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伊西多大酒店。

大廳是流水般的金色與紅色，所有的器具都熠熠發光，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宋明銳和蔣意超穿的是同一家定制的西裝，宋明銳的是純粹雅致的黑色，蔣意超的是低調內斂的深藍。

兩人走進宴會大廳，很快就有人迎上來。侍者端著托盤，為他們上了兩杯香檳。

宋明銳低聲向蔣意超介紹：“那是綠蔭保險的總裁，秦遠亮。”

秦遠亮身材健壯，四十歲上下，身側挽著一個女人，向宋明銳介紹：“我妻子，劉玉菡。”

“你好。”宋明銳客氣地同她打招呼。

禮尚往來，他介紹了蔣意超，面帶微笑說，這是自己的助理。

這是他和蔣意超來前商量好的——或者說是蔣意超特意提出來並叮囑他的。提這個的時候，蔣意超怕宋明銳不高興，就說以後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再讓大家知道他倆的關系。

兩人當時在床上，說這話的時候到處都是暧昧的氣氛，宋明銳暈暈乎乎的，吻著蔣意超答應了。夜色深時，宋明銳困倦得不行，卻還在模模糊糊地說，婚禮要挑一個好日子，蔣意超一直應聲，說好，好。

在那一刻，蔣意超下定了決心，即便內心覺得這件事充滿阻力、甚至顯得荒誕，但宋明銳那麽期盼，他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宴會上，秦遠亮很給宋明銳面子，與蔣意超握手打了招呼。

雖然宋明銳說是助理，但從姿態言談，都能看出這位“助理”在宋明銳心中分量非同一般。

兩人聊了一會兒，很快有人大笑著過來，“老秦，宋老板，好久不見。”

宋明銳眉峰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皺，很快便舒展開，平靜地打招呼：“好久不見，王老板。”

蔣意超回憶起來前宋明銳給他簡單介紹的本次宴會的重要人物，綠蔭總裁秦遠亮，秦歌集團總裁兼董事長王子勁。秦歌集團和景淩集團在嵐城一塊地上有所糾紛，具體宋明銳沒有多說，只道兩家關系一般。

王子勁身側跟的是一位年輕的美女，他介紹，這是他新招的秘書。

幾人不論內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談甚歡。期間有不少人試圖插入隊伍——景淩、秦歌、綠蔭都是大集團，這次宴會是綠蔭牽頭辦的，打了“慈善”的名義，搜羅了一些玉石名畫，要做一做拍賣。拍賣所得的所有金額，都將捐獻用於空巢老人。綠蔭保險也想涉足養老地產，就在不久之前，他們的第一選擇還是景淩，可惜景淩出了皖省那樣的事，處理又稱不上太好，再加上有個完全不遜色景淩能力的秦歌在一旁虎視眈眈……大家都沒說，但也心知肚明，景淩已經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除非秦歌集團沒有合作的意向或是出了更難看的事，否則合作是輪不上景淩了。

沒過多久，宴會正式開始。

綠蔭保險的董事長是個發胖的老頭，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他在臺上發言——很是保持住了分寸，只說了三分鐘。畢竟臺下可不是公司的小員工，大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簡單說了兩句，便由主持人宣布，進入拍賣環節。

宋明銳帶著蔣意超在第一排坐下，側頭對他說：“可以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你要拍？”

“畢竟來了。”宋明銳說。

他周身氣場沈沈，心情不好的樣子。

今次赴宴本是為了再爭取綠蔭的合作機會，但一旦他試圖談到合作，秦遠亮就會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至於嵐城來的幾位負責人，宋明銳雖也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但對方態度卻不冷不熱。其中態度，宋明銳懂了。

蔣意超看向宋明銳，想安慰他，於是握緊了他的手。

第一樣拍賣品呈上來，宋明銳回握住蔣意超的手，失落又茫然地輕聲說：“景淩已經走了好幾年下坡路了。這次的事，是我又做錯了嗎？”

在外人眼中，景淩集團在全國各地都擁有那麽多房產，自轉型來也涉足了多個新興產業，前兩年影視行業大勢時投資的影視劇皆有幾部小爆，宋家分明仍然風光。

但這幾年，作為集團總裁，宋明銳卻無法感受那外人眼中的景淩的得意。坐在他的位置上，只有日覆一日的焦慮、迷茫和痛苦。

“你沒有做錯。”蔣意超堅定道。

宋明銳忽而笑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事麽，就這麽肯定？”

“不知道，”蔣意超說，“不過那又有什麽關系？說‘沒有錯’是安慰你，但其實做錯了也沒關系。更何況，更多的時候，就是你沒有錯啊，不要把什麽責任都攬在身上。”

宋明銳天性中就有這樣的自我負累。

在嵐城，有一次晚上回家，宋明銳很低落。蔣意超泡了杯紅糖水給他醒酒，問他怎麽了。宋明銳說，公司有個女同事，餐桌上一直在被灌酒，他攔了一回，老板不高興，女同事也一邊小聲說謝謝，一邊說沒事的不要惹大老板不高興。宋明銳聽了這話反而不爽了，後頭沒再攔，女同事被灌醉了，最後被大老板攙著上了車。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管她說什麽呢，我應該攔到底的，至少不應該讓老板帶她上車啊……”

那天宋明銳也被灌得有點醉了，他嘟嘟囔囔說了好久，喝完紅糖水後，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蔣意超洗杯子的時候想，等他醒來要怎麽安慰他呢？他覺得宋明銳是沒有做錯的。至於安慰的話……比如說——“別人都沒攔呢，你攔一下已經很好啦”或者“是她自己說的沒事，結果當然她自己承擔”。

但那之後，宋明銳再也沒有提這件事。

聽到蔣意超一口一個“你沒有錯”，意料之外的，宋明銳有一種輕盈的放松和愉悅感，這種輕盈和愉悅盈滿他的心臟，又溢出酸澀。

上到第三樣拍品時，宋明銳低聲說：“我去趟洗手間，要是你有看中的，直接喊價就行。”

蔣意超點了點頭。

宋明銳隨手抓了個侍者問，侍者便帶他穿過一條走廊，到了洗手間。

在隔間抽了兩根煙，宋明銳平靜下來，他深呼吸一口，出去洗了手。

回宴廳時，在那條長廊，遇見了秦遠亮的妻子劉玉菡，劉玉菡和另一個女人似是好友，正笑容滿面地同她說話。既然撞見了，宋明銳便點頭打了個招呼。劉玉菡笑容未變，也沖他點了點頭。

從兩人的話語和劉玉菡護住小腹的動作，宋明銳得知劉玉菡懷孕了。他腦中一轉，立刻意識到為何劉玉菡這麽高興。秦遠亮和劉玉菡相識於微末，但或許是身體原因，這麽些年，兩人一直沒有孩子。如今終於有孕，實在值得恭喜。宋明銳心裏盤算，叫鄭音挑份禮物送過去。

坐回座位，蔣意超正欣賞這一次的拍品，是一串紅瑪瑙手鏈。

宋明銳心念一動，低聲問道：“小超，你想要一個孩子嗎？”

蔣意超：——咳？！

蔣意超下意識望了眼四周，才小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明銳莫名其妙紅了下臉，不做聲了。

後知後覺的，蔣意超才想起來ABO設定中，Omega是負責的生育的。可是……蔣意超悄悄看了一眼宋明銳的小腹，心想，這畢竟不是ABO的世界，在他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生理性別只有男女之分，而男人不可能懷孕。

紅瑪瑙手鏈被拍掉了，接下來上的是一對金鑲翡翠吊墜。

翡翠是玻璃種的，色澤濃郁，黃金鑲邊，美而不俗。

蔣意超一眼瞧中，輕輕碰了碰宋明銳的胳膊，說：“想要這個。”

他看了宋明銳一眼，輕聲說：“是一對兒呢。”

宋明銳笑道：“你舉牌就行。”

底價一百萬，加價十萬起。蔣意超舉了牌子。宋明銳比了個手勢，主持人了然，報道：“三百萬。”

“三百一。”

“三百五。”

“三百六。”

宋明銳握著蔣意超的手又舉了一次，“五百。”

他回頭看了一眼，有兩人朝他笑了笑。

沒人再競價。

五百萬成交。

“景淩還沒到山河日落，還剩點兒面子。”宋明銳肩膀輕裝了一下蔣意超的肩膀，小孩子氣，又有點兒故作的輕松。

拍賣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很快收尾。工作人員過來請他們去後臺付款拿吊墜，綠蔭的董事長笑呵呵地誇了宋明銳兩句青年才俊年輕有為，說他花五百萬買這兩只小吊墜做慈善有心了——都是場面話，宋明銳也就聽聽，跟著嘴上客氣兩句。

拿了吊墜，兩人便回到大廳。

大廳上了新一輪的菜品、甜點和酒。這回宋明銳沒去應酬了，而是和蔣意超挑了個偏僻的地方，窩著吃了點東西。期間有人來搭訕宋明銳，都被他敷衍了過去。

回到芳菲苑，已近十二點。

最近這段日子，因為蔣意超在身邊，宋明銳已在漸漸戒酒。只是成癮容易戒斷難，他最多只能做到不酗酒，要說每天一口都不讓他喝，戒斷反應也讓他難受得夠嗆。蔣意超對此的解決辦法就是，給宋明銳一杯牛奶，然後帶到床上解決。

今天應酬需要，在外頭喝了兩杯，回到家一眼掃到酒櫃，宋明銳就有些忍不住，他走過去挑了瓶紅酒，正要開蓋，蔣意超從廚房出來，登時就喝了一聲。

宋明銳：“……”

他有些僵硬地把酒瓶放回酒櫃。

酒櫃上今天的花是一束百合，清新淡雅，潔白搖曳。

蔣意超過來摟住了他，宋明銳嘆氣道：“對不起。”

地暖使家裏四季如春，一回來，兩人就將外套脫了，只身著薄薄的襯衫。兩人抱著，便覺得貼得極近，有種比赤身裸體時更暧昧親密的感覺。

蔣意超動了動，寬大的手掌忽然放到了宋明銳的小腹上。宋明銳頓時僵住了。

搞不清楚自己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蔣意超帶著笑意，輕咬著宋明銳的耳朵說：“喝酒對寶寶不好。”

宋明銳垂著眼，細密纖長的眼睫毛顫啊顫，他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紅，神色克制而誘人。

第二天，蔣意超就後悔自己開的這個玩笑了。

宋明銳又是天不亮就醒了。自蔣意超住過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早醒過。甚至有時還會賴一會兒床。今天不僅醒得早，還覺得哪裏不舒服，他翻來覆去，弄得蔣意超有些醒了，以為他又沒睡好，便把人撈到懷裏拍了拍後背，哼了兩聲搖籃曲，哄宋明銳睡覺。

哼著哼著，蔣意超嘟囔了一句：“寶寶。”

他想把腦袋往宋明銳的肩窩蹭，宋明銳一個激靈，像是忽然醒悟了。

昨晚到了後來，蔣意超叫的“寶寶”已不再是那個並不存在的孩子，而是宋明銳。這一聲“寶寶”也是叫的宋明銳。可聽在宋明銳耳中，卻在剎那撥開了雲霧。

他推開蔣意超的手，沖進洗手間，對著水池幹嘔起來。

蔣意超陡然間醒了。他起身，看著宋明銳的背影，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聽到嘔吐聲，蔣意超蹦了起來，他沖過去，腦子裏是常劭說的宋明銳可能的潛在病癥，嘔吐……胃……他這幾年喝了那麽多酒……胃癌……如果是胃癌的話……

蔣意超眼睛通紅，到了宋明銳的身側，卻剎住腳步，不敢有大動作，只能輕輕拍一拍他的背。他急促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要去醫院嗎？還是先打個電話給常醫生過來看看？宋明銳，你……別嚇我。”

動靜太大，沒多久，別墅的燈層層亮了。

老馮頭一個上來問情況，是要叫司機、請醫生還是讓廚娘做些吃的？

蔣意超毫無頭緒，半刻鐘後，宋明銳才喘過氣來，他拽進了蔣意超的手腕，因為幹嘔而發紅、盈著淚水的眼睛看著蔣意超，宋明銳肯定地說：“我懷孕了。”

蔣意超：“……”

他在原地僵了一瞬，立刻回頭對老馮說：“沒事，你下去吧。”

老馮應了一聲，道：“若有事，隨時叫我們。”

蔣意超點了點頭。

等老馮下去，蔣意超一把就抱起了宋明銳。

宋明銳體重不重，對一個男人來說，絕對算得上消瘦，蔣意超在學校時就很註重鍛煉，又年輕，兩人玩的時候，他把宋明銳扛起來都不成問題。

把人抱到床上，蔣意超先親他的額頭、眉眼和唇，再緩緩往下，親他的小腹。

他知道那裏沒有一個小小的生命，但他也知道宋明銳相信那裏有。

“宋明銳，”蔣意超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純粹——說，“我愛你。”

宋明銳坐起來，額頭抵著蔣意超的額頭，也說：“我愛你。”

天緩緩亮起來。

青州的冬天常常陰沈，但今天卻有太陽，陽光灑在床上，世界溫暖，愛人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打算分兩章更但覺得完整放一起更好就合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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