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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樺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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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妹子想著只嘆氣。

谷倉哥哥也在夢中嘆氣,嘆金場嘆女人嘆那些山山水水。古金場全是陰山柔水,像女人,像妹子,總是罩著霧,總是藏著寶,總是不肯擡起頭——她等待著別人將信物送到她懷裏,一旦有人送來了,卻又縮手縮腳、羞羞答答的,久久不肯揭去面紗。甚至,由於膽怯她會借著荒風和寒冷,借著貌似偉大的天雲地霧,無情地拉起一道鮮血淋淋的屏障,威嚇著拒絕別人靠近。

在夢中恍恍惚惚的境域中,谷倉哥哥把古金場和驢妹子攪和在了一起,怎麽也分不開。過了一會,連自己也變了,變成了一座陡峭的山,正在經受狂風的搖撼。風在吼,人在叫,他臉上熱辣辣的。他費力地睜開眼,眼皮粘糊著,沒看清炕沿下站著的是誰。那人伸手又給了他一個耳光。谷倉哥哥徹底醒了,忽地站起,才明白是張不三將自己扇回到了這個殘酷的人世中。

“冤家!冤家!你不死在我手裏就不甘心哪!”

張不三兩眼冒火,用駭怪異樣的腔調咆哮著,又要打人了,但挨打的卻是一邊瑟瑟發抖的驢妹子。谷倉哥哥憤怒地曲身跳到炕下,舉拳打在張不三的胸脯上,可真正感到痛苦的卻是自己,他又忘記右手上的創傷了。張不三根本沒把他的憤怒放在眼裏,回身撕住驢妹子的頭發:“養野漢子也不能養到谷倉人頭上。他是人麽?你說他是人麽?”

驢妹子痛苦地將牙齒呲出嘴唇,眼睛朝上翻著,翻沒了黑眼仁兒,翻沒了她的靈光秀氣,她使勁點了點頭,張不三又是一記耳光扇去,扇歪了驢妹子的脖頸。谷倉哥哥抱著右手,驚叫著差點倒在地上,忙又立穩,跑向門外。他知道,張不三的威風是耍給他看的,他多呆一分鐘,驢妹子就會多受一分鐘的折磨,多有幾次更加醜陋劇烈的變形。使他吃驚的是,門外,許多谷倉人肅靜地佇立著,就像佇立著一些他的衛兵。他吼道:“你們來幹啥?”他們是來報仇的,可沒想到,圍子人會和他們一起趕到這裏。這會,全體圍子人擠擠蹭蹭排開,對他們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包圍圈。谷倉哥哥再次責問自己的夥計們:“你們來幹啥?”

“宰了她,她是圍子人的女人。”有人道。

“應該宰他,宰那個畜生。”

他吼著,氣急敗壞地朝前走去,谷倉人忽啦一下跟上了。圍子人分成兩半,從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路。

“呸!”石滿堂站在人群中,將一口濃痰朝谷倉哥哥啐去。

谷倉哥哥停下來瞪他,氣得鼻翼發抖,卻被自己的夥計們連擁帶拉地裹挾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自認是些好漢。

這天,谷倉哥哥回到自己的夥計們中間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唐古特大峽口攔住攜金逃走的周立通。他明白,要向圍子人討還血債,周立通是最好的幫手。別的夥計都是第一次闖蕩金場,稟性沒有得到荒原的改造,最容易被激怒也最容易退卻。

周立通懷揣大金子,不敢急急忙忙地趕路,那樣太危險,碰上經驗豐富的金油子,一看就知道:他如果不是盜賊就一定是個發了橫財的人。搶劫一個獨行的而且十有八九攜帶著金子的淘金漢,在古金場幾乎可以公開進行。看到搶劫的人一般只會欣賞搶劫或者自己參加搶劫,而決不會上前阻止搶劫。周立通扮出一副被遺棄的狼狽相,晃晃蕩蕩地行走,遇到人時他就湊上去主動打招呼,問人家要不要賣力氣的砂娃。人家一看他枯瘦萎頓的模樣,自然會揮手讓他快走。態度好一點的人有時還會規勸一番:“回去吧!金場可不是混飯吃的地方,誰也不想雇一個散了架的砂娃。到時候,你挖的砂子還不夠埋你的。”

他於是唉嘆幾聲,垂頭喪氣地離去。這樣走走停停,離唐古特大峽口還有老遠,就被谷倉哥哥帶著幾個人攆上了。谷倉哥哥對他說,那東西他不要了,但他必須跟他回去。礙著別人,谷倉哥哥不好提到大金子。但周立通是明白的。他問回去幹什麽。谷倉哥哥悶悶地說:“殺人!”

周立通嘴角一陣抽搐,臉上頓時顯得很得意:“幹這種事就想到我了?我咋會殺人呢?不會,不——會。”

谷倉哥哥哼一聲,威脅道:“小心我們把你放翻在這裏,叫你雞飛蛋打,啥也得不到。”

跟谷倉哥哥來的人中有一個叫李長久的小夥子,挺機靈的一雙眼睛這時在他們兩個人臉上瞅來瞅去想瞅出個水落石出。對周立通的突然離開他早有疑問,又聽他們說話打啞謎,便上前道:“你為啥要走?扒了褲子,我看你還有沒有本事走出唐古特大峽。”

谷倉哥哥瞪他一眼。他以為這是暗示,就要動手。周立通趕緊道:“算了!不跟你們羅嗦。只要惹了我,殺人就殺人。”

他輕笑著看看李長久,似乎這話是說給李長久聽的。谷倉哥哥推一把李長久說:“走嘍,圍子人褲子盡夠叫你扒的。”

在積靈河邊的樺樹林中,谷倉人經過一番吵吵嚷嚷的商議之後,開始向黃金臺出發。他們順風而進,所有人的身子恍然被巨大的不可逆轉的天外之力擡舉著,在樺樹林前仰後合的熱烈鼓動下,飄飄然而行。就要走出樺樹林了,風聲變得悠遠而清亮,嗚兒嗚兒的。走在最前面的谷倉哥哥突然停下,瞇眼瞅了一會,大喊一聲:“抓探子!”

周立通和幾個機敏的谷倉人也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稀疏的樹影後面有顆腦袋,腦袋上的頭發像茅草一樣隨風跳舞。他們喊叫著飛跑過去,像饑饉中的野獸在奔逐一只弱小生物。大風被他們攪混了,攪出了一陣詭異的聲響。隨著這聲響的消弭,那密探也就成了谷倉人的口中食。當人們將他押解到谷倉哥哥跟前時,他已經被捆綁成一團發抖的人肉了。

“吊起來!”

周立通眨著一對鼠眼飛快地進諫,看谷倉哥哥不語,便馬上動手。

這探子被懸空倒掛在了樹上。大地有情,吸引著他的胳膊、雙手、頭發、眼仁和渾身的皮肉。他身子光溜溜的,轉瞬間,隨風而來的綠頭蠓蟲就在上面欣喜若狂了,吟唱著飛起落下。而他那被麻繩勒緊的小腿上,皮肉正在開裂,漸漸露出血糊糊白生生的骨頭來。旁邊就是積靈河,從水中望去他好像是個腳踩白雲、踏天而行的人。他高一聲低一聲地嘶喊著,但粗野的風聲水聲林濤聲卻將他慘烈的叫聲過濾成了瘆人的笑聲。

谷倉人得意地欣賞著。他們的殘殺游戲做得輕松而自然,根本沒有絲毫的不安和沈重。甚至,當谷倉哥哥想起自己在家鄉曾打死過一只狗,試圖重溫一下當時那種淡淡的傷感時,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陣沙啞的笑聲,笑得讓人發顫發怵發麻。

隊伍又開始進發,樺樹林遠了,黃金臺近了。天風突然轉向,變作一個神奇的大口袋,在頭頂竄來竄去。一會,口袋墜到地上,將一片墨汁般流淌的人群傾倒在了谷倉人面前。他們是在聽說黃金臺上發生爭鬥後匆匆趕來的。為首一個長絡腮胡子的人過來攔住谷倉人,眼光左右一掃便認出誰是掌櫃的。他凝視著:“聽說圍子人把你們趕跑了?”看谷倉哥哥點頭,便滿不在乎地晃晃腦袋,“土臺,荒了千年萬年,別去爭了,啥也沒有。”

“有金子,一彎腰就能拾到金子。”

“當真?”

“不是真的,圍子人要占它開荒種地養老婆麽?”

這正是夏季湧入古金場的所有淘金漢關心的問題。有爭有搶就有戲,有戲就有金子。他們其實早就準備好要去搶占黃金臺了。即使不碰到谷倉人,他們也會以為這場驟起的大風便是天公在鼓舞他們去參加一場生死搏鬥。

“黃金臺又不是自留地,老天爺的地盤,人人有份。好金子不能讓他們獨吞。”

谷倉哥哥不吭聲了,遲疑地望望那人身後如潮如湧的人群,突然害怕起來:“你們要咋?”

絡腮胡子反問:“你們要咋?”

“不咋。”谷倉哥哥意識到這些人是來搶他們的飯碗的。

“不想去黃金臺上拾金子?”

“哪有的事,我是說笑話哩!”

“大風天拉起隊伍走金場,是尕娃娃在耍把戲麽?”

谷倉哥哥有點發懵。絡腮胡子拍拍他的肩膀:“夥計,小肚雞腸可不是正經淘金漢,要吃虧的。”

兩支隊伍匯合了,一下子壯大成一股洶湧的洪流。而且這洪流還在膨脹,半路上,又有新隊伍從四面八方不斷湧來不斷匯入。他們抱了同樣的心願:不是大金子的誘惑,就不會有你爭我奪的場面。而大金子是大家的,既不能讓圍子人獨吞,也不能讓谷倉人霸占。只要我能得一份,啥話也好說。拋灑熱血也行,磕頭作揖也幹。只要心裏裝著金子,雙手可打人,膝蓋可打彎,張嘴吐得罵語,開口叫得親娘。

風吼天叫,數千人的進逼就是數千把鋼刀的插入。人們那野性和蠻力以及占有和覆仇的情緒都變做厚重的天蓋,激動地朝黃金臺扣去。黃金臺倏然渺小了。

就在谷倉人準備雪恥時,黃金臺西坡石窯口的平地上卻是一片炊煙裊裊的和平氣氛。

從積靈川歸來的圍子人正在吃飯。負責夥食的人給他們揪了一大鍋稠乎乎的白水面片。他們一人舀了一鐵碗,七人一群八人一堆地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朝嘴裏扒拉。正吃間宋進城一個噴嚏打出五朵金花。他面前的人嚇了一跳,個個都擡起頭望他。宋進城把碗放到地上,一拍大腿給自己叫好,完了便唱:【噴嚏一個,家裏人睡了,

噴嚏兩個,想你想急了,

噴嚏三個,滿炕跳了。】

這是圍子人的《噴嚏歌》,不知起於何年,始於哪月,反正也是老祖宗的遺產:從古到今,圍子村的男人們都在不斷地外出謀生,留下媳婦獨守空房,男人的牽腸掛肚就像腳下的道路一樣綿長。有人在半途上得了傷風感冒,噴嚏連天,為了寬慰自己,就說是家中媳婦想他了,而且想得死去活來、肚腸欲斷。別人覺得這說法不錯,便接受了過去。久而久之,便演繹成了一種鄉俗。那年,王仁厚第一次跟著張不三闖金場,離家三個月,均不見噴嚏出鼻,就以為媳婦沒惦記著他。他媳婦五官端正,面皮天生白嫩,在圍子村的眾女人裏也算是個人物。他以此為自豪,但也時常提心吊膽,生怕那些穿窬之賊趁他不在,甜言蜜語地軟化了她的心。女人的心,誰也摸不透。聯想開去他便怒火中燒,沖天詈罵:“養了老公野了心,不念你男人在外是死是活了。欠打!”張不三耐著性子寬慰,說:“你媳婦就是我妹子,誰敢欺負,我回去把他宰了。”王仁厚相信他的話,感激地直點頭。當然王仁厚更多的是慶幸,他媳婦和張不三是姑表親,不管張不三亂沾過多少女人,但和他媳婦卻一直保持著距離。那一次闖金場,王仁厚金子淘了才三錢,想媳婦卻想得平添了幾道皺紋,頭發也白了幾千根。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媳婦喜氣洋洋給他端水倒茶、揉面做飯,他卻冷著面孔一聲不吭,等吃了飯,便動鞭子動歪辣(一種用於家教的短棍),拷問媳婦家裏來了幾個野漢。女人淚流滿面,一疊聲說:“沒有。”他自然不信:“沒有?那你為啥不想我?”“想了。白裏想到黑,黑裏想到白;想幹了眼淚想斷了腿。村口那條白生生的路不就是我踏長的麽?”王仁厚氣已消了大半,但依舊不相信,夜裏摟著媳婦細細盤問,拐彎抹角套她的話,套來套去套不著,便滿腹狐疑地問:“你說你想我了,那我為啥連一個噴嚏都沒打?”媳婦揣摸透了男人,知道這時已到她耍耍威風的火候,掰開他緊摟著自己的胳膊,用食指點著他的腦門兒:“是我叫你沒打麽?馬不跳槽怪驢子,老天爺沒給你打噴嚏的命。我就養了老公,養了十萬八千個。”說罷扭轉身去假裝賭氣不再理他。生死由命,連打噴嚏也要由命。他只好唉聲嘆氣自認命苦,又急忙摟住她,在她肋巴骨上硌出癢癢來。她笑了,扇他一巴掌(當然不會是在臉上),掙脫他,忽地坐起:“誰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些啥,我也沒打噴嚏,我就不信你沒有打野雞。”王仁厚又一聲唉嘆,傷心地抹著眼淚,就要將那離家在外的坎坷光景、冷暖人生摘要發表,以便讓她明白去日苦多,自己一秒鐘也沒有享過福時,媳婦就一骨碌滾到了他懷裏。於是渾浴和光,真一味風清月朗。

從此以後,王仁厚再也沒闖過金場。他吃不了在金場風餐露宿的苦,懼怕那種隨時都會發生的爭爭搶搶的金場風潮,更不堪忍受想媳婦的煎熬。今年,張不三謀算著要在黃金臺上掘穿通地坑,動員全圍子村的男人都跟他奔赴古金場。大家都被張不三攛掇得來了精神鼓足了勇氣,唯獨王仁厚恍恍惚惚沒個準,今天說去明天又說不去連他媳婦都替他著急,時不時地數落他:“等人家挖出了金疙瘩,腰包裏鼓鼓囊囊有了錢,你的臉往哪裏放?家裏窮得就要沒褲子穿了,你就一點不焦心?我可不跟你再過這種面湯拌鹽鹽拌面湯的日子。”

“我想你咋辦?”

“老臉老皮的不知羞。你要是不去,人家不說你一個大男人沒志氣,還說我得了眼前的親熱丟了將來的紅火。將來,哼,將來誰得了大金子我就跟誰過去。到時候你想我,我連噴嚏都不打。”王仁厚幾乎拖著哭腔說:“你這不是逼我麽?那金場是好去的?一到金場人就不是人了。”“人家去得你為啥去不得?我就不信一到金場人就會變成狗。”懾於媳婦的壓力,王仁厚終於決定跟著張不三再闖一次金場。臨行,他問媳婦:“你想我不想?”

媳婦癡癡地望他。

“你不想?”他憂急得眉峰聳起,臉上肌肉一撮,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

媳婦實在控制不住了,一頭撲到他懷裏,悲悲戚戚地說:“我想你,想你……要是日子好過些,仁厚,我就不叫你去。”

這舉動使他定下心來,僅僅為了媳婦的這片真情,他也得捧來金子。他用手掌揩幹自己的眼淚,長嘆一聲,毅然推開她。既然非走不可,那他就要走得氣派,走得像個男子漢。為了讓媳婦心裏好受些,他在門口故意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既然有這樣一些有關噴嚏的往事,也就不奇怪為什麽《噴嚏歌》一出口,就挑逗得人們各俱心態、各有情勢了。宋進城得意不盡,邊嚼面片邊哼歌,嫉妒得石滿堂一手端碗一手撐地站起,又將沾在手上的土噗噗噗地吹向宋進城。宋進城岔開大手罩住碗,逗趣道:“滿堂哥,你別使壞,人心不善,下輩子也沒有人想你。”

“你說我不善?我扒了你家的炕灰還是掰了你家的鍋盔?”石滿堂惡聲惡氣地說。

“不是你扒了我家的炕灰,是我想扒你家的炕灰。等你再有了媳婦就給我言語一聲,我立在你家門口等你把她趕出來。”

這話觸到了石滿堂的痛處,他擡腳就要踢過去。宋進城跳起來躲開,他可不想和這個蠻牛莽漢對陣,雖然他不怕,但打起來總不是一件好事。圍子人幹的是大事業,幹大事業就要講團結講友愛。他是讀過書的人,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懂。這時,他聽到在停放拖拉機的地方王仁厚小聲小氣地問張不三:“掌櫃的,你說我那媳婦咋又不想我了?”

張不三低頭不語,宋進城大聲道:

“才來幾天,她就會想你?”

“你懂個啥?女人的屁股是尖的還是圓的都沒見過。”

“見過見過,你媳婦的屁股是四棱子。”

王仁厚不想開這種玩笑,兩眼巴巴地望著張不三,似乎張不三能給他解釋清楚他為什麽不打噴嚏的原因。

“你媳婦現在正想你哩,你不知道?”張不三說著走進石窯,一會兒又出來,手裏攥條毛巾,要王仁厚揩去臉上鑲著白色花邊的淚痕。

“啊嚏!”王仁厚一揩便打噴嚏,再揩再打,驚楞得他死僵僵地立住了。這時宋進城首先盯準了毛巾,奪過來整個兒捂到自己臉上,鼻子酸了,鼻孔大了,毛巾一取,一連發出了幾聲“啊嚏”。“嘿嘿!”他咧嘴一笑,又將毛巾傳給別人。直到每個有媳婦守家的人都打了噴嚏,這神奇的溝通男女心靈的毛巾才送回到張不三手裏。連喜也要打噴嚏,張不三不給。

“我試試看,有沒有妹子想嫁給我。”

“你挖到金子就有了。”

但毛巾還是被連喜搶在了手裏。他欲捂不捂,嗅嗅又看看,叫道:“毛巾上撒了花椒面。”

所有人都拿眼光盯住他,看他還要說,宋進城跳上前去一個耳光扇歪了他的嘴。

其實這奧秘誰都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敢揭穿罷了,求個舒暢,求個心安,騰出精神來拼死拼活挖金子。可你偏要用實話攪擾心緒、掏空精神,打你一個嘴巴你還得感謝宋進城的再造之恩呢。連喜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錯,驚恐地望著張不三。張不三已經有了鎖眉豎眼的怒相,回頭吩咐石滿堂:“明兒開挖時要點火,叫連喜多砍些燒柴來。”

宋進城楞了,忙道:“我和他一起去。”

“你還有你的用場。”

連喜倒爽快,一疊聲喊道:“我去!我一個人去!林子裏我熟。丟不了。”

宋進城明白谷倉人一定會圖謀報覆,一旦連喜撞上他們,那就死定了。他擡頭望著迷濛的原野,仿佛看到一個幽靈正在遠方閃現忽明忽暗的熒光,詭譎地朝他眨眼。他不禁恐懼地縮了一下身子。

連喜一個人去砍柴了,但他沒有按時歸來。不獨事事都想庇護他的宋進城感到不安,就連張不三也立到臺坡上張望起來。

“咋搞的,你去看看。”張不三道。

宋進城渾身一顫,悲憤地大叫:“死了!他死了!”他相信在散發著恐怖之光的荒野深處,當人直面他們自己制造的暴力和殺氣時,對不幸的預感總是不期而至的。

天變了,一半青白一半鉛灰,太陽突然遠遠遁去,像巨型放大鏡的聚光點那樣掃射著古金場。一條似受創的猛蛇游竄天空的風帶,從高空栽下來,一頭紮向黃金臺頂。於是,圍子人的領地開始顛簸了,像怒濤急浪中的一只船,飛揚而起又迅速潛入黑森森的水壑。就在這時,張不三和宋進城看清了在風中動蕩不寧的黑色人群,聽到了他們的喊叫。兩個人轉身朝石窯跑去。過了一會兒,窯口像鱷魚張大的嘴,嘩嘩嘩地將所有圍子人噴了出來。他們被面前的風聲和人潮的湧動聲驚嚇得失去了理智,好像迎頭撞去才可以免除災難。而張不三瘋得更厲害,竟然習慣性地揮動手臂,連跑帶喊:“堵過去!堵過去!”

圍子人朝臺下奔去。當他們立定腳跟準備拼死一戰時,勃勃向上的人潮便沒頭沒腦地漫溢過來,眼看就要將圍子人淹沒。宋進城大喊:“堵不住了,回石窯!”

圍子人急轉踅回,比剛才跑出石窯還要迅速地隱入了窯口。

人潮更加狂放。整個黃金臺頓時被險惡的人欲覆蓋了。

人們是為黃金而來的。彎腰拾金子當然純屬虛妄之言,他們也沒抱那種希望。但對黃金埋藏於土層之下卻是深信不疑的,要緊的是搶占有利地盤。唯獨谷倉人另有圖謀。人影混亂的黃金臺上,谷倉哥哥將自己的人馬稍事整頓後,便帶領他們朝石窯蜂擁而去。轉眼間,他們用怪聲怪氣的叫囂和器械的碰撞聲在石窯前壘起了一堵恐怖的墻。

石窯裏亂成一團。

“我的鐵鍁哩?日你媽,你拿了我的鐵鍁。”昏暗的油燈下,石滿堂罵道,接著便是一陣撕打聲。挨打的王仁厚老大沒羞地哭了,連連申辯:“我的,鐵鍁是我的。”鐵鍁在這時已成了無可替代的防護工具。

張不三過去,一人一個耳光。

宋進城說:“要是剛才別進窯裏就好了。”

“少說廢話。”張不三吼道。

人們漸趨安靜。這時從窯外傳來一聲嚴厲的命令:“快出來!不出來我們就堵窯了。”

圍子人最擔憂的就是對方從窯頂把土挖下來堵住窯口。

“畜生!老子不想死!”石滿堂罵著,端起鐵鍁就要往外沖。張不三一把拽住他說:“要出一起出,滿堂帶頭,大家跟上。”

王仁厚萎萎縮縮地朝後退去。張不三眼睛一橫,過去撕住他,把他推到石滿堂身後。

外面,周立通和另外一個谷倉人一左一右把守在窯口。他們一人手持一根頭大尾小的樺木棒,隨時準備敲打跑出來的圍子人。

石滿堂出現了。他罵罵咧咧的,突然感到肩膀被重擊了一下,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吭聲,生怕人家再來第二下。

“日奶奶的,命硬得很哪!”

吊著傷手站在一旁的谷倉哥哥罵著給周立通鼓勁。周立通又掄起棒子朝第二個出窯的王仁厚打去。王仁厚尖叫一聲,滾翻在地。

所有走出窯口的圍子人都挨了一棒。谷倉人高興地喊起來:“棒棒來了,風收掉,婆娘娃娃哭開了,走好,走好,陰間道上走好。”

大概是受了這喊聲的鼓舞,周立通估摸人出得差不多了,猛吸一口氣,咬扁了嘴,旋腰揮棒,帶著一陣風聲朝前砸去,一個命中註定要為黃金殉難的短命人瞪眼看著那棒飛來,眼睛沒來得及閉上,轟然一聲,腦袋裏的所有部件便移動錯位,破碎成了一葫蘆漿糊。恰好張不三跨出窯口,他望著死人一陣發怵,不禁打了個冷戰。

谷倉哥哥陰冷地笑著,他希望張不三吊眼豎起,好激起周立通敲死他的欲念。但求生欲不讓張不三喚回他往日的威嚴和自尊,渴望盡情生活的願望在關鍵時刻幫了他的忙。他張口說話了,極力裝扮得平靜和誠懇:“放我一條命,我把驢妹子讓給你。”谷倉哥哥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之後,他楞了,楞得消失了臉上的獰厲,丟棄了渾身勃發的勝利者的自豪。一看這情形,張不三突然又變得硬氣起來。他小聲罵了對方的先人,留下兇狠的一瞥,大步前去。那些挨了棒打的人顧不得去為同伴收屍,忽地跟上。一長綹黑色人流穿行在一些陌生的淘金漢中間,走下了黃金臺。人流後面突突突地緊跟著四輛手扶拖拉機。

谷倉哥哥擡頭望著,心中暗暗詛咒:“千刀萬剮的,連自己的女人都舍得。”他後悔剛才沒把張不三敲死,敲死了,驢妹子不照樣屬於他麽?為啥要等這個畜生的許諾呢?但他的心情畢竟是舒暢的,仇報了,黃金臺到手了,女人也有了,再有什麽奢望,那就一定是多餘的了。

一聲悠長的情歌從高旋的禿鷲胸腔裏發出,越過茫茫大氣,直插天際雲霧。禿鷲的情歌是發情之歌,喚來了黑夜,喚醒了許多金光燦爛的眼睛。濃黛幽幽的黑色樺樹林沈思到鴉雀無聲。

連喜的靈魂早已升天了,而屍骨猶存,赫然裸陳在他的夥計們面前。他已經沒有人樣了,綠蠓的咬噬使他滿身白肉翻滾,密布的肉洞裏有營營的叫聲,食肉昆蟲們的愛情夜曲優美動聽。他的一只胳膊和一只手已經不見了,頭發連皮剝去,白生生頭蓋骨上有一個深洞,腦漿已從這洞口中流逝。不知是哪個野獸的傑作,竟表現出如此狡黠的智慧和如此高明的技藝。

圍子人沒有將連喜從樹上解下來。他們拾來柴草在屍首下面燃起大火,紅色的熱潮泛濫了。表情冷峻的圍子人個個像石雕,凝然不動,只有眼睛是活動的,隨著火苗的跳躍和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顯得無限哀慟。葬火很快將屍首罩住,像裹纏了一層厚厚的紅色屍布。一會兒這不肯平靜的屍布又繼續升騰,將整個懸掛屍首的大樹燃著了。於是古金場中有了人造的悲壯的黃昏,有了人造的鮮艷的霞霓。

當大樹和人體一起化為灰燼,火色變作縷縷鬼怪的黑煙,人們從悲憤到無聲的葬禮中超脫出來之後,石滿堂終於覺得滿肚子牢騷就要撐破肚皮了。

“拔根毬毛也能立起來,你就軟成一團泥了。驢妹子都肯讓出去,我們這些兄弟鄉親到時候還不讓你賣了?”

直人說直話,急了,惱了,感情受到損害了,石滿堂什麽話都敢說。張不三仄他一眼,陰郁地低下頭去,只讓兩道隆起在眉間的肉浪格外突出地顯露在對方眼中,表明了他對一切詰難的蠻橫拒絕。

“祖宗八輩子,沒有黃金照樣活,照樣過來了,可沒有女人不行。那驢妹子,苦巴巴、孤零零的一個好人,給你暖被窩,給你墊肋骨,需要了又摟又啃,不需要了一腳蹬開,你忍心?”

“別說了!驢妹子是好是歹,與你有啥相幹?我軟了?我還不是為了大家!有本事你去一棒子敲死他們的金掌櫃,算你是人養奶餵的。”

“我沒本事?哼!我就沒本事!沒本事也是人,也有良心。你呢?心肺爛了狼不吃狗不聞,臭!那驢妹子,唉!跟了吃心狼還要賠笑臉哩。”

張不三不吭氣了,眼望面前的河水。河水泛著清浪,踉踉蹌蹌朝前奔,好像不奔出個巨大聲威來不罷休似的。這時宋進城靠了過來。

“把驢妹子接來,啥事也就沒有了。”

“混攪!把她接來,啥事都有了。你想等著看戲啊?”張不三一把撕住宋進城,卻又被對方一陣笑聲打懵在那裏。

“不就是擔心石滿堂麽?我叫他老老實實的。”

張不三松了手,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驢妹子即使跟谷倉哥哥睡覺,也比整日讓石滿堂用眼光裹來繞去的好。他摘下自己腰間那個扁扁的酒罐,遞給石滿堂。石滿堂側頭癡望張不三,突然明白面前這個賭博性命的人是不會在這種場合講什麽良心的。他絕望地接過酒罐,悲涼地喊一聲:“喝酒!”

許多人躺倒在地,疲憊不堪的面孔上毫無表情,目光淡漠得如同失去了太陽的白晝,嘴唇凝凍了,看不出他們是不是還在呼吸。張不三知道,只有酒才可以刺激起他們的精神。

“八臺有喜!”張不三一聲猛吼,驚炸了一天厚重的霧氣,驚得人人都將頭勃然奓起。

“來啊!喝酒了!”宋進城馬上呼應,摘下自己的酒罐,沖天一灑,便嘴對罐口,一陣猛灌。而石滿堂喝得更加野浪,喝幹了自己手裏的酒,便和宋進城佇立著劃拳。

“四喜臨門!”

“九發中原!好!你輸了!”,石滿堂喊著,卻刁過宋進城手中的酒罐,朝自己的大嗓門倒去。張不三面孔嚴峻地望他,心思卻早就飛升到黃金臺上了。

這時,四周已經響起一片猜拳行令的吼聲。人們瘋癲了,不可理喻地把殘存的精力宣洩得淋漓盡致。高興啊!亢備啊!為失敗歡呼啊!顛前躓後,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人生有一個這樣的瞬間麽?但很快這美麗的瞬間被石滿堂的一聲悲嚎送上了西天:“驢妹子!”

他踉蹌前去。張不三伸手攔住。

“走開!我要去守她。”

“她已經是人家的了,我說話要算數。”

“畜生!驢妹子願意麽?”

“她不願意?啊哈!她不願意就好,就不怪我說話不算數了。”

張不三恨得咬牙切齒,也不知是恨自己還是恨別人。他一屁股蹲到地上,雙手緊緊捂住臉。他問自己,就這樣認輸了?張老虎的兒子就這樣成了讓人隨便摶捏的面蛋蛋?父親被人砍掉了下身砍掉了雙腿,自己的身體雖然囫圇著,但這副窩癟相跟斷了雙腿沒兩樣。他又想起了世仇楊急兒,隱隱地有些佩服。這人就是厲害,為了報仇,憋屈了多少年!比起來,他不如,難道自己天生就是個骨頭酥軟、勁氣不足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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