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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三十賦,稍稍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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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睜睜地,無數仙家看著依漆太歲第二次被踩翻。

星滿天上紫薇宮宮主,北方仙界九大星君之下第一強者,率齊宮內四十三位上仙高人、本以為自己穩穩吃定全場……在小花貓腳下算什麽。

爛泥巴?貓踩過了泥巴還得甩一甩腳,上上貍踩過依漆太歲不甩腳,顛顛向前繼續跑去,忽然它又想起什麽,暫停前進、轉回身來到依漆太歲面前。

依漆太歲連挨兩腳,如今不止身魄重傷,連神魂都告殘損,傷得奇重,從頭到腳處處劇痛,眼前只有濃濃鮮血顏色、耳中轟轟全是雜音。

真氣散亂,太歲又變回老太婆模樣,七竅中黑紫鮮血塗了滿臉,顯得腌臜異常。

貓把毛毛球放下,向著爛泥似的老太婆吹了口氣。

依漆太歲只覺一道清風自頭頂灌入、直沁心脾,傷勢全無變化但精神振作了不少,眼睛還睜不開但耳朵能聽見些聲音了。

貓對剛剛變做妖官的球使了個眼色,球妖官明白天聖奶奶的意思,把聲音壓得極低問道:“老太婆,你可知今日你毀在誰的手裏?!”

老太婆完了,接連兩腳已經毀去了她的元基,將來就算傷勢痊愈也是個沒用的廢人了,不過依漆本性兇戾,落得如此田地依舊倔強,粗重喘息著、嘶聲道:“究竟何方神聖,留下個名字,老婆子縱是無望報仇,今後千秋萬世也會時刻念著閣下名號!或者你直接將我打散。且看老婆子會不會皺一下眉頭”

“啟稟二鬼主,老太婆不知道。”球妖官望向上上貍。

“太好了,咱快走。”上上貍重新叼起球妖官轉頭就跑。

蘇景搖頭而笑。眼前一幕固然驚人,但更讓他啼笑皆非的是上上貍走前那句“你別再喜歡我了”,他轉頭去看不聽,小妖女也在笑,全沒放在心裏……不過是只貓啊。

忽然,不聽的眸子一亮,旋即面露錯愕——遙遠處,就要跑出戰場的小花貓驀地變成了人。

那是個好漂亮的姑娘。雍容且妖冶、富貴並明浩。上上貍轉回身,使勁地對蘇景揮揮手。

一下子,不聽的感覺變了:聽一只小貓對蘇景說“你別再喜歡我了”,和一個如此漂亮的美人來說同樣的話。感覺簡直雲泥之別!

蘇景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對上上貍揮揮手。再去看身邊不聽,小不聽仍是笑著,不過現在看上去好像要咬人。蘇景仔細看看,都能看到她的虎牙尖尖了。

趕忙伸手,握住了不聽的手。

不聽為人是豁達的,對蘇景是信任的,否則中土時候,劍尖兒劍穗兒和小師叔打成一片,扶蘇啟巧與蘇景相交莫逆,再加上個後來對蘇景越來越拘謹的顧小君和隨時準備睡他一覺的阿嫣小母,不聽早都被自己的醋淹死了。

這次會有異樣感覺並非上上貍如何驚艷美麗,而是她與蘇景分別太久了,千多年時刻惦念終於重逢,心裏格外珍惜。

還好,被蘇景握住手,不聽就踏實了。這麽容易就踏實了啊……不聽以前就覺得過,自己可真給莫耶巾幗丟臉。

依漆太歲不是自己來的,上紫薇宮四十三位精銳仙家與之隨行,除了放出去鬥戰三屍的九個外,餘者都在她的袖子裏,這些人可沒有宮主那麽深厚的修為,盡數慘死袖中。

剩下九個人哪還有心戀戰,慌忙退出戰團,救起自家的殘廢宮主匆匆逃走。

三屍大呼小叫,駕棺就追,若未見前面情形只看三個矮子的神氣、聽他們的喝罵聲聲,任誰都會以為依漆太歲是被他們打廢的。

追出八百裏,三屍才大勝歸陣。童棺靈活之極、游鬥中穿梭輾轉變化多端,但論起拉直線賽跑的本領就差了許多,三屍未能追殺到一個敵人,不過全不妨礙他們“全殲殘敵、片甲不留”才會有的那份興高采烈。

差不多就在三屍歸陣的時候,被蘇景收入黑石洞天的方先子蘇醒了。

被救下後,方先子的神智始終在混沌和清晰之間游走,時睡時醒。張開了眼睛,茫然四顧。

方頭青年的面色木然,目中沒有絲毫光芒……目為心窗,心中不存光亮眼睛裏又怎麽可能會有光芒。

天空高遠、大地匡闊,可惜只是茫茫戈壁,不見生機、只有無盡荒涼。身邊似是占了個年輕人,方先子才剛剛蘇醒,目光渙散得很,一時間還認不出人影是誰。

忽然,熟悉的聲音傳來:“醒來了?還好?”

這是……師叔祖?聽出蘇景聲音的同時,方先子的目光也慢慢凝聚、看清了,身前之人不是蘇景又是哪個。

蘇景微微笑著。方先子卻楞住了。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在夢魘與現實之間搖擺,那界限於他來說越來越模糊了。

定一定神,方先子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真的是和師叔祖匯合了!

下一刻方先子笑了,任誰都能看出他笑容中透出的歡樂,可他的目光依舊是沈黯的。得遇故人的喜悅,與心底積攢下的厚重陰霾,兩者之間並沒什麽關系。

“弟子方先子拜見蘇師叔祖。”聲音有些幹澀,方先子掙紮著想要起身行禮。

“快免了吧。”蘇景搖手,示意他繼續躺著:“我和蒹葭先生談過了,知道你飛仙後吃了許多苦。”

只在一瞬間,方先子的神情變化覆雜,他本在笑,可是笑容裏的歡愉突然就被痛苦取代,而剎那過後,笑容散去、笑紋中藏蘊的一切神情都隨之消失,他的目光沈沈,面色平靜地好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方先子搖頭:“弟子不怕吃苦。只是沒想到仙界居然是這樣的……這是?”

他說話時候,蘇景開放了洞天,十裏碎石外的景色盡收眼底,四面八方、數不清地封仙彼此殘殺,先是舍身忘死地爭奪再舍身忘死地沖向邪廟,最後被護篆或者葉非等人無情斬殺。

三言兩語,蘇景把外面的情形、現在的處境給方先子講了講。

道佛妖鬼星五方勢力爭奪、中土群仙匯聚並肩、萬千仙家或發瘋入戰或退後觀望……少年人只要想一想就會熱血沸騰的景色,真正的大場面了。

若是以前,以方先子的性子必是又激動又忐忑,握劍的手說不定都會有些微微顫抖。可現在方先子全無反應。只是漠然應道:“就是這樣子了。”

仙天。就是這樣子了。

看似無所謂,其實是深深的迷惑,四方頭想不通,仙天怎麽可能會是這個樣子。凡間時候多少美好向往。多少迷人憧憬啊……若仙天是這個樣子。哪又何必修行,我修得大道於心於身,這才有了飛仙的資格。可飛上來、成了仙才發現我之道根本就是個笑話!

這樣的迷惑,中土修行正道上來的弟子人人都會有,但大家的性情不同經歷不同,方先子的“惑”最重,已到了“亂道”的程度。

“你怎麽不問呢?”蘇景問方先子:“我還等你說“請師叔祖解惑,為何……”我想給你說說都不知道怎麽開始。”

方先子心道亂了,但老實人永遠是老實人,眨眼睛,不知道該怎麽應。

“可惜賀餘師兄不在,我不太會講道理,隨便聊聊,對對錯錯的不要緊,你姑且一聽。”蘇景笑,現在外面戰事穩當,幹脆把方先子帶到了外面。

外面方先子熟人不少,見面後少不得笑著招呼一聲,蘇景扶著方先子,說道:“蒹葭先生學問大不大?對著一屜包子條做三首‘十八褶賦’應該沒問題。”

蒹葭先生從一旁搭腔:“小看我了,三十首都不在話下,差不多每首都入典籍,傳唱幾代人應該問題不大。”

蘇景笑道:“大好學問,大好才情,才有了大好詩詞,若蒹葭先生不是修行之人,憑他才學在人間博個美名不難,博個功名不難。”

蒹葭老頭又來笑著搭話:“不瞞你們,我在凡間有功名也有美名,游歷時候化名為之,還在幾座大書院開課講學……我那幾個名字,在凡間可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世大儒。”

蘇景引回話題,繼續對方先子笑道:“蒹葭先生很大的學問,可若把他丟入莽林,只有野獸為伴,且看是烏鴉聽他吟詩還是刺猬陪他作對……明白了?”

“不明白。不是,是弟子愚鈍,未能解得師叔祖真意。”方先子目光沈黯,但面上神情變得迷惑了。

雷動天尊眼皮下垂,及時遮住了目中納悶,做一聲輕笑:“你這孩子資質愚鈍,這麽簡單的事情都聽不懂。”

赤目真人閑得有些無聊,把小棺材一下子變成意馬又一下子變回童棺:“道理如此淺顯,方先子你卻聽不懂,還得在接著修行啊。”

“蘇景,也別為難這孩子了,”拈花接口,擺一擺手:“內中道理直接講給他聽吧。”

說著拈花忽然想起了什麽,跑到雷動身邊竊竊私語,後者眼睛一亮,轉回頭深深看了蒹葭先生一眼,跟著跳進自己的棺材開始尋找,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麽……

開課、講道,在凡間時候蘇景做的還不錯,講課時候他常常會揉以自己經歷偶爾添油加醋,挺好聽的,離山弟子都很喜歡。可專門為老實人做解惑,蘇景真有些力不從心。不是嘴巴笨,而是太多道理只好意會難以言傳,諸多道理到了深妙處,強要用言語表達出來,就變得淺薄了,根本打不到要害。

蘇景自己都覺得吃力,可該說的一定要說:“環境變了,認知不同。莫說到了老先生到了莽林中,就是他去了另個凡間盛世,但與中土言語迥異,他那些詩詞佳句也變得一文不名……此間不是中土,方先子啊,飛升以後。變天了。”

“中土之人進了宇宙之林,如此而已。你或會問為何仙天如此腌臜,可是又哪來那麽多‘為何’,仙天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你我以為仙天美妙,和仙天是不是真的美妙,兩回事。不能怪仙天長得不夠圓,你我想得太滿了。如此而已。”

老實人的回答很老實:“師叔祖說的道理,蒹葭前輩已經給弟子講過了。”

以前沒覺得老學究這麽愛接話,這次蘇景領教了,蒹葭先生仍笑著:“連舉得例子都差不多。我是用秦淮金玉嗓音紅倌人掉進野豬巢來說事的。”

一樣的道理。蒹葭先生早都說過了,且說得肯定比蘇景更好聽。幫不了方先子。

這倒不算意外,論起幫教晚輩的辦法、道理,蒹葭先生總比蘇景強得多。

“我升仙時間還不如你長。還是那句話。對或不對我也吃不準。你若有異議隨時可開口,不用顧忌什麽禮數。”蘇景也不灰心,繼續對方先子說道:“如我所見。仙天如林,林中萬獸你爭我奪,奪什麽?寶貝、修元、洞府、法器……大家都講‘奪’,奪就奪,無所謂的事情,或者我們再幹脆些,直接把它當做:爭來奪去,爭奪的是命。”

“林中萬獸,個個性命一條,我也只有一條命,命在林中……不奪別人就會被人人奪去時候,”蘇景雙手攤攤:“奪他命,又何妨。”

說著,蘇景轉頭望向蒹葭先生,後者摸胡子:“這個道理啊,我也給他說了,說法仍差不多,入豺狼之地,當為虎豹!”

“先生說的對啊。”蘇景附和蒹葭,又對方先子道:“既然進了山林,何妨做頭老虎,最好是比豺更狡猾比狼更兇殘,且肋生雙翅的老虎。”

方先子先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是因為道理他明白,搖頭卻是因為自己另有疑問:“得蒹葭前輩相救前,弟子經歷過幾次兇險,也殺了不少人。人我能殺,死我不怕,但我想不明白的……且不論我這點本領做不做得老虎,就算我想做老虎、我入鄉隨俗……我若入鄉隨俗,我心道何在?”

方先子嘴笨,覺得說不明白自己的想法,眉頭皺起還在還想解釋什麽,蘇景卻搖頭,直接說道:“做老虎就是入鄉隨俗?若你本就是虎呢。”

“只想著做老虎會隨波逐流,”蘇景望著方先子:“卻沒想過,你本來就是只虎。”

這一回方先子又楞住了,他還是不懂。不能說完全不懂,可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懂在哪裏,迷糊,真正迷糊。

蘇景卻耐心不多似的,不解釋,直接前輩大棒打壓,給定論:“你啊,就是頭虎。哪條豺狼要傷你,咬死它就是了。”

“我也是虎,”蘇景似笑非笑,話鋒卻突轉:“若有一天你我相爭,我死你才能活,你會殺我麽?”

方先子徹底懵了,正要搖頭不料蘇景忽然笑了起來:“放心,不會有這麽為難的時候,若真有那樣一天,我舍命救你。”

笑著說,但絕非說笑。賀餘師兄說過,哪個弟子都不能丟棄。長輩的擔當就在這句話中。離山的擔當就在這句話中。

莽林殘酷,爭奪不休,有鼠靠打洞過活,有狼靠集群擴張掠食,有鳥兒靠雙翅高飛避難,也有猛虎傲嘯山林稱霸一方。

兇猛之虎,誰傷我我吃誰,多快活;

慷慨之虎,相爭於豺狼無比兇殘無比貪婪,卻能將性命輕易舍棄只要救得兒郎……它的守護。

所有擔當都在這兩個字裏吧:守護。

當事情無關於“守護”,環境如此,誰惹我我咬誰,照著死裏咬,咬不過就跑,有機會再咬回來實在沒機會就算了,與豺狼無異,或者說這時的虎就是個頭大些的豺狼,無所謂。

當事情關乎“守護”,死戰不退!這就是離山之虎了,多簡單。

虎隨時能做瘋豺惡狼,吃相難看滿臉貪婪;覺得自己的肚皮蒙了天,再找不到一件大比著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的獸,永遠做不得虎。

這仙天中不是只有豺狼沒有猛虎,甚至可以說墨巨靈也是蘇景口中的“虎”,而當狹路相逢時候、非得摧毀他的守護才能成全我的守護時,摧毀它!

大義其實是小義,宇宙才是真正的大、大、大,大到在宇宙中一切都是“小”。

每頭虎都在守著自己的“小義”。

於蘇景自己來說,不是什麽時候都那麽“正義”的,不是什麽事情都會與“護道”相關的,當鬥戰無涉“小義”,他就只是最最簡單的、守護心愛之人,守護身邊之人。

只要有這份守護便足夠讓蘇景理直氣壯了,高高在上的那尊佛,不如小賊和他來得熟。

再就是那件寶貝,人人爭得,我不爭是我願意,但誰要說我不能爭……啐他一臉:憑什麽!

這番道理一點也不大,蘇景望向方先子,後者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蘇景笑笑:“不用急,慢慢想。”說著將他收入洞天,遠遠散出的靈識正急急顫抖著,遠天裏一陣陣陰冷氣意正欺壓過來,又有勁敵入場了。

就在這時候,被雷動放大到三裏有餘的童棺中突然傳出一聲怪笑:“我不信!”

怪笑聲中,雷動跳出自己的童棺,帶著自己的兄弟跑到蒹葭身前:“看個包子你能做出三十首‘十八褶賦’?做!”雷動伸出手,赫赫然,一枚包子,給蒹葭先生看。

蒹葭先生左手撚須髯,右手拿起了包子,看了看,微笑著吸一口氣,然後把包子吃了,說好的三十賦變作三個字:“稍稍鹹。”

老先生吃包子的時候,人頭也飛了過來,從遠處飛來,向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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