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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今生了斷,不存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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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人能解出曲中意思,不過仙家曲子,又豈會如此淺薄?解出《齊僮兒》三節意境之人自己都不相信……

“囡囡滿歲時,我譜下一曲,可惜未盡全功,當時我不急,時間還有的是,大可留待以後再慢慢思索,大不了就暫停修行去拜訪名師再深學音律琴藝,她到了‘正冠名’的年紀前,我總能送囡囡一首真正好調子的。”

說完,淺尋微微側頭,好像琢磨了下,很快又糾正道:“說錯了,是我以為……在齊僮兒五歲前,能送她一首好調子……沒等到,她死了,兩歲時。”

最後九個字,聲音平平,語氣平平,連她的表情也一樣平平。

從眼到口,從神到聲再到整個人,平得不見一絲起伏,絕非活人應有的樣子……說那九個字,淺尋仿佛行屍走肉,丟了魂魄的女子!

所幸,淺尋並未就此沈默,她淺淺的嘆了口氣。

一聲輕嘆遠不足以呼出心中黯淡,但嘆氣有情緒,有了情緒就有了神髓、有了生氣、有了活著的證據……可也是這一聲嘆息、這一份“我還活著”的證明過後,那個斜倚枝丫、執長劍著黃裙、比著寒霜更冷漠但也比著冰雪更晶瑩更剔透更美麗的女子,兩鬢飛霜青絲披雪!

十萬烏黑長發,盡化蒼蒼白發。

一聲嘆,一眨眼,一瞬間,她活了,從雙十年紀活到白頭!

三屍拜身樹下,蘇景投跪枝丫,齊齊向小師娘叩頭,可一貫心思活絡伶牙俐齒的四個家夥,今時此刻卻誰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是不會勸人,不是肚子裏缺少言辭。甚至早在半晌前淺尋開始講述舊日往事時,蘇景就已經開始在心中盤算師娘說到“囡囡早夭”時該如何相勸,可是沒有用。以淺尋的心性,無論他們說什麽都顯蒼白。

蘇景還是吃力開口了:“往事已矣,師娘節哀……師姐早入輪回,來世也定會開懷快活……”

“來世?”淺尋搖了搖頭,即便三劍破血海時蘇景也不曾見她如此用力:“走時已經魂飛魄散,今生了斷,不存來世。”

那時淺尋身邊有一尊屍煞,喚作“阿添”。

沈世淵毀滅後,一具“天屍”僥幸存活,被淺尋帶了出來。陸崖九不在乎淺尋的門宗家事,但是對煉屍的法門一向不是很喜歡。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喪修煉屍是為了鬥戰所需,淺尋本身劍術出色,身邊根本用不著擺一具兇屍相護。

天屍,十重塔,屍中上品,已開通靈智可以自行修煉,也不用再追隨主人。

有了囡囡之後,陸崖九就對淺尋明白提出:

不要讓屍煞接近小娃,最好是她能把它打發掉,當然不是說斬殺了那怪物,而是遣它去荒僻地方,不得為非作歹從此自己修行;若淺尋實在不願舍了屍煞,陸崖退而求其次,就讓它留在凝翠泊附近,但淺尋須得設下一禁,絕不許屍煞登上她們母女所住的小島。

淺尋選了後者,但只是“選了”而已。那是她的屍煞,陸崖九不信任,她卻踏實得很,心中萬分把握,阿添絕不會害了齊僮兒,實情也確是如此,阿添忠心耿耿,對小主的百依百順、愛護之情尤甚主上。

十重塔,就和現在的阿二、阿七一樣,修持內斂煞氣於脈,絕不會外溢染到小娃。除了“出身”,他們和東土修家全無區別。

淺尋未設禁,也根本不禁。在陸崖來時,她會著阿添躲開,平時自己修行或是煉劍時,還要阿添幫忙照看囡囡。

說到這裏,淺尋問弟子:“萬無一失,絕不可能出問題的事情,偏偏就出了問題,蘇景,你知這叫什麽嗎?”

“意外吧。”蘇景回答。

淺尋搖頭:“命!”

慘事過程,淺尋不曾細說,只一句話:“囡囡兩歲剛過七天,阿添發狂了,奪了她的魂髓魄精,我發現時為時已晚。”

淺尋未流淚,但原本清白的眸子浸染血色,仿佛失了幼崽的母狼,哀傷到兇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兇狠!

“是命,卻不怪‘命’,罪在我。”淺尋每個字就講得吃力,偏偏話說出口,聲音卻是輕飄飄的:“陸崖勸我搬去離山,我不願意;陸崖讓我打發了阿添,我答應了卻沒做,不怪我又怪誰……他趕來後,他氣瘋了。”

真的氣瘋了,上天入地,焚海斷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無以排解永遠結壓心底的憋窒。

陸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錚”的一聲劍鳴沖天,陸九動劍,直劈淺尋。

那時淺尋像一塊木頭,呆呆站在原地不擋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劍下……是不是解脫啊。

劍劈下,但堪堪要斬入淺尋肩膀之際,百煉好劍忽然爆碎成一團齏粉,飄散了四方。陸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癲到幾近入魔,神志裏依舊會保持一絲清明,終還是沒能揮下利刃,及時發力將佩劍震碎。

劍崩碎,陸崖九單手捂心,哇的一聲嘔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於造化、養在體內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經歷這等大悲慟,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創!陸崖九重傷。

不是陸九脆弱,只因那件慘事本不該發生!他想不通。

對蘇景時,陸老祖說自己是癡迷劍術以至耽誤了修行進境,這話是沒錯,卻不全。他被困於歡喜兒、修行變得無比緩慢,也與受過這次“重傷”損及元基有關。

比精血還要重要無數的一口水落地,陸崖九重重喘息,聲音嘶啞:“齊僮兒非你所殺,但我痛喪愛女也和你脫不開幹系,沈世淵淺尋,你欠我,要還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補還!”

說完,陸崖九撕掉長袍下擺仍在地上,轉身走了,離開時老祖淚流滿面。

割袍斷義,從此陌路,這本是朋友間“儀式”,何時都不曾用於夫妻之間,可陸崖九心智恍惚下哪還顧得了這些講究,他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風又滲入林中,吹在蘇景身上,從發膚一直冷到了骨髓。淺尋又問蘇景:“他最後一句話,你怎麽想。”

蘇景努力讓聲音柔和些:“他老人家還是在意師母的,他怕您會……”忽然,蘇景聲音一窒,淺尋擡起了頭,蘇景發覺她“變了”。

剛剛青絲變白發,可她的容貌仍年輕,頭發白了並不顯得蒼老,而是添出了幾分詭異和淒厲;可現在,淺尋好像“長大”了幾歲,從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變成了三十上下的婦人模樣。

“他怕您會想不開。”蘇景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話說完。

聽上去的決絕之詞,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過:你欠了我,我說什麽時候還、怎麽還,你才能還,在這之前你得活著。

淺尋竟笑了,滿頭白發、面色淒然和緩緩變老的女人,笑起來時沒辦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憐著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這一句話,讓我多出了一個‘蝕骨燒心的必殺大仇、偏又不能殺的人’!”

從始至終,淺尋的語氣不帶一絲激動,此刻也不例外。她低著頭、翻起了眼睛,目光裏滿滿怨毒:“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與我,不共戴天。”

任誰心中都有繞不開的彎子,何況淺尋偏執。心中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兒,早已動了求死的念頭,但因陸崖九的一句話,她死不成了,她還有債要還!

常人而論,既然決意赴死,又哪還管什麽“債”,可淺尋、陸崖皆為固執之輩,他們的道理實在不能以平常計較。接下來的“活”無異煎熬,淺尋挨不住,幾次主動去往離山求見陸崖九,想要他給出個痛快話,自己替他完成了“補償”,再得自裁解脫。

陸崖九避而不見……

蘇景依稀記得,光明頂山核小院,剛見到大師娘藍祈時曾提到過“黃裙淺尋”,陸角八只道是淺尋癡戀陸崖九,但陸崖九心靜如水不解風情。

現在看來,原來是陸角八誤會,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淺尋多次來離山求見自己兄弟,陸崖九卻冷漠回絕,所以才會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無情”的猜測。

其實話說回來,陸崖九又豈會不知淺尋的性情、豈能不曉得這般“拖沓”對她是痛苦煉獄!但精修之人更清楚,人世間威力最大的“東西”莫過:時間。遲早會沖淡的……淡了麽?彼時撕心裂肺,今時一嘆白頭!

一邊聽著,一邊琢磨著,忽然蘇景神情一振:“當年師叔讓我去凝翠泊向您學劍!”

蘇景去凝翠泊,就是陸崖九傳遞給淺尋的一個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麽了。

一個饅頭中,藏著兩段“機緣”。前者是蘇景修習巔絕劍術的機會,不必細說;後者……囡囡的慘事已過了許多年,陸崖九仍不敢確定淺尋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經被困青燈,幾乎不存出頭之日,以後怕是再沒機會見到淺尋了。

是以陸崖九把這件事的決斷交給了饅頭、交給了天!

三屍偷偷對望,恍然大悟,難怪當年凝翠泊小島上,淺尋得知陸九遣蘇景來習劍時曾淚水流淌,曾輕聲說出一句:總算……他肯讓我為他做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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