有本隨身的速寫本，以及美術課時臉上洋溢的那種專註和欣喜，還有看見自己在自習時偷看漫畫時那種悄然掩去的閃爍眼神。

白葭猶豫的吶吶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薛泓婭’的眼神暗了下來，“我感受得到她的想法。對人生道路的取決不定使得她半年前獨自畢業旅行，這才在客爾伽古城遇到我。她也知道一旦我依附於她，會讓她意識恍惚乃至神志不清，但她起初確實是自願的。”

葉闌聲本不想讓那縷生魂如此多話，但見白葭殷切探究的神情，終是作罷沒有立即制止。此刻聽得“客爾伽”，像是觸動了腦海中什麽開關，眼前一瞬間閃過一個熊熊烈焰包裹的火柱，那個畫面讓他的心猛然一陣刺痛。

“什麽？你說……薛泓婭是自願的？”白葭驚訝的張大嘴，不可置信的盯著薛泓婭。

相較之少年時同窗四年的薛泓婭，她顯然並不應該相信這個素不相識，一上來便想著攀親帶故的‘生魂’所說的鬼話，但白葭不知為何總覺得他沒有必要撒謊。

‘薛泓婭’沒有否認，他意味深長的從兩人臉上掠過視線，目光投向遠處的一隅天際，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她’的眼睛中宛如有變幻莫測的雲，看盡了白雲蒼狗，世事變遷。

“當命運假手於他人，做了按部就班的無自主傀儡，即便得到了別人拼命想得到的，卻失去了自己唯一想要的，人生便只會是一場虛無。因此不想人生轉頭一切成空的薛泓婭接受了我。只是，呆滯癡傻盡管能逃避現實但卻可恥懦弱，根本改變不了什麽，所以她開始後悔了。”

白葭聽著那一個個字蹦跶進自己的耳朵裏，敲擊在自己心上，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震撼在心底升起。

原來那般耀眼的薛泓婭有著這般不為人知的掙紮和仿徨。因為被期待被寄予厚望，所以為了那頂被扣死在頭頂的金冠不掉落，不讓落空和失望產生而違背自己的意願無奈向前。而原本，她所向往的只是極其簡單隨意的東西。

沈浸在自己心神中的白葭沒有留意到葉闌聲的異常。

此刻的葉闌聲黑色長衫中的手緊緊握拳，腦海中猶如潮水翻湧，澎湃起伏。那句話何其的耳熟，他眉心狠狠皺起，耳邊恍惚回蕩起一個茫然的低喃女聲：

“得到別人拼命想得到的，卻失去了自己唯一想要的，這樣的人生真的會是我想要的麽？”

連日來這般乍然隱現的景象聲音愈發的頻繁，每次這樣的一個閃念殘影都是對葉闌聲的一種鈍刀割肉的折磨。

耳邊那個溫柔清囀的女聲如溪水漸漸淡去，葉闌聲細細凝神去聽，只聽得到周圍樹葉相互摩擦觸碰的聲音。他微微抿唇，擡起漆黑的眼睛，冷冷的望向那個‘薛泓婭’。

“無論這個女孩命運如何，無論是遺憾終生還是堅持初心精彩絕倫，都輪不到你來橫加幹涉。”

他說著，擡起手掌，攤開的掌心之上倏忽躥起一點青藍火焰，猶如夜半鬼火。那火焰在掌心慢慢凝聚成型，成了一張流光溢彩的黑色提燈。那燈比一個拳頭大不了多少，發出通透琉璃五彩。

葉闌聲視線落向掌心那盞幽幽轉動的燈，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轉過眼眸冷聲繼續道，“我雖不知你緣何不在因果律上，但你在現世徘徊太久，已擾亂影響了這女孩的既定因果，看來只能讓你進燈一一轉過八重鏡相，才能帶你去彼岸了。”

他的聲音冷澀而清，“薛泓婭”迎向葉闌聲冷然的目光，一雙眼睛被燈火映照得如同燃燒著兩簇魍魎之火。“阿葉，你竟然成了提燈者？”

“你是誰？”聽得這樣熟悉的稱呼，葉闌聲心中震動，眼眸猛地凝起，寒著一張臉叱問。

“你不記得了麽，是我。”“薛泓婭”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忽的渙散開，她的身前猶如出現一陣空氣的收縮的波動，漸漸浮現出一個灰衣人影。

白葭聞言，心中忍不住道這鬼又要故技重施，正在她為這幼稚的把戲暗自好笑時，卻聽到身側葉闌聲語氣調子有些怪異的陡然出聲。

“楚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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