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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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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警長,”他說,“這類型的商人一般都會比允許時間早一點兒關門。提前十五分鐘關門,這不是很正常。”

一次“風流約會”,這是朗格盧瓦長官的用詞,這是他的猜測。據那些常客說,一個女人在一天營業結束時出現在咖啡館裏。他們從下午開始幾乎就一直在那裏,他們和自己血液裏三四克的酒精調一會兒情,所以他們有些人說她年輕,有些說她上了年紀,有些說她嬌小,有些說她肥胖,有些說她有人陪著來,還有些說沒有,有人說有奇怪的口音,但這些人也沒有一個能說清到底是什麽口音。事實上,大家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和馬基雅克在吧臺聊了好一會兒,馬基雅克看上去很興奮,那時候應該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鐘後,他一邊打烊一邊跟客人解釋說他突然覺得有點兒累。接著,大家都知道了。附近的酒店完全沒有女人的痕跡,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嬌小還是肥胖。他們也找了目擊者,但也沒有什麽用。

“或許應該擴大搜索區域。”長官說。他總是避免在缺乏方法的時候沒完沒了地老說一套說辭。

目前我們只能確定,當時案發現場附近,有一個女人,其餘……

朗格盧瓦長官總有點兒畢恭畢敬的樣子,有點兒僵硬,不自然。

“有什麽事煩擾著你嗎,長官?”卡米爾問,眼睛一直盯著一戰殉難者名單。

“呃……”

卡米爾轉向朗格盧瓦長官,不等他回答就接話說:“我呢,令我驚訝的是,有人居然為了讓一個人招供而倒硫酸到他喉嚨裏。如果是為了讓他閉嘴,那可以理解,可如果是要他說話……”

這讓他放松了,朗格盧瓦長官畢恭畢敬的姿勢似乎柔軟了下來,像是他一瞬間忘了要保持這種姿勢,他甚至都放松到發出了在他這裏極為反常的咂嘴聲。卡米爾猶豫著要不要提醒他註意紀律,但顯然在朗格盧瓦長官的職業生涯裏,他沒有選擇幽默感。

“我也這麽想過,”他終於說,“是很奇怪……一開始看這情況,大家會猜這應該是個流民作的案。馬基雅克打開後門不代表他一定就認識那個人,這只能證明那個人很有說服力,能讓他開門,但這應該也不難。所以可能是個什麽流民。咖啡館是空的,沒有人看見他進來,他拿了錘子——馬基雅克有一個小工具箱在櫃臺下面——他打昏了馬基雅克,把他綁起來,這是報告裏顯示的。”

“但你不相信兇手用硫酸讓他招供錢放在哪裏這種說法,你可能更喜歡另一個版本……”

他們離開了死者紀念碑,朝他們的車子走去,起風了,風裏透著季末的涼意,卡米爾壓了壓他的帽子,束緊了雨衣的下擺。

“我覺得我找到了另一個更合理的版本。我不知道為什麽兇手給他喉嚨裏灌了硫酸,但在我看來,這和盜竊沒什麽關系。通常來說,那些小偷,如果他們殺了人,他們一定是做得非常簡單直白,他們直接殺人,隨後到處倒騰一番,然後就離開。有些極端的兇手會用一些典型的方式折磨被害人,手段可能極其殘忍,但一般都是為人熟知的手法。但這……

“所以,這酸,你會想到什麽?”

撇了撇嘴,他最終還是決定了。

“一種儀式,我覺得。好吧,我想說……”

卡米爾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麽。

“哪種儀式?”

“性……”朗格盧瓦試探著說。

這個長官相當犀利。

兩人並排坐著,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他們看到窗外雨水已在紀念碑頂上的小人身上流成了小溪。卡米爾梳理了一下他們已經知道的時間軸:貝爾納·賈德諾,2005年3月13日;馬基雅克緊接著,2005年11月28日;帕斯卡爾·特拉裏厄,2006年7月14日。

朗格盧瓦長官點點頭。

“關聯就是,受害者都是男人。”

這也是卡米爾想到的。這個儀式是一種性儀式。這個女孩,如果兇手真的是她的話,她憎恨男人。她誘惑那些遇到她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她挑選他們去遇到,然後一有機會,她就殺死他們。至於為什麽是硫酸,只有等他們抓到了她才能知道。

“每半年一起。”朗格盧瓦長官總結說,“簡直是神聖的捕殺計劃。”

卡米爾表示同意。長官大人不滿足於提出相當可能的假設,他還提出那些值得思考的問題。但在卡米爾看來,那些死者之間並沒有什麽關聯,賈德諾,埃唐普的修車工;馬基雅克,蘭斯的咖啡館老板;特拉裏厄,巴黎北郊的無業游民。他們只不過是以差不多的方法被謀殺,並且肯定是被同一個兇手。

“我們不知道這個女孩的身份。”卡米爾提出。這時朗格盧瓦長官正在發動車子準備開往火車站。唯一確定的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那你最好不要遇上她。

32

阿歷克斯先隨便找了家賓館住了下來,就在車站對面。她整夜沒合眼。不論如何,就算沒有火車的喧囂,也會有那些老鼠在她的夢裏陰魂不散,不管在什麽酒店都一樣……最近一次,那只黑紅色的大老鼠在她頭頂上一米的地方,它豎起了它的胡子,油光光的臉正對著阿歷克斯的臉,它烏黑發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刺穿了她,還可以看到它的牙齒磨得尖尖的,藏在嘴唇下面。

第二天,她在專業網站上找到了她想要的:布雷阿爾蒂酒店。運氣好一點兒的話,可能還有不算太貴的空房間。還是不錯的,房間很幹凈,雖然有點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個城市使她愉悅,光線很好,她愉快地散了一會兒步,有點兒像在度假。

到了酒店,不一會兒,她就又想走了。

因為酒店的老板娘,紮奈迪夫人。“但這裏,大家都叫我傑奎琳納。”阿歷克斯已經因為這種自來熟感到不舒服了,老板娘又問,“你呢?你叫什麽?”阿歷克斯不得已只能回答:“勞拉。”

“勞拉……?”老板娘驚訝地重覆,“這是我侄女的名字!”

阿歷克斯不覺得有什麽好驚訝的。每個人都得有個名字,酒店女老板、侄女、護士,每個人,但對於紮奈迪夫人來說,這看起來就是那麽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這就是阿歷克斯不喜歡她的地方,一上來,就硬要和每個人都扯上些關系。這是個相當會“公關”的女人,由於她年事漸長,她更是用上了一種自我保護式的力氣,來加強這種交際天賦。阿歷克斯還對她那種以為自己是地球上一半生物的朋友、另一半生物的媽媽的方式感到惱火。

外形上看來,她曾經是個美麗的女人,她想方設法留住那種美麗,卻正是這種努力毀了一切。整容手術的結果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在她身上,說不清楚是哪裏不對,但總感覺哪裏都不太對,好像臉上所有東西都在努力維持這依然是一張臉的樣子,但卻都誇張地比例失調了。整張臉像一張太過緊繃的面具,毒蛇一般的眼睛沈溺在眼窩裏,幾百條皺紋匯聚在碩大的嘴邊,額頭被緊緊地往上提著,眉毛看上去像是被刻意掰彎了,下巴遠遠地往回縮,往兩邊垂,像是兩鬢的胡須。她的頭發染成了墨黑,發量驚人。說真的,當她從她的櫃臺後面冒出來的時候,阿歷克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後退的沖動,沒什麽別的好說了,這個女人長著一個女巫的腦袋。想想你每次回來都有這樣一個奇怪的腦袋接待你,這只會讓你立刻作出決定。阿歷克斯已經決定趕快離開圖盧茲,趕快回去。只不過第一個晚上,女老板就請她參加一個私人派對,喝上一杯。

“你不想和我聊聊嗎?”

威士忌很不錯,她的私人沙龍也很令人愉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裝修風格,一個大大的膠木黑色電話,一個經典款特帕茲留聲機,上面放著一張派特斯樂隊的密紋唱片。總之,她很和善,講一些以前客人的滑稽故事。然後,這張臉,終於不那麽令人難以接受了。不去想它就好了。就像她自己應該也已經不去想了,阿歷克斯也是。這就像殘疾一樣,有時候,自己已經感覺不到了。

然後她又開了一瓶波爾多紅酒。“我不知道我還剩下什麽,但如果你想留下吃晚餐就太好了。”阿歷克斯說她很樂意,輕而易舉地。晚會非常愉悅地延續著,阿歷克斯經歷了一番問題的轟炸,然後理智地編了些謊話。這樣偶然的談話的好處在於你不一定要說真話,你說的話對任何人也都沒有任何要緊。當她從長沙發上站起來想回去睡覺時,已經淩晨一點多。她們友愛地互相擁抱,半真半假地互相說著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不論如何,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阿歷克斯都沒有發現。她睡得比她預計的還晚,疲憊擊潰了她,她又得去和她的噩夢見面了。

第二天,她逛了書店,回來的時候,她沈沈地睡了一會兒。

“酒店擁有二十四個房間,四年前重新翻修過。”傑奎琳納說道,“叫我傑奎琳納,不,不,我堅持這樣。”阿歷克斯有一間二樓的房間,她很少遇到什麽人,只是聽到一些房間傳來噪聲,顯然翻修沒涉及隔音問題。這天晚上,當阿歷克斯試圖偷偷溜出去的時候,傑奎琳納從她的櫃臺後面冒了出來。推辭不掉她喝一杯的邀請,完全無能為力。傑奎琳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神飽滿,她神采奕奕,微笑著,逗弄著,來來回回,她吃了兩份開胃菜,差不多十點的時候,開了第三瓶威士忌,她完全展現了她的活力:“我們要不要去跳舞?”這個提議本應該是要制造一種親密感和愉悅感的,只不過對於阿歷克斯,跳舞……而且,這些場所也讓她不安。傑奎琳納過分熱切地發誓:“我們只是去跳舞,我向你保證!”是的,好像她自己相信自己說的一樣。

阿歷克斯之所以會做護士,是因為她母親的堅持,但從她內心來說,她就是有一個當護士的靈魂。她喜歡與人為善。她這時候之所以妥協了,是因為傑奎琳納真的為了實現她的提議費了好大力氣。她戴上了她衣服上的小別針,她告訴她可以每周去那邊跳兩次舞,她說:“你看著吧,太刺激了。”她一向喜歡這樣。好吧,她嬌媚地承認了,是的,也是為了找些艷遇。

阿歷克斯啜著她的波爾多紅酒,她甚至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總之,晚上十點半了,那就走吧?

33

就目前所知,帕斯卡爾·特拉裏厄的生活和史蒂芬·馬基雅克的生活從來沒有過交集,而馬基雅克的生活也沒有和賈德諾的生活有過交集。卡米爾大聲讀著這些材料:

“賈德諾,出生於聖菲亞克爾,在皮蒂維耶讀了技校,當了學徒。然後,六年之後,他在埃唐普開了自己的工廠,接著又(當時他二十八歲)接手了他當學徒時老板的車庫,也在埃唐普。”

警隊辦公室。

法官為了他所謂的“任務報告”也過來了。他發這個詞的時候帶著一種強烈的英語口音,有點兒做作又有點兒搞笑。今天,他戴了個天藍色的領結,刷新了他著裝誇張程度的紀錄。他的雙手像只海星一樣平放在身子前面,紋絲不動。他想制造效果。

“這家夥從出生到死亡還沒走超過三十公裏路,”卡米爾繼續說,“已婚,有三個孩子,突然之間,四十七歲的時候,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他中了邪一樣發了瘋,然後,就這麽死了。和特拉裏厄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法官什麽都沒說,勒岡也沒說話,大家都保持沈默,對於卡米爾·範霍文,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史蒂芬·馬基雅克,出生於1949年。波蘭裔,出身卑微,工人階級,法國包容性的例證。”

這些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光是跟蹤一個人的調查就已經夠辛苦的了,卡米爾不耐煩的語氣中透露著這種信息。勒岡閉上了眼睛,好像是想通過意念給他傳遞一種寧靜的信息。路易也這樣做,想要使他老板平靜下來。卡米爾不是容易受刺激的人,但偶爾地,他還是會油然而生一種不耐煩。

“我們的馬基雅克在酗酒這一點上很是相似。他像個波蘭人一樣喝酒,所以他是個好法國人。他是那種想保留法國國籍的人。突然,他進了家咖啡館。他起先是做一個洗碗工,然後是服務員,接著是副領班,我們目睹了一個靠著喝酒一路高升的神奇案例。在一個像我們這樣上進的國家,努力總是會有回報的。馬基雅克三十二歲經營了他第一家咖啡館,在奧爾日河畔埃皮奈。他在那邊待了八年,終於,在他職業生涯的頂峰,他貸了點兒款,買了這個蘭斯附近的咖啡館,時不時還會發生一些命案。他從來沒有結過婚。這可能也解釋了他的一見鐘情,當一個路過的女性旅客突然有一天對他感興趣時。然後同一時刻,他損失了4143.87歐元——商人們總喜歡把賬算精準了,還丟了他的命。他的一生都很勤奮,但他的熱情卻是轉瞬即逝的。”

安靜。不知道是因為法官的惱火、勒岡的沮喪、路易的耐心,還是阿爾芒的興高采烈,總之大家都不吭聲。

“在您看來,受害者沒有什麽共同點,我們的兇手隨意殺人,”法官終於說話了,“您認為她不是預先謀劃的。”

“她預先謀劃不謀劃,我不知道。我只是認為受害人互相不認識,我們不該從這個角度去調查。”

“那為什麽我們的兇手要改變身份呢,如果不是‘為了’殺人?”

“這不是‘為了’殺人,而是因為她殺了人。”

法官只要提出一個假設,卡米爾就更近了一步。他解釋說:“確切來說她沒有改變她的身份,她只是換了不同名字,這是不一樣的。人家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娜塔莉’,她說‘蕾婭’,反正也沒有人會問她看身份證。她讓別人叫她不同名字,是因為她殺了那些男人,就我們所知已經有三個了,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幾個。她盡可能地混淆視聽。”

“我覺得,她的確做到了。”法官脫口而出。

“我感覺到了……”卡米爾說。

他說這話時漫不經心,因為他的視線看著其他地方。他兩眼望向窗外。時節流轉,已是九月末。現在才早上九點,但陽光突然就黯淡了下來。驟雨擊打著法院的玻璃窗,轉眼雨勢又大了一倍,用一種可怕的力量敲打著地面。這樣的肆虐開始已經兩小時了,也不見停的趨勢。卡米爾不安地看著這場災難。就算天上的雲不及法國浪漫主義畫家籍裏柯的《梅杜薩之筏》裏的洶湧,空氣中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威懾力。必須小心,卡米爾想,在我們渺小的人生裏,世界末日可能來得並不宏大,它可能正是像這樣開始,愚蠢荒謬。

“動機是什麽?”法官問,“錢,好像不太可能……”

“我們也同意。她拿走的那筆錢不算多,如果她這麽做是為了錢,她應該更好地謀算一下,選擇更有錢的人下手。特拉裏厄父親的錢,是六百二十三歐;馬基雅克,是當天的營業額;至於賈德諾,她掏空了他的信用卡。”

“順手牽羊?”

“可能吧。我可能想錯方向了。她可能是想通過這荒唐的偷竊混淆警方註意力。”

“所以呢?是什麽動機?她瘋了?”

“可能吧。不管怎麽說,這和性有關。”

關鍵詞。現在大家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論了,大家立刻都感覺到了。法官關於這個問題也有他的想法。卡米爾雖然沒有太多這方面的實戰經驗,但他也念過書,他也可以對這個問題進行理論推理,他倒也不怕。

“她,如果是她的話……”

從一開始,他就酷愛這種效果,這個法官。他應該把它變成所有案件的主旋律,變成一種規矩,無知的推斷,依靠具體事實的需求,他歡喜地沈溺在說教中。當他說出像這樣一個言下之意時,他想表達的是,一切都還沒有被證明,他總會有一秒的停頓,好讓大家完全領會這個言下之意的重要性。勒岡也同意。他剛剛就想說:“又來了!幸好我們是成人。想象一下這家夥在高三的話,這該多令人抓狂?”

“她把酸倒入受害者的喉嚨裏,”法官終於繼續說道,“如果真的是您所說的性動機,我覺得是不是更應該把酸用在別的地方呢,不是嗎?”

這是一種含沙射影、拐彎抹角的表達。只是理論和現實有一定距離。所以,他不會犯錯。

“您能不能說得具體些?”卡米爾問。

“呃,好吧……”

法官猶豫了一下,卡米爾逼問:“嗯……?”

“呃,好吧,酸,她可以把它倒在……”

“倒在陰莖上?”卡米爾打斷他。

“嗯……”

“或者倒在睪丸上?或者都倒?”

“我覺得,的確是這樣。”

勒岡擡眼看天花板。當他聽到法官重新開口說話,他想:“又來了。”然後他已經感覺累了。

“您一直認為,範霍文長官,這個女人曾經被強奸過,是嗎?”

“是的,被強奸。我覺得她殺人是因為她曾經被強奸過。她是報覆那些男人。”

“如果她把酸倒在那些受害者的喉嚨裏……”

“我相信是因為有關口交的痛苦回憶。您知道,這是可能的……”

“的確,”法官說,“這甚至比我們想象的更常見。但慶幸的是,不是所有被這件事刺激的女人都變成了連環殺手。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

令人吃驚的是,法官居然笑了一下,卡米爾有點兒蒙。這不是個合時宜的笑,很難解讀。

“不管怎麽樣,不論是因為什麽原因,”他說,“她就是這麽做了。好吧,我知道,如果是她的話……”

如此說著,卡米爾很快指指天:還是老一套。

法官繼續微笑,同意著站了起來。

“總之,不管是不是這樣,總有些東西通過喉嚨卡在了這個姑娘心裏。”

大家都震驚了。尤其是卡米爾。

34

阿歷克斯花了好大力氣想要推辭,我都沒穿戴好,我不能這樣出門,我什麽都沒帶。你很完美,她們突然在客廳裏打了照面,傑奎琳納凝視著她,深深地看著她的綠眼睛,艷羨又遺憾地點著頭,好像她在看著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好像在說,擁有美貌和青春是多麽美好啊,然後她說,你很完美,她也真的這麽認為,然後阿歷克斯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她們叫了一輛出租車,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就已經到了。舞池很大。阿歷克斯立刻就生出一種悲劇感,就像馬戲團或動物園,這種地方讓人一下就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而且,要填滿這種地方,必須有八百人,現在這裏大概才一百五十號人。一支樂隊、一架手風琴、一架電子鋼琴,樂手都是五十來歲,樂隊領班戴著一個褐色假發,假發隨著出汗而滑動,讓人好奇最後會不會掉到他背上。圍繞著樂隊,大概有一百個座位。中間的鑲木地板閃亮得像個新的硬幣,三十多對伴侶來來回回,他們有的穿著波萊羅舞的短上衣,有的穿得像是參加婚禮,有的假扮西班牙人,還有的打扮得像要去跳美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查爾斯頓舞。簡直是寂寞人群聚集地。傑奎琳納不這麽看,她如魚得水,她熱愛這裏,這很明顯。她認識所有人,她介紹阿歷克斯:“勞拉。”她對阿歷克斯眨了一眨眼,又說:“我侄女。”都是一些四五十歲的人。在這裏,三十幾歲的女人都像孤女,三十幾歲的男人都神情暧昧。幾個讓人亢奮的女人,大概和傑奎琳納差不多年齡,打扮精心,發型精致,妝容精細,倚在她們溫柔的丈夫的臂彎裏,耐心地撫平無可指摘的褲子的褶皺,這些吵吵鬧鬧又愛開玩笑的女人,她們是被人們稱為“隨時準備著”的那種女人。她們和阿歷克斯互相擁抱著歡迎她,好像對這次相遇迫不及待期待已久,但很快,大家又忘了她的存在,因為當務之急,是跳舞。

事實上,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借口,因為馬裏奧,傑奎琳納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她本應該告訴阿歷克斯的,這會讓事情簡單很多。馬裏奧,三十多歲,建築工人的體格,有點兒左派,但極有男子氣概。另一邊是米歇爾,他更像個中小型企業的退休領導,領結系到最高,他是那種會用手指尖拉扯襯衫袖口並在袖口的紐扣上繡上自己名字首字母的人。他穿著件水綠色的西裝,色澤明亮,黑色條紋的緊身褲緊緊貼著雙腿,和別的很多人一樣,讓人不禁想問這些衣服除了在這裏還有哪裏能穿。米歇爾對傑奎琳納著了迷,只有在馬裏奧面前,他才表現出五十幾歲的穩重。傑奎琳納並不在乎,就算他只有四十歲。阿歷克斯觀察著這場無形的斡旋。這裏,人類行為學的基本知識就可以解釋所有這些關系。

舞廳邊上有一個酒吧,更確切說是一個茶點室,人們跳舞跳得沒勁兒了就聚到這裏,在這裏人們互相調笑。男人也更有機會接近女人。有時候舞廳角落裏人太多,跳舞的情侶們顯得更加孤獨,就像婚禮蛋糕上的一對小人偶。樂隊領班加快了一點兒節奏想快點結束這一曲,然後試著重新開始一曲。

兩小時過去了,舞池開始越來越空曠,男人們在舞池中央狂熱地摟著女人,因為不久即將曲終人散。

馬裏奧消失了,米歇爾提議送女士們回去,傑奎琳納說不用。她們互相擁抱,然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去了。她們度過了美好的一晚,隨心所欲。

在出租車裏,阿歷克斯試探著提到米歇爾,微醺的傑奎琳納自信而坦率地回答:“我向來喜歡更年輕一點兒的男人。”這麽說著,她撇了撇嘴,好像在說她不懂拒絕巧克力。這兩個人總會勾搭上的,阿歷克斯心想,遲早,傑奎琳納會得到她的馬裏奧,但他並不是省油的燈,她總會為之付出昂貴的代價。

“你是不是覺得無聊了,嗯?”

傑奎琳納拉過阿歷克斯的手握在手裏,緊緊捏住。奇怪的是,她雙手冰冷,這是一雙修長卻滿是皺褶的手,指甲長得像是看不到盡頭。這一撫摩中,她傾註了夜晚和她體內的酒精給到她的最大限度的深情。

“不,”阿歷克斯堅定地說,“很有意思。”

但她決定一到明天就走。一大清早就出發。她沒有訂火車票,不管了,她總能找到一趟火車的。

她們到了。傑奎琳納踩著她的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著。“趕快,很晚了。”她們在門口擁抱道別,沒發出什麽聲音,為了不吵醒別的客人。“明天見?”阿歷克斯只是答應了一下,就上樓回了房間,收拾行李,又下樓把行李放在靠近接待處的地方,只留了手提袋,她走到櫃臺後,推開了小客廳的門。

傑奎琳納脫了鞋,剛剛喝了一大杯威士忌。現在她一個人,又恢覆了往日的模樣,感覺像是老了一百歲。

她看到阿歷克斯進來,臉上泛起了微笑。“你忘了什麽東西……”還不等她說清楚整句話,阿歷克斯已經抓起電話聽筒,狠狠地往她右邊太陽穴上砸了下去,傑奎琳納驚訝地轉過身,昏了過去。她的酒杯飛了出去,到了房間另一端。她又擡起頭,阿歷克斯又是一擊,這次她用了兩只手,使出全身力氣,拿著整個膠木電話,往她頭頂砸去,她都是這樣殺死那些男人的,敲腦袋,這是最快的方式,如果沒有武器的話。這次,三下,四下,五下,狠狠地,手臂盡可能舉到最高,搞定。老女人的腦袋已經被敲出足夠多的坑坑窪窪,但她還沒死,這就是襲擊頭部的好處,這會致死,但它還會留給你足夠機會享受甜點。又是兩下敲在臉上,阿歷克斯發現傑奎琳納戴著假牙。它已經露在嘴巴外面四分之三,全部歪斜著,這是個樹脂材質的假牙,前牙大部分都碎了,所剩無幾。鼻子開始淌血,阿歷克斯小心地退避開。電話線正好用來綁住手腕和腳踝,之後,即便這個女人還在掙紮,也沒什麽關系。

阿歷克斯拖著她的手腕,還抓著一大把頭發,避開了鼻子和臉,她這麽做理由很明顯,在樹脂假牙上,濃硫酸泛出的泡沫前所未有地濃密。

濃硫酸腐蝕著她的舌頭、她的喉嚨、她的脖子,女老板發出一聲粗啞而沈悶的吼聲,像頭野獸一般,她的肚子微微擡起,像一個漲了氣的氦氣球。這叫聲,可能只是一種生理反射,不得而知。阿歷克斯還是希望是因為痛苦。

她打開對著院子的窗戶,半開了門通通風,當空氣變得不再那麽難聞,她又關上門,讓窗繼續開著。她想找瓶百利甜酒,沒找到,她就試了一下伏特加,還不錯。她靠在了長沙發上,看了一眼老女人的身體。死了,可以說是完全解體了,臉的附近,所剩無幾,被酸腐蝕的肉體引發了肉毒素的流溢,一片汙穢的血肉模糊。

唉。

阿歷克斯疲憊不堪。

她抓了一本雜志,開始玩填字游戲。

35

一切毫無進展。法官、天氣、調查,都讓人心煩。甚至是勒岡都開始暴躁了。還有這個女孩,還是對她一無所知。卡米爾完成了他的報告,拖延了一陣不走。他從來不太愛回家。要不是嘟嘟濕在等他的話……

他們每天工作十小時,他們每天記錄十幾份證詞,再讀十幾份報告和違警筆錄,校對信息,盤問詳情,核實細節、時間,審問目擊者。沒別的,總是自我思忖。

路易先探出個腦袋,然後走了進來。看到辦公桌上散亂的紙頁,他示意卡米爾:我可以看嗎?卡米爾表示:可以。路易轉過這些文件,都是這個女孩的肖像畫。身份鑒證組制作出的疑犯肖像畫足以真實到讓目擊者可以認出她,但那只是一張機械的畫像,而這裏,卡米爾憑著記憶畫下的這個女孩卻是重新組織過的,有血有肉的。這個女孩沒有名字,但在這些速寫上,她卻有了靈魂。卡米爾可能畫了她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好像他和她已經非常熟悉了,比如這張,坐在桌子邊上,可能在餐廳裏,雙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像在聽人講一個奇聞異事,眼神明亮,帶著笑意。這張,她在哭泣,她剛剛擡起臉,令人心碎,她像是有什麽話難以啟齒,嘴唇在顫抖。那張,在街上,她走著,回頭時挺著胯,她剛剛看到櫥窗裏映出自己一張震驚的臉。在卡米爾的筆下,這個女孩生龍活虎得讓人難以置信。

路易想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這些畫畫得很好,但他沒有說,因為他想起來卡米爾當時也是這麽一直畫伊琳娜,在他辦公桌上,總會出現新的速寫,他打電話時也會畫,就像是他的思想在不經意間產出的。

所以路易什麽都沒說。他們互相聊了幾句。路易沒有待很久,他還有些事情沒辦完。卡米爾理解,他起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走廊上,他遇到了阿爾芒。他極少在這個時間出現在辦公室,卡米爾很驚訝。阿爾芒兩只耳朵上夾了兩支煙,一支四種顏色的鋼筆從他磨舊了的上衣口袋裏露出來。這就說明,這一層有新人來報到了。這種情況,阿爾芒的嗅覺從來不會搞錯。任何一個新人都不能在這棟樓裏走兩步而不撞上這個世界上最熱情的老警察,他會帶你熟悉迷宮一般的走廊,還有各種人情世故、流言蜚語。這家夥熱情如火,還對年輕人了如指掌。卡米爾很佩服他。這就像是雜耍歌舞廳的表演,可憐的觀眾被請上了臺,結果不知不覺被偷了手表和錢包。就在談話過程中,新人就不知不覺被騙走了香煙、鋼筆、本子、巴黎地圖、地鐵票、飯票、停車卡、零錢、當天報紙或字謎雜志,阿爾芒來者不拒,就在第一天。因為之後,就太遲了。

卡米爾和阿爾芒一起離開了警局。他可以白天和路易握手,但從來不是晚上。和阿爾芒,他們晚上握手卻不說話。

說到底,大家都知道,只是沒有人說出來,卡米爾的生活中充滿條條框框的習慣,他把它們安置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並且還會不斷增加新的。

事實上,不僅僅是習慣,這更是一些儀式。自我認知的一種方式。對他來說,生活是一場永恒的慶祝,只是大家不知道他在慶祝什麽。還是一種語言。即便是戴眼鏡,在卡米爾這裏,不能只說:我戴上我的眼鏡,而要根據情況說:我需要思考,讓我靜靜,我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或者十年之後就老了。對於卡米爾來說,戴上眼鏡就有點兒像路易捋他的頭發,是一種標志。卡米爾這樣可能是因為他個子太矮小了。他需要一種存在感。

阿爾芒握了握卡米爾的手,跑向了地鐵站。卡米爾站在那裏,有點兒無所事事。嘟嘟濕再怎麽盡力表現得乖巧也無濟於事,當他晚上回到家,而只有這些……

卡米爾在哪裏讀到過,只有當你什麽都不再相信,才會有一些跡象發生,而這些跡象會拯救你。

就在這個時刻,這個跡象發生了。

剛才停了片刻的雨此刻又卷土重來了,甚至比先前更猛。卡米爾壓住腦袋上的帽子,因為狂風開始打轉,他朝出租車站走去,車站一片荒涼。他前面有兩個男人,撐著一把黑傘,有點兒惱怒。他們往路面傾著身子,看向遠處,像是旅客在焦急地等待晚點的火車。卡米爾看看手表、地鐵。轉身,走了幾步,又轉身。他停下來,觀察出租車站附近的場地。一輛車緩緩開來,有點兒偏離預留車道,它開得很慢,以至於這更像一種接近,一種謹慎而悄然的邀請,車窗開著……突然之間,卡米爾很確定他找到了。不要問他為什麽。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公交車,因為時間關系已經是不可能了,地鐵,太過冒險,到處都有攝像頭,過了某個特定的時間點,又在有點兒荒僻的地方,總有人會把你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出租車也不行。沒有比出租車更好的地方,能夠近距離地打量人。

所以……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他不再多想,把帽子往腦袋上壓了一下,趕超了前面走著的客人,嘴裏嘟噥了一句抱歉,然後把腦袋伸進車窗。

“去瓦爾米河堤多少錢?”他問道。

“十五歐?”司機試探說。

東歐人,但哪個國家,他這口音……他打開後窗。車子發動了。司機重新搖上車窗。他穿了件羊毛坎肩,像是自己家裏織的那種,還有拉鏈。自從他扔了他自己那件後,卡米爾至少十年沒見過這種衣服了。幾分鐘過去了,卡米爾閉上眼睛,舒了口氣。

“算了,”他說,“還是載我去奧爾菲伍赫河堤的巴黎警署總部吧。”

司機擡起眼從後視鏡裏看他。

後視鏡完全反射出:卡米爾·範霍文警官身份卡。

當卡米爾帶著他的獵物回來時,路易正穿上他的亞歷山大·麥昆大衣,準備離開。路易吃了一驚。

“你不趕時間吧?”卡米爾問,但他不等路易回答,就把司機按在了審訊室裏,自己坐在一張椅子上,面對著他。

不會太久的。卡米爾是這麽對這家夥解釋的:“好的同伴總是可以互相理解,不是嗎?”

“好的同伴”的概念,對於一個五十歲的立陶宛人來說,有點兒覆雜。所以卡米爾就選擇了更加準確的用詞,更加基礎的解釋,所以也更有效:“我們,我想說,警察,我們可以立刻出動。我可以立馬發動人馬封鎖北站、東站、蒙帕納斯站、聖拉紮爾車站,甚至榮軍院,阻攔一切去戴高樂機場的火車。我們不出一小時就可以消滅巴黎三分之二的黑車,剩下的三分之一兩個月內也別想接活兒。我們抓住那些人,就把他們帶來這裏,專挑那些非法移民,身份造假的、證件過期的,根據他們車子的價格索要罰金,但是車子要扣下。是的,我們也沒辦法,這是法律,你懂的。然後,我們把你們中的一半送上飛機,飛回南斯拉夫的貝爾格拉德,蘇聯的塔林,立陶宛的維爾紐斯,不用擔心,我們會給你們訂機票的!至於那些留下的,我們會把他們關上兩年牢房的。你覺得怎麽樣,我的好兄弟?”

他法語不太好,這個立陶宛來的司機,但他聽到了重點。他十分擔心,看著自己的護照被扣在桌上,卡米爾用手的側面磨著它,像是要把它切碎一般。

“我會保留這個,如果你想的話。就算紀念我們的相遇。我要給你這個。”

他把手機遞給他。範霍文長官的臉突然變了,不再嬉笑。他一下把手機重重拍在鐵桌上。

“現在,你給我在你們組織裏好好搜查。我要找一個女孩兒,大概三十歲,長得不錯但狼狽不堪。臟。你們黑車司機中的一個人載過她,十一日星期二,在教堂和龐坦門之間。我想知道他把她載去了哪裏。我給你二十四小時。”

36

阿歷克斯很清楚,籠子裏的折磨深深影響了她,她一直活在那場災難的陰影中。害怕以那種方式死去,那些老鼠……光是想想,她就渾身寒戰,突然,她卻找不到那些痕跡了。重新恢覆平衡,坐直。她的身體依然極度虛弱,夜裏肌肉突然的抽搐把她驚醒了,就像痛苦的印記,拒絕消退。在火車上,在深夜裏,她哭了起來。有人說,為了讓我們能活下去,我們的大腦會驅趕不愉快的記憶,只留下好的回憶。這或許是可能的,但需要時間,因為阿歷克斯,她只要一長時間閉上眼睛,那些五臟六腑裏的恐懼就回來了,那些該死的老鼠……

她走出火車站,已經接近中午了。在火車上,她後來睡著了,夢到自己在巴黎人行道上,現在就像從一個混亂的夢裏走出來一樣,相當昏沈。

她拖著拉桿箱走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蒙什街,一家賓館,庭院上方一間空房,遠遠飄來冷冷的煙草味道。她立馬脫下衣服,洗了個澡,水開始很燙,然後溫和下來,最後變得有些涼,她穿上白色毛巾質地的浴袍,它們總是把原本就黯淡無光的賓館變成窮人的收容所。頭發濕漉漉的,渾身關節僵硬,饑腸轆轆,她就這麽站在鏡子前面。在她身上,她唯一真正喜歡的,是她的胸部。她邊擦幹頭發,邊看著自己的胸部。它們發育得很晚,她已經不再期待了,但突然它們就長大了,大概是十三歲,甚至更晚,十四歲。之前,“平得像塊板”,她總是在小學裏、中學裏聽到人家這麽說她。好多年來,她的女伴們已經穿上了低胸上衣或緊身上衣,有的已經有了堅挺的乳頭凸起。她呢,什麽都沒有。他們也叫她“搟面板”,她甚至從來都不知道什麽是搟面板,也沒人知道,只知道這是在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平胸。

剩下的來得更晚,到她上中學。十五歲,突然之間,一切都啟動了,無懈可擊地,胸部、微笑、臀部、眼睛,整個身形,甚至步態。之前,阿歷克斯真的是不好看,委婉地說,她長得不怎麽討喜。她的身體像是決定了不願意存在於世,有點兒中性,不會激發任何欲望,沒有優雅,沒有性格,讓人勉強看到這是一個小姑娘,別的什麽都沒有。她的母親甚至會說“我可憐的姑娘”,她流露出一種遺憾。但事實上,在阿歷克斯不討喜的身體上,她更確定了她對阿歷克斯的看法。既沒有完成,也不會完成。阿歷克斯第一次化妝時,她母親笑出了聲,一言不發,完全沒說話,就這樣,阿歷克斯跑去了浴室,拼命擦拭自己的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感到屈辱。當她再次下樓,她的母親還是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帶著一個隱秘的微笑,非常小心翼翼,這代表了所有的評價。於是,當阿歷克斯開始真正有所變化時,她的母親擺出了一副沒什麽可說的樣子。

如今,這一切都是她遙遠的回憶。

她穿上一條三角褲、一個文胸,然後在行李裏面一陣翻找,想不起來她把它塞哪裏了。沒有丟掉,不,肯定沒有,她肯定可以找到它,她把行李統統倒了出來,鋪到床上,摸了所有側袋,試圖回憶起來,她在人行道上又看到他,好,她那晚穿了什麽?突然她想起來了,她把手伸到衣服堆裏摸到一個口袋。

“啊哈!”

這是個毋庸置疑的勝利。

“作為女人你是自由的。”

名片已經被弄得皺巴巴的,還折了角,他給她的時候已經這個樣子了,當中有一條明顯的折痕。該打電話了,她對自己說。眼睛緊緊盯著卡片:“餵,你好,菲利克斯·馬尼埃爾?”

“是的,哪位?”

“你好,是……”

斷片。她告訴他她叫什麽來著?

“是茱莉婭嗎?哈嘍,是茱莉婭嗎?”

他幾乎是在大叫。阿歷克斯吸了口氣,微笑。

“是的,是茱莉婭。”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遙遠。

“你是在開車嗎?”她問,“我有沒有打擾你?”

“不,是的,總之,不要緊……”

他很開心她打來,有點兒手足無措。

“所以,到底是還是不是?”阿歷克斯笑著問。

他繳械投降,但他很會說話。

“只要是你,答案永遠是肯定的。”

她沈默了幾秒,回味著他的話,思忖著他這樣對她說,到底想表達什麽。

“你人真好。”

“你在哪裏?家裏嗎?”

阿歷克斯坐在床上,晃動著雙腿。

“是啊,你呢?”

“在工作……”

這種小小的沈默,在他們之間,是一種遲疑,彼此都等對方先表態。阿歷克斯對自己非常自信,從來沒有失手過。

“我很開心你打電話來,茱莉婭。”終於菲利克斯說,“很榮幸。”

阿歷克斯聽著他的聲音似乎更真切地回憶起他的長相了,被生活打壓得有點兒頹喪的身形,已經有點兒開始發福,腿稍微有點兒短,還有這臉……想到他的臉她有點兒觸動,這張在她身上引起反應的臉,眼睛蒙眬中透著悲傷,有點兒出離。

“你在做什麽工作呢?”

這麽說著,阿歷克斯平躺到床上,面對著打開的窗子。

“我在做這個星期的賬,因為我明天要出差,如果今天不監控一下,一個星期後,你可想而知……”

他突然停了下來。阿歷克斯依舊在微笑。很可笑,她只要動動睫毛或者突然閉嘴,他就會停下,或者開始。如果她在他面前,只需要對他以某種方式微笑,輕輕歪著腦袋看著他,他就會突然停下說到一半的話,或者隨時調轉話頭。她剛剛就這麽做了。她不再說話,他也突然就停下了。他感覺這不是個合適的回答。

“好吧,總之不重要了。”他說,“那你呢,你做什麽?”

第一次,走出餐廳的時候,她讓他覺得她很會挑逗男人。她知道方法。表現一點兒憂傷,輕輕擦到肩膀,腦袋稍稍傾斜地看著對方,眼睛瞪得大大的,可以說是帶著天真,嘴唇像是要融化在他的眼睛裏……那晚,在人行道上,她重新見到菲利克斯,他滿腦子只想把她占有。他強烈的欲望從每一個毛孔裏散發出來。所以,這一點兒都不難。

“我正平躺在我的床上呢。”阿歷克斯說。

她沒有做得太誇張,沒有低沈溫柔的嗓音,沒有華而不實的故弄玄虛,只有最基本的語言,卻足以創造一種好奇,一種羞赧。語氣,是純粹的敘事,至於內容,是一個漩渦。靜默。她感覺聽到了菲利克斯的腦袋裏神經爆發了一場雪崩,說不出話。所以他愚蠢地笑著,阿歷克斯沒有反應,保持沈默,緊緊繃著,終於他收起了他的笑聲:“在你的床上……”

菲利克斯自言自語著。同時他像是變成了自己的手機,他像是化成了一股股熱浪,穿過這座城市,朝她湧去。他是她呼吸的空氣,他慢慢使她的腹部隆起,他是裹在她腰間的白色三角褲,如此嬌小,他猜,他就是這三角褲的布料。他是房間的空氣,是圍繞她浸淫她的微塵,他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無能為力。阿歷克斯溫柔地笑著。他聽見了。

“你笑什麽?”

“因為你讓我發笑,菲利克斯。”

她是不是只叫了他的名字?

“啊……”

他不大知道該怎麽接話。

“你今晚做什麽?”阿歷克斯接上話頭。

他吞咽了兩次口水。

“沒什麽……”

“你請我吃飯嗎?”

“今晚?”

“好吧,”阿歷克斯用一種果決的語氣說,“我問得不是時候,我很抱歉……”

她的微笑在他一連串的道歉、辯白、承諾、解釋理由和動機中擴大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七點半,她打斷他:“八點?”

“好,八點!”

“哪裏呢?”

阿歷克斯閉上眼睛。她在床上交叉著雙腿,實在是太容易了。菲利克斯需要超過一分鐘來提議一家餐廳。她俯身到床頭櫃,記錄了地址。

“這家餐廳非常好。”他又一次說,“總之,很不錯……你到時候看看吧。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換一家。”

“如果這家很好,為什麽要去別家呢?”

“這是……口味的問題……”

“的確,菲利克斯,我正想知道你的口味。”

阿歷克斯掛了電話,像小貓一樣伸了伸懶腰。

37

法官召集動員會還要召集新成員加入。整個隊伍都出席了,勒岡帶頭,還有卡米爾、路易、阿爾芒。調查痛苦地毫無進展。

總之,停滯不前……也不完全這樣。畢竟還有新人。真正的有實力的新人,為了能夠真正使大家得益,法官要求勒岡廣撒網,精挑細選。他正踏著嚴肅的步子走進警局辦公室,勒岡已經試圖用目光使卡米爾冷靜。卡米爾已經感覺到一股氣從肚子裏慢慢升騰出來。他的十指在背後互相摩擦,好像已經準備好做一次高難度的大手術。他看著法官進來。腔調和調查剛開始時一模一樣,可能對他來說,智慧的象征在於,說最後一句話。今天,他也不想放棄他這個特權。

法官穿得極為幹凈。深灰色西裝、深灰色領結,高效的優雅,像是公正的體現。看到這身西服,契訶夫式,卡米爾猜他要去演戲劇,簡直一無是處。法官的角色已成定局,劇本可以叫《年鑒新編》,因為整個團隊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它可以總結成:“你們都是些蠢貨。”因為卡米爾提的理論剛剛受到他神聖的當頭一棒。

兩小時之前,消息傳來。圖盧茲的一位名叫傑奎琳納·紮奈迪的酒店女老板被殺。頭部被重重地襲擊,盡管她不屈不撓,但還是被捆了起來,最後被灌了濃硫酸。

卡米爾立刻打了電話給德拉維尼。他們剛入行時就認識了,二十年前。他現在是圖盧茲刑事科警長。四小時內,他們打了七八通電話,德拉維尼是個正直的人,有服務精神,有團隊精神,真正為他兄弟範霍文的事情操心。整個早晨,卡米爾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旁聽了第一輪調查和審訊,好像他就在那裏一般。

“毫無疑問,”法官終於說,“就是同一個兇手了。每起兇殺手法都幾乎一模一樣。報告顯示,是在周六淩晨發現紮奈迪夫人的屍體的。”

“她的賓館在我們這裏很有名,”德拉維尼說,“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

啊,是的,就是這樣,德拉維尼,他總是喜歡用些英文來點綴他的句子。這是他的風格。這讓卡米爾不勝其煩。

“那個女孩是星期二早晨到達圖盧茲的,我們也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酒店裏找到她下榻的痕跡,她用的名字是阿斯特麗德·貝爾瑪。她第二天就換了賓館。星期三,她到了紮奈迪那家,布雷阿爾蒂賓館,並用勞拉·布勞什的名字下榻。周四夜裏,她用電話砸了紮奈迪夫人好幾下,直接打臉。之後,還讓她吞了硫酸,然後洗劫了酒店保險箱,帶著差不多兩千歐就逃之夭夭了。”

“身份轉換真是快啊,不管怎麽說……”

“不,關於這一點,沒什麽好說。”

“不知道她是開車,還是搭火車,或是坐飛機。我們要去調查火車站、汽車站、租車公司、出租車,但這需要時間。”

“我們到處找到她的指紋,”法官強調,“在她房間裏,在紮奈迪夫人房間裏,顯然,她不介意我們找到它們。她很淡定,她知道,沒有理由覺得窘迫。這簡直是一種挑釁。”

雖然房間裏有一個指手畫腳的法官和一個警察局局長,但那些警察還是聽從卡米爾的規則:全體集會,全體站立。背靠著門,卡米爾不說話。他等待接下來的事情。

“接下來?”德拉維尼問,“好吧,周四晚上,她陪紮奈迪去了中央舞會,這相當別致……”

“哪方面來說?”

“老年人的舞會,落單人的舞會。那些單身的、業餘的愛跳舞的人的聚會。男人穿著白色西裝,戴著領結,女人穿著荷葉邊的裙子……我覺得這挺好玩的,但你,我想你可能會鄙視它。”

“我知道了。”

“不,我不覺得你真的知道了……”

“在這一點上?”

“你甚至都不能想象。我們應該把中央舞會放入日本旅客的旅行線路裏,作為行程的高潮。”

“阿爾伯特!”

“什麽?”

“你用你的英語就能讓我高潮,我快受不了了。”

“好吧,小夥。”

“這樣好多了……所以這次謀殺和舞會有關嗎?”

“理論上來說,沒有。沒有目擊者說到這個。舞會‘充滿活力、很熱情’,有人甚至說‘棒極了’。總之無聊的夜晚,但不論如何遇到問題,沒有發生爭執,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情侶之間的勾搭,那個女孩也沒有參加。她看起來相當低調。可以說她去那裏就是為了讓紮奈迪開心。”

“她們認識?”

“紮奈迪說她是她侄女。沒到一小時我們就查到她根本沒有兄弟姐妹。她家裏如果有侄女,那妓院就有聖餐了。”

“至於聖餐,好像你了如指掌一樣……”

“啊不,先生!在圖盧茲,聖餐方面,我們的皮條客真是不屈不撓的!”

“但是,”法官說,“我知道你已經從你圖盧茲的同事那裏掌握了所有信息。不,重點不在那裏。”

快點兒,說吧,卡米爾想。

“重點是,今天以前,她殺的都是男人,比她年紀大,而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的死,讓您的假設被推翻了。這裏我是指範霍文長官的性謀殺理論。”

“這也是您的假設,法官先生。”

是勒岡。他也有點兒受不了了。

“當然!”法官說。

他微笑,似乎很滿意。

“我們都犯了同一個錯誤。”

“這不是一個錯誤。”卡米爾說。

大家都看著他。

“總之,”德拉維尼說,“她們一起去了舞會,我們不缺目擊者,受害人的朋友和親屬。他們說這姑娘看上去很和善,總是笑呵呵的,都認出了就是你給我的嫌疑犯肖像畫上的女孩。漂亮,苗條,綠色眼睛,紅褐色頭發。兩個女人說她肯定戴了假發。”

“我覺得她們說得對。”

“從中央舞會回來之後,她們回到賓館,大概淩晨三點。謀殺應該就發生在那之後,因為——很可疑,嗯,必須等驗屍報告來確定——法醫認為死亡時間大約是三點半。

“爭吵?”

“可能,但這必須得是個多大的紛爭啊,才能用硫酸把人了結了。”

“沒有人聽見什麽嗎?”

“沒有人……話說回來,你還想怎樣,這個時間點,大家都在睡覺。然後,她用電話對她喉嚨砸了幾下,也沒發出什麽太大的聲音。”

“她一個人生活嗎,這個紮奈迪?”

“就我們所知,這取決於時間。她生前最後那段時間,是的,她一個人生活。”

“假設不重要,長官。只要你樂意,你可以堅持你的理論,只是這不能幫我們有任何進展,也很不幸地不能改變任何結果。我們的兇手相當地不可預計,她移動迅速,並且不加選擇地任意屠殺男人或者女人,並且她行動絕對自由,她甚至一點兒都不擔心,因為她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的問題很簡單,局長先生,您打算怎麽抓住她?”

38

“好吧,既然你說是半小時……你會把我送回來吧?”

他什麽都會答應,菲利克斯。但是他感覺好像和阿歷克斯之間進展得並不順利,她似乎不覺得和他聊天有意思。第一次,走出餐廳時,他感覺自己沒達標,剛才在電話裏,他感覺自己也處於下風。就在他快放棄的時候,她給他打了電話,這讓他高興壞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然後現在,這個夜晚。首先是這家餐廳,他到底在想什麽?被逮個猝不及防,你還能怎麽說呢……這個女孩給你打電話,她就躺在她的床上,她跟你說,今晚,好的,今晚,哪裏?然後顯然地,你就迷失了,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了,然後……

一開始,她很樂意挑逗他。首先,她選的這條裙子。她當然知道這會產生什麽效果。她沒失算,當他看到她,可以說他的下巴就快掉到地上了。接著,阿歷克斯說:“晚上好,菲利克斯……”說著就把手放到了他肩上,然後她的嘴唇在他臉頰上輕輕滑過,非常快,像是非常隨意。菲利克斯整個融化了,這讓他心煩意亂,這樣一個吻,因為這可以是在說:“好的,今晚。”也可以是在說:“我們是好夥伴。”好像他們是同事一樣。阿歷克斯最擅長這樣的事情。

她聽著他說工作的事情,掃描儀、打印機,公司,晉升的機會,遠不及他的同事們,還有月末的數據,阿歷克斯發出一個崇拜的“噢”,菲利克斯找到了自信,他感覺自己漸入佳境。

這個男人讓阿歷克斯感到有趣的,當然是他的臉,他的臉在她身上能激起強烈的、令人迷失的感覺,但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強烈的欲望。她是為這個才來這裏的。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咆哮著:他想要她。只要一點點火苗,他的男子氣概就會隨時爆發。當她對著他微笑時,他神經緊繃,感覺他隨時要掀桌子。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已經這樣了。早洩?阿歷克斯心裏嘀咕。

所以接下來,他們到了車上,阿歷克斯把裙子往上提了一提,有點兒過了,他們才開了十分鐘,他已經不能自控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大腿根部。阿歷克斯什麽都沒有說,她閉上眼睛,內心偷笑。當她再次睜開眼,她看到他,覺得可笑,他看上去像是要立馬在車上就操她,就在這城郊大道上。啊,就是這裏,這個城郊大道,他們剛剛路過維葉特門,就在這裏,特拉裏厄被一輛半掛車碾碎了,阿歷克斯感覺置身雲端,菲利克斯把手又往上挪了一挪,阿歷克斯阻止了他。她動作冷靜又熱情,與其說是一個禁令,不如說是一種承諾。她想方設法扣住了他的手腕……如果他繼續這麽下去,他不可能完整地到達目的地,他會半路就被欲望炸飛。他們沒有說話,車裏的氛圍是顯而易見的,炙熱得就像是懸在導火線上面閃閃發光的煙火。菲利克斯開得很快,阿歷克斯並不擔心。高速公路之後,是一大片居民區,一條破敗暗淡的樓梯通往居民樓。他匆匆忙忙停了車,轉向她,但她已經下了車,裙裾平平地劃過他的手。他朝建築物走去,褲子門襟處鼓鼓的,她假裝沒有看到。她擡起眼,臺階至少有二十級。

“十二級。”他說。

臺階舊舊地塌陷著,墻壁很臟,四處覆蓋著淫穢的字眼兒。信箱都被捅破了。他覺得很羞愧,滿腦子想著,他本應該帶她去賓館的。但“賓館”這個詞,在走出餐廳的時候就說,立馬就會顯得太過直白,就像在說:“我想操你。”他不敢。而突然,他就覺得羞愧了。她對他微笑,表示她並不介意,的確,她真的不介意。為了讓他安心,她又一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而他在找他的鑰匙,她給了他一個吻,短促而溫熱,在他臉頰下端,靠近脖子的地方,這一下讓他渾身戰栗。他停了一下,又重新轉動鑰匙,推開門,開了燈,他說:“進來吧,我馬上過來。”

單身漢的房間。離婚的人的房間。他沖進房間。阿歷克斯脫下她的外衣,放在沙發上,又回過頭來,看著他。床沒有鋪,其實什麽都沒有整理,他三下五除二地清理著。當他看到她還站在門口,他尷尬地笑了一下,說了聲抱歉,加快了速度,他急著快點清理完畢,阿歷克斯看著他竭盡全力。一個毫無亮點的房間,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的房間。一臺舊電腦、一堆散亂的衣服、一個老舊的公文包、一個陳舊的足球獎杯放在書架上,一個畫框裏裝著一張工業覆制品的水彩畫,就像賓館房間裏會放的那種,還有滿溢的煙灰缸,他跪在床上,俯身向前,拍打著床單。阿歷克斯靠近他,就在他身後,她用雙手把足球獎杯高高舉過他頭頂,一下往他後腦勺砸去,第一下,大理石底座就至少進去了三厘米。沈悶的一聲響,像是空氣在震顫。這一擊的力度使阿歷克斯失去了平衡,她往旁邊靠了一下,又來到床邊,找到一個更好的角度,重新舉起手臂超過他頭頂,瞄準好,使出全身力氣,用獎杯再一次狠狠砸下去。底座的邊緣砸碎了枕骨,菲利克斯四肢伸直趴在他的肚子上,急劇地抽搐……他死定了。可以省點力氣了。

可能甚至他已經死了,是植物神經系統還在讓他繼續抽搐。

她靠近,好奇地俯下身子,擡起他的肩膀查看,啊不,他看上去只是失去了意識。他哼哼唧唧,還在呼吸。甚至他的眼皮還在跳動,這是生理反射。

他的頭骨已經完全碎裂,所以臨床上來講,他已經半死。可以說,快死了。

所以還沒死透。

還有別的地方。

不管怎麽樣,就他腦袋上那幾下看來,離死得透透的也不遠了。

她把他翻轉過來,他很重,完全沒有抵抗。他戴著領結,束著皮帶,足以把他的手腕腳腕捆綁起來,幾分鐘的事情。

阿歷克斯走向廚房,她抓起放在走廊上的包,回到房間,她拿出了她的小瓶子,跨坐到他的胸口,用燭臺強行打開他的下巴時打碎了他幾顆牙齒,她把一把叉子折成兩截,塞進他嘴裏,用來撐開他的嘴,她後退了一點兒,把瓶頸塞進他喉嚨深處,一聲不吭地往他喉嚨裏倒了半升的濃硫酸。

這個菲利克斯,當然,被弄醒了。

但沒醒太久。

她可以肯定,這些居民樓是那種非常嘈雜的。的確,夜裏是很安靜,整個城市環繞著它,很美,像這樣,十二樓的風景。她試圖尋找一些地標,但在這樣的夜色裏,她找不到。她也沒看到附近有任何高架,他們當時應該走的是高速公路,如果是的話,那麽巴黎應該在另一邊。阿歷克斯的方向感……

這間公寓,衛生一團糟,但是菲利克斯很小心他的手提電腦,電腦被裝在一個漂亮整潔的皮包裏,裏面還有些放文件、放鋼筆、放電源線的小袋子。阿歷克斯打開屏幕,開機,上網,好奇地看了一眼歷史記錄:黃色網站,在線游戲。她回頭看看房間:“這個菲利克斯,真是個大淫蟲……”然後,她輸入了她的名字。什麽都沒有,警方還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微笑。她準備關電腦,關機之前,她又重新輸入:警方——民意調查——謀殺案,略過前面幾個結果,然後終於找到了。他們正在尋找一個女人,涉嫌幾起兇殺案,尋找目擊者,阿歷克斯被標志為“危險”。從身邊房間裏菲利克斯的狀態看來,這個評價不算過分。還有,說實話,她的嫌疑人肖像也可以說相當成功。他們應該是靠著特拉裏厄拍的照片才畫出來的。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拿到了照片。一種空洞的眼神,一張將死之人的臉。換一個發型,換一個瞳孔顏色,就會完全換一個人。這就是她要做的。阿歷克斯“啪”地合上電腦。

離開之前,她又看了一眼這個房間。足球獎杯散亂在床上。那塊地方血跡斑斑,還有不少團起來的頭發。這像是一個足球運動員在一個大家猜測會進球的射門時刻的精彩抓拍。但這個進了球的運動員,在他的床上,看起來並沒有太多勝利的喜悅。酸腐蝕了他整個喉嚨,只看得見一堆肉,白的紅的模糊一片。感覺稍微用點兒力,就能把腦袋拽下來。他眼睛一直睜著,瞪得大大的,但感覺有一層陰影籠罩了它們,一塊晦暗的面紗黯淡了他的目光,像是長毛熊玩偶的玻璃眼珠,阿歷克斯就有一個這樣的玩偶。

阿歷克斯都沒有把他翻身,在他身下一陣摸索,在他的衣服口袋裏找那串鑰匙。終於她下了樓梯,來到停車場。

她打開車門,然後上了車。

五秒之後,她發動了車子。她把窗子開到最大,冷卻的煙草的味道讓人作嘔。阿歷克斯想起菲利克斯剛剛戒煙,這是個好事。

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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