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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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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虎說了聲讓他死吧,他就註定要死了。盡管他的頭還扛在肩膀上,心臟還在咚咚跳動,但張老虎的話就代表了閻王爺的意志。

來送信的剽悍無畏的撒拉族騎手將尖尖的下巴朝上一翹,似在問,我為啥要死。張老虎將手中的信捏成一團,朝身後的火堆扔去。這就等於做了回答:誰讓你來送信呢。張老虎不打算承認自己接到了信。兵荒馬亂,騎手或許在半路上遇到了敵人,或許貪生怕死,開小差去睡女人了。

信是西北第二防區司令馬步芳給唐古特黃金管理局馬刀隊隊長張老虎的命令,要他在唐古特大峽伏擊正在向古金場逃竄的一連叛兵,務求全殲,不得遺漏。

四周是荒野,馬刀隊的隊員們分散在一堆堆篝火邊,不時地朝這邊張望。張老虎提刀在手,問騎手是想跑還是不想跑。騎手不回答,轉身奔向自己的馬。就在他躍上馬背的同時,一把大頭馬刀帶著嘯聲飛過來。騎手倒在地上。馬驚嘶幾聲跑向一邊。張老虎遠遠地望了一會,過去從地上撿起馬刀,在死去的騎手身上蹭幹凈刀面上的血漬。兩個隊員走過來收拾屍體。他們把那顆被大頭馬刀飛下來的頭顱拎起,用皮繩拴住了頭發。在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幾排橫逸著斜枝歪杈的青杄樹,上面掛滿了人頭。騎手的頭顱將作為新成員加入這個恐怖陰森的王國。

過了幾天,以殺人不眨眼而使所有砂娃毛骨悚然的張老虎帶著他的馬刀隊,在靠近古金場的唐古特大峽口圍住了在多次戰鬥中死傷已經過半的那一連叛兵。但這次他並不想殺人,他知道最廉價也最得力的勞動力應該是那些走投無路的戰俘。他丟掉馬刀,傲氣十足地走過去立到兩支敵對的隊伍中間,沖叛兵大聲說,你們走到了絕路上,做我的砂娃,我保證一個不殺。但對方的回答是匍匐在地做好戰鬥準備。張老虎的馬刀隊從來不使槍,也從來不怕槍。在張老虎退回去的同時,他們旋舞著胳膊甩動炮石將一塊塊雞蛋大的石頭甩過去。炮石本來是用來攬羊的,好牧人可以在幾百米開外擊中頭羊的犄角,迫使它帶領羊群改變方向。馬刀隊的隊員們雖然都不是牧人出身,但為了指揮和對付逃跑的砂娃,天天都在練習。幾乎所有甩向叛兵的炮石都擊中了目標,有被砸暈的,有被砸出叫聲的。於是叛兵的槍響了。張老虎身邊有人飲彈而亡。張老虎大喊:“砸爛狗日的頭!”一排更加密集的炮石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起,接著又是一排。叛兵開始突圍。但驟雨一樣隕落而來的石頭使他們很快打消了突圍的念頭,因為被石頭擊中腦袋的往往是跑動的人。他們趴倒在地不動了。張老虎指揮馬刀隊縮小包圍圈。又有了槍聲,馬刀隊又有人死去,炮石又一次飛去。這樣持續了一會,槍聲就啞了。馬刀隊蜂擁而上。叛兵橫七豎八地或臥或躺,有死的有昏過去的還有砸瞎了一只眼睛或砸裂了頭蓋骨而痛苦呻吟的。張老虎手提馬刀逡巡在他們中間,不時地用腳踢一下,看到中用的留下,看到不中用的就順手一刀割下頭,再將頭一腳踢出老遠,讓隊員們拾起來帶回去掛在樹上。到了第十七個叛兵身邊,他看是一個身坯高大的人,便蹲下將紋絲不動的身體扳得仰面朝天。他瞅瞅那張臟膩而稚嫩的年輕人的臉,擡腳在他的腿夾裏使勁一踩。那年輕人吼叫一聲,睜開眼一看,機靈地朝一邊一滾,跳起來,腳沒立穩就朝張老虎撲去。張老虎揮刀就砍,又突然將胳膊縮回去,側身用巖石一樣結實的肩膀頂住對方,一腳蹬去,再次蹬在年輕人的腿夾裏。年輕人後退幾步,捂著下身立住。

“來吧,做鬼也要咬死你。”

“便宜了你。做我的砂娃,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砂娃?”

張老虎從身上摸出一塊拇指大的砂金丟給那年輕人。年輕人接住,看看,大惑不解。

“砂娃就是給我淘金子的人。”

這叛兵明白了:他要讓自己和那些活著的人做他的苦役。

“我們不繳槍。”

“成。”

“我們的隊伍不能解散。”

“成。”

“要不我們就死。”

“先活著,到時候你們就不想死了。”

張老虎竊笑:一群在白天迷失了方向的貓頭鷹落進了老虎窩,不立馬吞了你你就得給老子磕響頭,還要講條件?什麽條件他都可以答應,因為一進入他的淘金地,一切條件都將失去作用。

把三十六名俘虜帶回淘金地後,張老虎叫來最初相識的那個年輕叛兵,問他是不是頭。年輕人點頭。張老虎知道他不是頭,他之所以點頭是想掩護那些真正的頭。三十六名俘虜中說不定就有連長、排長什麽的。但張老虎想利用這個年輕人,從對方那兩只火炬般熠亮的眼光中他似乎窺探到了一種殘忍和野獸一樣的狂妄,這正是淘金生活所需要的。

“那你就是你們那夥人的領班。你叫啥?楊雞兒?雞兒雞兒,娃娃的雞雞兒。好名字。”

“是急兒,我性子急,一急就不要命,啥事都幹得出來。”

話裏露出對張老虎的挑釁,但張老虎不在乎。

“楊急兒?現在你就急著給我淘金子。見了金子不著急就不是人。”

這是一片古金場南部的開闊地,緊挨它的是一條山谷。冬天裏天寒地凍,砂娃們先點燃篝火烤化凍土層,然後將沙面砂石用皮袋背到山谷另一端的河面上,那兒又有另一撥砂娃砸出冰窟進行淘洗。淘出的金子全部被馬刀隊收去集中到張老虎的原木房裏。張老虎每隔一月派人把金子押送到設立在唐古特大峽外的黃金管理局,再由管理局上繳受馬步芳直接控制的湟中實業銀行。張老虎從中當然要留一部分作為自己的財產,至於留了多少,還要留多少,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三十六名叛兵開始幾天的工作就是將一個個裝得圓溜溜、硬邦邦的皮袋運送到五裏外的河邊。幾百名砂娃和他們幹著同樣的活。皮袋用皮繩綁在背上,壓得人人彎腰弓背。天空昏暝而不祥,兩邊枯黃寂靜的山脈帶著幾分挑戰似的嘲弄。馬刀隊的隊員們挎著馬刀,拎著木棒,不時地朝砂娃們吆喝,個個都顯得殘酷無情。叛兵們受不了這種要命的驅使,便開始怠工。半途中,楊急兒首先斜靠到一塊巖石上連說走不動了。

“走嘍走嘍,沒到歇的時辰。”

馬刀隊的催促反而使別的叛兵也和楊急兒一樣貼住巖石不動了。有個砂娃想學叛兵的樣子,招來了兩個馬刀隊員狂怒的棒擊。他倒在地上,被沈重的皮袋拖著想滾又滾不動,歇斯底裏地喊著爺爺,一個勁地告饒。

這一天註定要死人,天空早有預示,那一輪久久不肯露面的太陽正隔著雲層暗自發笑。楊急兒解開了皮繩,扔掉了皮袋,大步走過去。叛兵中有人用命令的口氣要他冷靜,但他沒有回頭。他老拳出手,打在馬刀隊員的鼻梁上。對方發楞,倒不是害怕他,而是吃驚他這種打抱不平的膽量。另一個馬刀隊員下意識地舉起了木棒。楊急兒撲過去。木棒敲在他的腦門上,他不管,雙手死死拽住對方腰際的馬刀。他被打倒在地,但同時對方的馬刀握在了他手裏。他朝上一揮,刀尖劃過對方的耳朵。對方朝後一閃,他就跳了起來,讓刀光飛出一道道遒勁有力的斜線。密不透風的光影那邊,有人倒了下去,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一撇一捺的血溝血壑。另一個馬刀隊員飛快地跑了。那個挨了打的砂娃突然跪倒在紅艷艷的死屍旁,發出一陣驚駭無主的哀號。楊急兒住手了,威風凜凜地立著。叛兵們全都圍過來。散開一條線的砂娃們也都卸去了身上的重荷。肩碰肩頭碰頭地聚攏成了一座黑色的山體,騷動不寧。有人大喊:“把禍闖下了。”

哀號的砂娃跪著挪過去抱住楊急兒的雙腿:

“砍了,你把我砍了,反正是一死。”

楊急兒扔掉馬刀,想扶他起來。他癱著,像一團泥,拉不起扶不直。

有個年長的皮包骨的砂娃走過來,惱怒得眉毛亂跳:“你殺了張老虎的人,張老虎要收拾我們哩。你說咋辦?”

“反了,我們大家一起反了。”

“放你媽的屁!張老虎一刀能剁下六個人的頭,誰敢反?今兒你們不死,明兒我們的頭就會掛在樹上。夥計們,我們不能死,我們要為張老虎的人報仇。打!把這些外路人往死裏打。”

剎那間,幾百雙冰涼枯硬的手像從天而降的鷹爪朝叛兵們伸去。他們是天天挨打的人,從來未打過別人,這次也算是集體發洩。

“打!往死裏打!”又有人喊道。

楊急兒的腦殼裏嵌進去這句話後他就昏死過去了。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腦袋,並給他帶去了永久的罪惡的意念。下午,在寒風的哄誘下,他回到了晚霞的矚望中。天邊是無數雲翳的洞隙,是無數血紅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血紅的,紅得染透了他目光所能看到的所有物體。砂娃們都走了,山谷裏除了他沒有別的活人。但他覺得他們還活著,他們之所以躺著不動,是想用自己的肉軀照耀出一個通紅的世界,或者是想讓紫紅的血漿痛快地溢出來,全部灌註在他的血管裏。他走過去,在每具屍體旁佇立片刻,一共佇立了三十五次,天就要黑了,他想離開那裏,打定主意去找張老虎。他望著山谷另一頭的濃重的青霧,想發出幾聲壯猛的吼叫來驅散四周的寂靜。可他壯猛不了,他感到渾身乏力,氣息短促。他穩住神,擔心自己走不出山谷,便低頭凝視腳下一灘一灘的積血,有些已經凍住了,有些還沒有。他蹲下身去,皺著鼻頭嗅嗅清新微甜的血腥味,突然趴下了。他將頭整個埋進冰涼的血水之中,貪婪地吮吸著。直到它潤濕了他的腸胃,他才擡起那張血紅的臉,再次望了一眼遠方的青霧。他站起來,喃喃地告訴那些屍體:我喝了你們的血,就是為了讓那些殺了你們的人流血。

第二天早晨,張老虎在自己的原木房前看到了楊急兒。楊急兒已被幾個馬刀隊員反剪雙手綁了起來。一見張老虎,他就騰地跪下了。他請求張老虎不要殺他,也請求對方不要讓他再做砂娃。張老虎隆冬季節只在光身子上掛了一件緞面夾襖,敞開衣襟,露出毛烘烘的胸腹。胸腹上每一根黑色的鬈毛都表明著他的超人的殘酷和理解殘酷的能力。當楊急兒說到自己想在他麾下當一名馬刀隊的隊員時,他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他從隊員手中要過一把馬刀,扔到楊急兒面前。楊急兒雙手捧起,朝他拜了三拜。

“拿一顆人頭來做見面禮。”

“拿誰的?”

“想拿誰的就拿誰的。”

楊急兒起身走了。半個時辰後他殺死了第一個砂娃。

楊急兒當了馬刀隊的隊員後,張老虎反而不讓他肆意殺人了。那是勞動力,殺多了影響產金量,除非抓到攜金逃跑的砂娃。三年下來,楊急兒只要了五條砂娃的命。他焦灼地時常捶打自己的心窩,時常望著那條山谷祈求亡靈的原諒。那些亡靈裏有叛兵的連長——他的親哥哥。

張老虎每年都要離開一次古金場,帶著金子和保鏢到有女人的地方風光風光。有一年出去後他在家鄉置了家產,娶了媳婦,耽擱了一些時間,這就給楊急兒提供了一個機會。他和另外幾個馬刀隊隊員監視著兩百多運送皮袋的砂娃穿過山谷,就在三十五名叛兵遇難的那塊地方,他借口走得慢用木棒擊倒了一個砂娃。別人停下來替挨打的砂娃說情。他說誰停下來誰就是消極怠工。他把所有停下來說情的砂娃叫到一邊,數了數一共十四個,便對他們說,別幹活了,今兒你們歇著。之後他從自己腰際解下一盤細長柔韌的皮繩。人們沒有反抗,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還以為這種綁起來的懲罰比起棒打要輕松好受得多,況且,綁住手腳就意味著休息,困乏的身子和癱軟的雙腿最需要的就是穩穩地依靠在地上。

他們背上的皮袋卸去了,雙腿並攏著從腿根到腳踝全被楊急兒用皮繩紮了起來;雙手背過去,在捆住手腕的同時又在脖頸上纏了一圈,然後皮繩延伸著再去捆綁另一個砂娃。人與人之間相隔三尺,十四個砂娃被綁成了一排。皮繩的兩頭拴死在兩塊穩固的巖石上。有人站不穩,咚地倒在地上。接著便是一片吼叫聲和想吐氣又吐不出來的呼哧聲,酷似騾馬在幹渴的日子裏對著燥熱的太陽張嘴吐舌地抗爭著窒息的那種聲音。因為倒地的人將皮繩拉緊了,他自己和他兩邊的人都被皮繩勒緊了脖子。楊急兒發出一陣獰笑,受到懲罰的砂娃們這才明白那皮繩就是一根死亡的繩索。倒地的人怎麽也站不起來,徒勞地在地上掙紮著,皮繩越拉越緊,他和他兩邊的人都痛苦地半張著嘴,鼻孔繃得圓溜溜的,又長又黑的鼻毛翹出來一上一下地蠕動。那些仍然背負著重荷的砂娃們從他們身邊經過,驚怪地望著這治人的新花樣,生怕自已也會被繩索串起來,腳步頓時加快了,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仿佛別人用痛苦給他們註入了一股拼命勞作的力量。楊急兒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蹲到一邊觀看自己的傑作。這不是他的發明,家鄉抗租抗糧的農民就曾經被縣衙裏的劊子手這樣整治過。那時,他差點也被串在繩索上,但他跑了,跑去當了兵。

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不動了。楊急兒看到,他左邊的一個砂娃呲出兩排齊嶄嶄的黃牙,咬住皮繩使勁朝自己這邊拉。皮繩在他脖子上松脫了一些,而倒地的人卻已經很難呼吸了。過了一會,楊急兒斷定那人已被勒死,便過去在他脖子上割斷皮繩,又把兩頭在空中連結起來。那個咬住皮繩的砂娃一直沒有松口,一直在用牙齒將皮繩朝自己這邊拉。皮繩勒進了和他鄰近的那個砂娃柔軟的脖子,那砂娃瞪凸了眼仁張嘴哦哦哦地吸著空氣,但呼吸的大門已經關閉,空氣一到嘴裏就被堵了回去,而用牙齒死咬皮繩的那個人卻感到舒暢了許多,喉嚨上沒有了任何壓迫,皮繩松松地垂在他的下巴前。他勾下頭,用下巴蹭住繩圈,一點一點挪到嘴巴上。皮繩繃得更緊,靠近他的那個砂娃突然倒了下去,身體扭曲了幾下就僵住了。他知道那人已經被勒死,而他的嘴角盡管被勒出了血,牙床也有了牙齒往裏長的那種痛感,卻再也沒有了被勒死的危險。他大聲喘氣,無比哀憐地望望楊急兒,生怕對方將那好不容易蹭上去的繩圈再次套到他脖子上。但楊急兒臉上卻溢蕩著讚許的神色,沖他笑笑,轉身離開了那裏。他明白,在這條拉緊的繩索上,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就會有另外一個或兩個人倒下死去。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讓他們全部活著,那就是誰也別想減輕自己脖子上的壓迫,誰也別去考慮先讓自己活的問題,大家一齊忍受折磨,平均分擔痛苦,挺住身子不要動,更不要去用牙齒碰那根皮繩。可是,砂娃們似乎根本想不到這些,都願意做那搶先掙脫勒索的事情。楊急兒回頭看看,發現剩下的所有活人都呲牙咧嘴地咬住了皮繩。這和剛才的情形已經不同,人人都在拉,誰都想讓皮繩朝自己這邊挪進。一種連環套上的角力使他們個個滿頭大汗,精力格外集中。有人突然力不從心地松口了,大哥——乞求對方不要再使勁的話還沒說完,皮繩就無聲地從喉結上滑下去,陷進了松弛的皮肉。不到兩分鐘他就翻起白眼倒了下去。楊急兒滿意地點點頭,放心大膽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唱起了歌:【山裏的水蘿蔔川裏的田,

殺了財主是好漢;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下午,當楊急兒監視那些運送皮袋的砂娃再次路過這裏時,他的神態就變得更加得意滿足。十四個人中,六個人將脖子上的皮繩松松款款地噙在嘴裏,他們安然無恙地活著,只是耷拉著頭,眼睛無光,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別的砂娃全被勒死了,那是幸存者活著的代價。楊急兒給活著的人解開了繩索,高興地說,明兒我給你們放假。第二天,他果然沒讓那六個人出工。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楊急兒又讓砂娃替他取下了四顆人頭。兩個砂娃探聽到張老虎不在,將腿肚子用刀劃開,在裏面放了幾塊私藏的碎金,用布條纏緊後打算逃走。但他們沒想到對砂娃的警戒比張老虎坐陣時還要嚴密。楊急兒在山谷連接河水的那一端攔住了他們。他們被嚇得跪不能跪,說不能說,爬在地上,渾身發抖。楊急兒靈機一動,克制著沒讓自己的馬刀行使權力,反而把它擲給了他們,並從身上摸出張老虎一開始給他的那塊拇指大的砂金說:“一人取兩個砂娃的頭來,我就放你們走,還要獎一塊金子。”

兩個砂娃直起腰,呆楞了半晌。

“你們不殺人我就要殺你們。”

楊急兒躬腰去撿自已的馬刀,那馬刀卻被一個砂娃撲過去用身子壓住了。

兩個砂娃提著一把馬刀朝回走去,天亮前便將四顆人頭交給了一直等候在谷口的楊急兒。他們生怕楊急兒食言,再次爬倒在地,連連求饒。餳急兒爽朗地哈哈大笑:“我楊急兒是講信用的,拿去!”

他將那塊砂金扔給了兩個性命捏在他手裏的砂娃。兩個砂娃一個勁磕頭,磕得額頭麻木了,擡眼一看,楊急兒早就不知去向。這是多少年以來砂娃們攜金逃出采金場的唯一一次成功的舉動。

張老虎回來後知道了這兩件事。他悶悶不樂,倒不是憐惜那幾個死去的砂娃,而是一種妒嫉的本能使他不希望看到有人在施虐方面和自己並駕齊驅。他想讓楊急兒的頭搬家,或者收去他的馬刀,讓他也去做一個任人宰割的砂娃,可思前量後還是沒有下手。他想到了黃金臺上的通地坑,楊急兒的淫威也許會在那裏成為最有用的東西。

張老虎娶了媳婦有了家,這表明了他的一種傾向或者說是擔憂:他在古金場幹了二十多年,不可能幹到咽氣的那一天,前半輩子吃苦玩命,後半輩子享福保命。總有一天他會徹底離開古金場,而且這一天的到來似乎並不以他自己的意志為轉移。他是漢人,他知道馬步芳除了利用他的兇殘掠取黃金外,並不真正器重他。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多地想到了黃金臺上的通地坑,那兒將會有他最後的瘋狂和最後的希望。然而,這希望的實現一直推遲了三年。三年中,對他已有戒心的馬步芳時常派人來金場巡視,他不敢貿然動土,因為他掏挖通地坑的目的決不是為了增添馬步芳的財富。三年過去了,由於世道變遷,那希望也就泯滅了,楊急兒卻在三年當中基本上實現了自己的夙願:他殺死的砂娃前後加起來已有三十四名。還差一名,他不著急,他要留著發洩自己那種浸入骨髓的帶著遺傳基因的仇恨。

三年後的一個夏天,張老虎突然把楊急兒叫到他的原木房裏,頭一句話便是,砂娃們要暴亂,你看咋辦?楊急兒略感驚訝,他從未聽說過這等事。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向傲慢殘忍的張老虎竟會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試探著問,“你是想讓我的馬刀卷起刃子來?”張老虎沈吟著突然和言悅色地回答:“我要你趕快走。”他琢磨面前這位霸主要對他玩什麽花樣,但楞了一會就明白,張老虎只是想借重他的驍勇殘暴,把一批藏在原木房地下的金子運送到他的家鄉圍子村。

楊急兒奉命帶著六名馬刀隊隊員離開了古金場。他是高興的,因為他已不想再和砂娃們過意不去。就在他們穿越唐古特大峽後的第二天,古金場深處空前殘酷的大屠殺開始了。張老虎以每天取頭五十顆的進展準備將砂娃斬盡殺絕。砂娃們起初並沒有覺出什麽反常,以為那些死去的一定是給張老虎惹了麻煩,死的該死,活的該活,他們不記得自己惹了麻煩,也就想不到自己也會死。在這種麻痹狀態下,屠殺持續了七天。三百五十顆頭顱已經懸掛在青杄樹上了。活著的人這才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遙。他們互相串聯著開始逃跑。一千多名砂娃一夜之間散向荒野四周,接下來便是追逐,馬刀的寒光閃現在這塊蠻荒之地的各個角落,只有不多幾個幸運的人逃過了這一場莫名其妙卻又非常自然的洗劫。

古金場外面的世界正在演繹著一出改朝換代的悲喜劇。

楊急兒到了圍子村,把金子如數交給張老虎的媳婦。這媳婦抱著兒子,一絲不茍地驗收,然後又讓他們把金子藏進了炕洞。這時,馬步芳坐飛機逃向臺灣的消息已經傳來,幾個馬刀隊隊員悄悄溜了。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些金子,丟掉馬刀,喬裝打扮一番,便淒淒惶惶地直奔各自的家鄉。只有楊急兒一個人留了下來,說是要盡忠盡職。那媳婦好生感動,每天用好飯燒酒招待,生怕在這動亂之秋家中沒有一個男人,讓自己六神無主。

過了一個月,張老虎才從古金場回來。他身邊一個保鏢也沒有。馬刀隊散了,是他命令他們散的。一見楊急兒他顯得喜出望外,大把大把地從衣兜裏抓起碎金朝他懷裏塞,說這是對他忠心不二的褒獎。楊急兒撲騰一下跪倒在地,莊重地磕了三個頭。張老虎想不到這是對方給自己的祭禮,還要媳婦溫酒炒菜,說要和這位叛兵英雄結拜兄弟。喝著酒,張老虎又是傷感又是憤慨。

“贏了,共產黨贏了,今後的日子難過了。”

“你有金子還怕日子難過?”楊急兒賠著笑臉道。

“你笑啥?笑你媽的蛋哩。你有血債,三十四條砂娃的命,都登記在我腔子裏,我想啥時候公布就啥時候公布。”

“還差一條人命。”楊急兒差點說出這句話。

“你說,我給你吃喝,給你公幹,為的是啥?你說,我當初砍了送信的騎手,為的是啥?”

楊急兒搖頭。

“我看你不知好歹,實話對你說,我當初那樣做,全是為了共產黨好啊。你們當叛兵是共產黨挑唆的,你們就是共產黨的人嘛。馬步芳的手諭裏說得明明白白。”

楊急兒著急起來,表白道:“那是胡說。我們連共產黨是黑臉還是白臉都不知道。”

“那為啥要當叛兵哩?”

“旅長奸汙了我們營長的小老婆。營長帶著隊伍去幹仗,幹不過就跑,跑了一路幹了一路也散了一路,最後就剩下了我們半連人馬。說我們是共產黨的人,不叫人笑掉大牙麽?”

“現在是啥時候了,你還不承認。我問你一句,叛兵是誰殺的?”

“是砂娃們殺的。”

“對!你就這麽說,我張老虎在危難之中保護了你,保護了共產黨的人,我是個功臣。”

“我就這麽說。”

“兄弟,我敬你一杯。”

楊急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看那媳婦摟著兒子合衣蜷縮在炕角,便起身告辭。張老虎在他身後喊道:“我有的是金子,共產黨要多少我給多少。”

楊急兒回到自己歇息的那間房裏睡了。半夜,他爬起來,手提自己的馬刀,悄悄地摸了過去。他毫不遲疑地下手了。嚓地一聲,張老虎就變成了兩半截。女人以及孩子驚怕的哭喊刺破了房頂和黯夜。楊急兒從炕洞裏取出幾塊大金子,揣進懷裏,匆匆出了門。

他走進黎明的迷霧,理直氣壯地去迎接正在誕生的新政權,那些金子和殺死張老虎的壯舉便是他的見面禮。但僅僅過了一年,他就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幸存的砂娃們的證詞使他成了一個囚犯,他被關押了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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