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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契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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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被擊中了七寸的蛇,她陡地止了呼吸、斷了念想。

舞楓的瞳眸深如淵泉、如夤夜。但他的語調,並非她所料想的那樣輕蔑或是憤怒或是心痛或是失望,他只是、很冷靜,很、沈靜。

這是一個胸懷寬廣、宅心仁厚的男人。剎那間,無數畫面和聲音自她的腦海中劃過:他躬親下世,他體恤下屬;他勤政,他公正;他是將士們口中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戰神”大將軍,他是人民心目中的天闕之希望、救難的天神、真正的男人;凡有井水飲處,皆歌大將軍之光輝戰績,但有人煙香火地,皆知太子殿下之仁愛寬容;……

而她,卻始終在質疑他、審視他,遲遲不肯下箸。她也曾想過無數次其中的原因,到底是怕他有見血封喉的劇毒呢,還是加了罌粟殼,一吃就上癮,從此賠上性命一條?

“告訴我,魚兒,你想要那個名分麽?”從她的神情中,他沒有發現諸如企圖被揭破而固有的驚慌或恐懼。沒有,她只是很——茫然。

茫然?這是什麽意思?

有些話,遲早要說。而眼下,莫非、應該、似乎就是那開誠布公的時機?

十指交叉,慢慢地沈吟、一點點地沈澱。直面冷血的現實,總需要多積蓄一些勇氣。

“如果說,只有那個名分才可以保我不會橫死、不會被謀殺、不會被當作禮物轉送他人,那麽,我想要。”擡起頭,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絕癥的確診過程是痛苦的,可是結果卻可以叫人獲得解脫。

“即便是不切實際,一樣地還是會向往。我不怕貧窮,不怕孤獨,不怕流離失所,真的,太子殿下,我只怕自己不是自己的,要活活不了,要死,死不掉。成為別人的俘虜或者是奴隸,卻不能夠做個行屍走肉的軀殼。”

怕死,怕淪為物什。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這個認知紓解了他的煩悶。她愛財,卻也算是取之有道。狡猾,卻也算不得大奸大惡。亂說話,卻也不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禍精。……

沈吟著,慢慢地替她將裏外衣裳理好。捧住那可憐兮兮不盈一握的香肩,問:“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會一再地推三阻四?放火卻又不管滅火,倒像是貓兒耍耗子一般地對我?”

眨眨眼,幹澀而嚴肅地糾正他:“不是貓耍耗子,只是試探。不想做虧本甚至是蝕本的生意,若沒有一半的勝算,就不宜下註。你會覺得這種心思很不堪,太庸俗太小人,可是,我是真的這麽想的。我就是這樣動人,一開始就這樣,本性。”

“凡婚姻,皆關利害。是人情,總不免俗氣。你沒錯。你肯坦誠相告,我、很欣慰。”

“對不起,我小人了。我以為你會生氣的。……”是誰說的?人與人之間,溝通最重要。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透。

他端詳著她,卻也並非實實地在看。在她和他之間,橫亙著歷史滄桑、世情冷暖。

他在想什麽?他想說什麽?他會給她怎樣的答覆?

一根薄繭的食指壓上她的唇,阻止了進一步的唇齒互躪。

“太子妃,早已經定下。不肯多說,不是存心相欺,實在是沒有點滴興致。”朗眉緊蹙,顯出幾分陰郁與焦躁。

她心下便有個沖動,想要撫平他的憂煩。

可是她也很清楚,現在並不適宜兒女情長。

“但是,你所擔心,我不會讓它發生的,你相信麽?”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同一個女子鑼對鑼、鼓對鼓地談判。他想要她的歸順,卻不想動用武力。唯一可行的,便只有采取利益交換。這是達成彼此長久合作長治久安的唯一選擇。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關於這一點,他考慮已久。她是個女人,卻不受他迷惑;是個孩子,卻無需他的養育;是他的恩人,卻不貪圖他的厚報;她許諾將身與他,卻仍固守著一顆心不放;她是人質,他卻沒有充足的藉口輕賤她;她是澹臺清寂在意的人,他還想著弄清個中原委呢;……

她的性質,太覆雜。想要準確地定義她,不容易。她講話顛三倒四,她行事亦正亦邪;她不癡不傻,卻每每地迸出些奇談怪論;她年紀尚幼,卻屢屢能道破玄機、一針見血。他沒有笨到真的以為那“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是她的歸納總結。那個教授她學問的人,必定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大隱高士。雖然她從不承認,但,必定是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的。

他若想排查摸清這一切,就必須看緊了她,一點一滴地挖據、琢磨。這件事,遠比讓她成為他的女人來得更加有意義,也更加地鼓舞人心。

“把你的疑慮都說出來吧。悶在心裏,想必不會舒服。”男女間的感情,果真如戰場對決一般。油然想起她的這句話,會心一笑的同時,微感薄苦: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怎麽會是個昏的?

為他這句話,魚非魚潸然淚下。

自打來到這裏,她舒服不舒服、開心不開心,從來不曾有誰過問過。哪怕是她的娘親桃三娘。太早的自立自強,混淆了她在眾人眼目中的性別,模糊了她的年紀,似乎她生來便是堅強的、萬能的,無需扶持、安慰。是砸不爛的銅豌豆、煮不爛的鴨子嘴、打不折的狗腿子。

而為了掩飾自己詭異的靈魂,她刻意地躲避著四面八方的人,不親近,不疏冷,始終站在界定的安全線外。而事實上,只有天才曉得她是多麽地渴望被疼愛、被寵溺、被承擔、被占有!

都說眼淚是女人最強大的武器。任舞楓一世英雄,也禁不住為她的涕淚漣漣嬌軀顫顫所折服,柔了眼波、軟了心腸,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這很反常、很不對勁。他沒有忘記,自己一向最厭煩女人哭哭啼啼,也最見不得孩子鼻涕嘩啦。按照常理,此時應該心生不悅、拂袖而去的,可為什麽,還能如此穩如磐石地坐著、安慰她?而且,自己這心裏,還一陣一陣抽筋似的不爽利?

“你的期望是什麽呢?你總的告訴我,我才能確定能夠會替你實現,不是麽?”

哄孩子,當真是勞神又勞力呵!

屏了氣、沈了心、凝了神、定了睛,終於還是把那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申訴中給聽明白了。——

“我可把你當作我的男人。……前提是你情我願。……如果哪天你不喜歡我了……看夠了,而我……也厭倦了籠中鳥的生活……你得答應我,放我自由。……假死、改名換姓、李代桃僵……以你的身份地位,沒有辦不成的。……當然,我會守口如瓶,把你我的一切都帶進墳墓裏。爛死為止。……”

果不其然,還是想著要離開。

記得起初,乍聽得這番論調,他很惱怒,直覺得顏面無存。可是,慢慢地,真應了她的一句口頭語:習慣成自然。聽多了,耳朵生繭了,麻木了,此時倒也不覺得有多麽地傷自尊了。何況,她許的是“假如有一天”,誰知道“那一天”是十年後還是百年後?說白了,這丫頭到底還是單純了些,怎麽就忘了事在人為這句古訓了?

心裏瞬間轉過念頭無數。

“依你。”男人的承諾,簡潔而深刻。

她使勁眨眨眼,盡量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發誓?”

沈著地點頭,舉起一只手,張口剛要說話,忽然,她如兔子般彈起身子,撲向書案,抓過紙筆,咬著筆桿略一沈吟,奮筆疾書。

這是舞楓第一次見她寫字,一手絕佳的小楷,深得前朝衛夫人之筆法精妙,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衛夫人的真跡,皇宮裏存有數幅。她一個鄉野出身的女子,卻是如何學來的?

趁她用心書寫時,略低了頭打量她。孩子氣十足的長相,尚未脫去稚氣。可是那泰然的姿態、沈靜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無所驚訝的感覺。

他現在在想,再過個一二十年,她會是個什麽模樣呢?洗卻稚嫩浮華的她,會是仙模樣、魅模樣?

可是不管是什麽模樣,終究是出不了他的手掌心。

視線從那小巧的鼻子往下,滑過纖薄嬌嫩的櫻唇,而後是細弱修長的頸項、將來會山巒起伏的前胸、不足一把的細柳腰……

小小的倒也有個好處,可以抓滿把、抱滿懷,揉搓兩下,隨便袖底懷中便能裝下。

將來……

將來她若是敢逃跑,他一定會拿繩兒把她紮成粽子,貼身帶著。不信她會長出翅膀來飛走?

這主意委實不錯,可行!

目光最後落到了她的書寫內容上。不看則已,這一定睛,舞楓倒有些啼笑皆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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