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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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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歷克斯就喜歡這樣。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她試來試去,猶豫不決,走出商店,又重新折回,試了一遍,又再試了一遍那些假發。她可以整個下午都泡在那裏。

三四年前,她偶然間發現了這家位於斯特拉斯堡大街上的時裝店。出於好奇,她看都沒怎麽看就踏進了店門。當她看到鏡子裏一頭紅棕色頭發的自己時,她被自己的改變徹底震驚了,她當即買下了這頂假發。

阿歷克斯幾乎穿什麽都好看,因為她真的非常漂亮。但並非一直如此,她是從青春期開始變漂亮的。曾經,她只是個小姑娘,一丁點兒大,瘦得難看。但蛻變一旦發生,就像巨浪從海底湧起,身體遽然改變,加速變形。幾個月的工夫,阿歷克斯就美得光芒四射。頃刻間,所有人都不相信,連她自己都不信,這突如其來的上天眷顧,竟然真的在自己身上發生了。直到今天,她都不信。

比如一頂紅棕色假發。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麽適合這樣的裝扮。一個偉大的發現。她並不懷疑這種變化的廣度,或者說它的豐富性。一頂假發,這太膚淺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東西在生命中發生了。

這頂假發,事實上,她從沒有戴過。回家之後,她很快意識到它的質量真的再一般不過了。它看起來又假又醜,無比拙劣。她把它扔了,但沒有扔在垃圾桶裏,而是扔在了一個衣櫃的抽屜裏。時不時地,她把它重新拿出來,戴著它自我審視。盡管這頂假發難看至極——它好像在嘶吼:“我是用低檔合成材料做的。”但它並沒有阻止阿歷克斯在鏡子裏看到她自己的潛力。她回到了斯特拉斯堡大街,她精心挑選那些高質量的假發,有時候這些假發的價格比她當臨時護士的工資還高一點兒,但畢竟這些是真的可以戴出門的假發。她給自己壯了壯膽。

萬事開頭難,首先要敢於嘗試。對於像阿歷克斯這樣生性害羞的人來說,要鼓起勇氣開始這樣的嘗試的確需要好半天。妝容、服飾、鞋、包,都得搭配協調(總之,要找出和你現有的裝扮協調的假發,畢竟不能每次一換發型就重新配置全身裝扮……),然後你走出商店,走到大街上,一瞬間,你已經是另一個人了。雖不完全是,但也差不多。就算這樣不能改變人生,但也至少會幫你打發時間,尤其是當你不再有太多期待的時候。

阿歷克斯喜歡那些標簽式的假發,那種能清楚傳遞某種信息的假發,比如:“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或者“我也是數學達人”。今天她戴的這頂說的是:“你們別想在臉書上找到我。”

當她透過窗玻璃看到那個男人時,她正抓著一個叫作“城市休克”的式樣。那個男人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裝模作樣地在等什麽人或是什麽東西。這是兩個小時內的第三次了。他跟蹤她。現在,她非常確定。為什麽是我?這是她腦袋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問題,好像所有女孩都可能被男人尾隨,就她不行似的;好像她真的沒有感受到他們無所不在的目光似的。公交上、大街上、商店裏,阿歷克斯吸引所有年齡層的男人,這是三十歲的優勢。然而,她還是感到驚訝。“比我好看的多了去了。”阿歷克斯總是缺乏自信,總是滿腦子充斥著懷疑。打小就這樣。她口吃的毛病直到青春期才好轉。即便是今天,她手足無措時還是會口吃。

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這樣一個身材,是應該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她之前從沒見過他。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跟蹤一個三十歲的姑娘……並不是她小題大做,她只是感到震驚,就是這樣。

阿歷克斯低下目光,看向別的式樣,假裝在猶豫,然後穿過商場,站定在一個可以觀察對街人行道的角落裏。那個男人應該是個運動健將,是那種結實魁梧的男人,這一點從他緊裹身體的衣服就可以看出來。她撫摸著一頂淡得幾乎發白的金發,試圖回憶第一次意識到他存在時的場景。是在地鐵上。她看到他站在車廂末端。他們的目光交會了,她看到他對她微笑,看得出他努力想讓這個微笑看上去迷人而真誠。在這張臉上,她所不喜歡的,是那目光中仿佛藏匿著什麽打定了的主意。但最重要的是,那張臉上幾乎看不見嘴唇。她本能地感到不信任,仿佛所有看不清嘴唇的人都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懷著什麽居心叵測的惡意。還有他隆起的額頭。可惜,她沒來得及看他的眼睛。在她看來,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她總是這樣通過目光來看清一個人。很顯然,那時候,在地鐵上,對於這樣一個家夥,她並不想多浪費時間。她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只是調轉了方向,背對著他,在包裏摸索了一陣,掏出MP3。她放上一首歌——《沒有人要的孩子》,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前一天晚上,或者大前天晚上,就在她家樓下。畫面有點兒模糊,她不是很確定。必須重新回顧,才能喚醒模糊的記憶,但她不想慫恿自己冒這個險。確定的是,在地鐵相遇之後,她又一次見到了他,那是半個小時之後,她從斯特拉斯堡大街步行回來時。她剛剛改變了主意,她想再看看那頂棕色假發,中長發,帶發綹,她突然轉頭,於是看見了他,有一點兒距離,在人行道上,他突然停下,假裝在看一個女裝櫥窗。他再怎麽假裝全神貫註也無濟於事……

阿歷克斯放回那頂假發。毫無理由地,她的手開始顫抖。太傻了。他喜歡她,跟蹤她,他只是試試運氣罷了,他總不會在大街上襲擊她。阿歷克斯搖了搖頭,像是要整理一下思緒,當她重新再看向人行道時,男人消失了。她左顧右盼了一陣,還是沒有人,他離開了。她有點兒誇張地舒了口氣,不斷重覆著“太傻了”,呼吸終於慢慢恢覆正常。走到商店門口,她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重新確認一遍。現在,她倒是有那麽一點兒因為看不見他而擔心。

阿歷克斯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天色。天氣很好,差不多還要一個小時才天黑。她不想回家,覺得應該去食品店逛逛。她努力回想冰箱裏還有什麽食物。對於買東西,她實在是粗枝大葉。她的註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工作上、她的起居舒適上(阿歷克斯的確有點兒狂熱),還有,雖然她不大願意承認,集中在了衣服和鞋子上,還有包和假發。她倒想集中在愛情上,但愛情,是另一回事,是她命裏應該劃清界限的劫難。她期待過,渴望過,也放棄過。如今,她已經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花時間,甚至想都不去想。她只是嘗試不要用電視相親來彌補這個遺憾,不要吃太多,不要變太醜。盡管如此,盡管單身,但她很少感覺孤單。她有自己的生活,很好地分配著她的時間。至於愛情,反正已經耽誤了,那就順其自然。自從她做好孤獨終老的打算,事情反倒簡單起來。盡管一個人,阿歷克斯還是努力正常生活,努力找些樂子。在生活中給自己制造一些小享受,她和別人一樣,也有這樣的權利——這樣的想法幫了她不少。比如,她決定今晚折回弗吉拉爾大街上的蒙特內勒餐廳用餐。

她早早就到了餐廳。這是她第二次去。第一次是前一個星期,一個漂亮的紅棕色頭發姑娘獨自晚餐,當然讓人印象深刻。今晚,服務生像對待常客一樣和她打招呼,互相推搡著,像是和這位漂亮客人調情,她只是微笑,服務生們更覺得她迷人極了。她要了同一張桌子,背對露臺,面朝大廳,她點了同樣的半瓶阿爾薩斯冰酒。她嘆了口氣。阿歷克斯喜歡吃,即便她告誡自己要註意,她還是停不下嘴。她的體重就像個溜溜球。說起來,她目前還算可以很好地應付這個問題。她可以一下長個十斤、十五斤,讓人完全認不出來,兩個月後,又唰的一下變回原來的體重。再過幾年,這就不太可能了。

她拿出書,又問服務員要了一把備用叉子,好在吃飯的時候壓住書頁。和上周一樣,在她對面,稍微右邊一點兒,坐著同一個淺栗色頭發的家夥。他常和朋友們一起用餐。現在就只有兩個人,周圍人不用費勁就能聽見他們的談話。他立即就看到了她,從她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盯著她看,但她裝作沒怎麽註意到他。這很可能會持續整個晚上,即便他的其他朋友都到了,即便他們開始沒完沒了地討論工作、姑娘、女人,輪流講自己那些英雄事跡,他還是會不停地看她。阿歷克斯還挺享受這樣的場面,但她又不想公然地給他什麽鼓勵。他還不錯,四十歲或四十五歲的樣子,還挺英俊,可能有點兒酗酒,酒精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悲劇性。就是這樣一張臉,讓阿歷克斯產生了情緒。

她喝完咖啡。離開時,她作出了唯一的讓步,用恰到好處的力度,給他一個眼神。簡簡單單一個眼神。阿歷克斯對這一招拿捏得爐火純青。但就那麽一瞬間,她切切實實感到一種痛苦。她看到男人投射過來一種渴望的目光,這種目光讓她內心翻湧,仿佛看到了一個悲傷的承諾。阿歷克斯從不做什麽承諾,那種牽扯到她生活的、真正的承諾。就像今晚,她感覺自己的大腦固定在了凝滯的畫面上,好像她生命的電影放映機卡帶了,沒有辦法回放,沒有辦法把故事重新講述,找不到詞。下一次,如果她再待得晚一點兒,他可能就會在外面等她。誰知道呢。反正遲早都會。阿歷克斯太了解這些步驟了,總是大同小異。和男人的重逢對她來說總不會帶來太美好的故事,至少這樣一個場景,她再熟悉不過。反正,就是這樣。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天氣溫潤舒適。一輛公交車剛剛到站。她加快了腳步,司機從後視鏡看到她,便停下來等她,她又加緊了步伐。但是,就在她想上車的瞬間,她改變了主意,她決定稍微走一走,然後在半路搭一輛別的車,她示意了司機,司機回以她一個遺憾的手勢,好像在說:命運啊,真是暗藏玄機。他還是開了門:“我後面沒有車了,這可是今晚的末班車……”

阿歷克斯笑了笑,做了個手勢表示感謝。好吧,她只能走路回家了。她會先走法勒基耶爾路,然後再轉到拉布魯斯特街。

她住這個街區有三個月了,靠近旺夫門。她經常搬家。之前,她住在克利尼昂古爾門附近。再之前,在商貿街附近。有的人很討厭搬家,但對她來說,這是必須做的。她熱愛搬家。可能是因為,就像那些假發,感覺可以給生活帶來改變。這是生活的主旋律。這天,她的生活即將改變。幾米開外,就在她面前,一輛白色貨車開到了人行道上準備停車。為了通過,阿歷克斯只能貼著房子的外墻走,她感覺到一種存在,是一個男人。不等她轉身,她的背脊已被重重捶了一拳。她失去平衡,身子往前一沖,前額撞上車身,發出一聲沈悶的轟響,她丟下手裏的東西,想要抓住些什麽作為支撐,但她什麽都沒抓到。男人抓住她的頭發,但他只是扯下了假發。他罵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隨即憤怒地用一只手抓了一大把她的真發,另一只手用力打在她肚子上,力氣大到可以打死一頭牛。阿歷克斯甚至沒有時間喊痛,她佝僂著身子立馬開始嘔吐。這個男人力氣太大了,他像翻一張紙片一般把她轉向自己,一手緊緊繞住她的腰,一手把一團布狠狠塞進她嘴裏,堵住她的喉嚨。就是他,這個男人,在地鐵上、大街上、商店外,就是他。有那麽一秒鐘,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她試圖用腳踢他,但是他的手臂正像個虎鉗一般緊緊纏著她,她沒有辦法對抗那麽大的力氣。他把她往下壓,她膝蓋一軟,倒在貨車底板上。男人往她腰上狠狠踹了一腳。阿歷克斯被一腳踹進了貨車,臉擦著車底板。他跟著她上了車,狠狠地把她翻轉過來,膝蓋抵住她腹部,朝她臉上伸手就是一拳。他打得那麽重……他是真的想讓她痛,想讓她死,這個念頭瞬間劃過阿歷克斯的腦子,她的腦袋撞到地上又彈起來,她的後腦勺受到了沈重的一擊,枕骨的地方,阿歷克斯告訴自己,就叫枕骨。除了這個詞,她所有能想到的,就是她不能死,不能這樣死,不能現在死。她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子,滿嘴的嘔吐物,她的腦袋快炸了,她感覺自己的雙手被粗暴地扭到背後,和腳踝一起死死綁住。我不想現在就死,阿歷克斯在心裏說。貨車的門“砰”地關上,車子啟動了,借著突然一下的沖力,脫離了人行道。“我不想就這樣死。”

阿歷克斯已經有點兒神志不清,但她還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泣不成聲。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

我不想死。至少不是現在。

在電話裏,警察局分局長勒岡沒有給他別的選擇:“我不管你是什麽精神狀況,卡米爾,你讓我抓狂!我沒人了,你懂嗎?沒人!好了,我給你派個車,你立馬給我趕過去!”

他停了一下,為了打好預防針,又加了一句:“你別再給我添堵了!”

說完,他掛上了電話。這就是他的風格:性情沖動。平常,卡米爾也不把這當回事。一般情況下,他知道怎麽跟局長溝通。

除了這次。這可是一起綁架案。

他不想管。卡米爾總說,有那麽兩三件事是他絕不再做的,負責綁架案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件。自從他的妻子伊琳娜去世之後。她在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倒在街上。他把她送去診所,但她還是不行了。他再也見不到她活蹦亂跳的樣子。這個打擊對卡米爾來說太大了。沒法用語言來描述他的混沌不安。他崩潰了。那些日子,他整個像是癱瘓一樣,神思恍惚。他甚至開始說胡話,於是便不得不住院治療。人們把他送去療養院的診所。他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超出大家的期待。他離開警隊的那些月,每個人都在懷疑他還能不能重新振作起來。當他終於覆歸時,大家覺得很奇怪,他看上去和伊琳娜死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蒼老了一點兒。從那以後,他只接手第二線的案子:感情糾葛、學術紛爭、鄰裏糾紛,那種死者不會明晃晃躺在你跟前的案子。絕不是這種綁架案。卡米爾要的不是這種死者還在掙紮的。

“然而,”勒岡說道,“那些真正盡一己之力幫卡米爾避開活著的受害者的人,卻也沒什麽前途。這是入殮師幹的活兒。”

“但是……”卡米爾回答,“我們本來就是啊!”

他們是二十年的老相識了,他們互相尊重,但互相都不畏懼。勒岡就像查案現場的卡米爾,而卡米爾呢,就像卸了職務的勒岡。總之,這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大概就是兩個等級的職位,以及二十四公斤的體重,還有三十厘米的身高。這樣說起來,他們好像差異巨大,其實是真的挺大的。人們看到他們站在一起時,幾乎有種看漫畫的搞笑感。勒岡也不是太高,但卡米爾,他實在是太矮了。一米四五,你們自己想象一下吧,他是用仰望的姿勢來看這個世界的,就像個十三歲的孩子。他把這歸咎於他的母親,畫家莫德·範霍文。她的畫被十幾座國際博物館列入收錄名單。偉大的藝術家,也是個大煙鬼,每天生活在繚繞的煙霧裏,像是戴著一個永不退散的光環,永遠不可能想象她和這頂淡藍色雲霧光環分開。卡米爾把他最大的兩個特點歸因於此。一方面,藝術家的特質賜予了他在素描上的神奇天賦;另一方面,母親經年累月的煙癮使他先天營養不良,造就了他這副一米四五的身材。

他幾乎就從沒遇到過可以讓他俯視的人。然而……這樣的身高,不僅僅是一種殘疾。二十歲的時候,這是種可怕的羞辱;三十歲,這是一種詛咒;但自始至終,誰都知道,這是種命運,是那種讓你想咒罵的破事。

多虧了伊琳娜,卡米爾的身高變成了一股力量。伊琳娜讓他的內心變得強大。卡米爾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他試圖找個形容詞,然而沒有了伊琳娜,他連個詞都想不出來。

勒岡和卡米爾形成鮮明對比,他體形碩大。大家都猜不出他有多重,他也從來不說,有人說一百二十公斤,也有人說一百三十公斤,還有人猜更重。不過都無所謂了,勒岡就是體形龐大,皮糙肉厚,兩頰肉肉的像只倉鼠。但他目光如炬,透著睿智,沒人能解釋為什麽,男人們也都不願承認,女人們卻一致認為:局長是個極具魅惑力的男人。天知道為什麽。

卡米爾聽到勒岡大喊。他沒有被他的咆哮嚇到,從來也沒嚇到過……他冷靜地拿起電話,撥了號:

“我告訴你,讓[1],我可以去,你那個什麽綁架案。但莫萊爾一回來,你就讓他接手,因為……這——事——我——不——想——幹!”

卡米爾·範霍文從不大吼大叫。好吧,很少。這是個威嚴的男人。他禿頂、矮小、單薄,但大家都知道,卡米爾不好惹。那一頭,勒岡沒有回答。一些傳聞說,在他們兩人之間,其實是卡米爾說了算。他們也不覺得好笑。卡米爾掛斷了電話。

“媽的!”

這真是稀奇。尤其是,綁架案這種事又不是每天發生,這又不是在墨西哥,為什麽不換個時間發生,比如在他執行任務的時候,或者在他休假的時候,總之不是現在!卡米爾狠狠砸了一拳桌子。也不是太狠,因為他是個有分寸的人。即便是在別人身上,他也不喜歡沒有分寸的行為。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拿了他的大衣、帽子,迅速走下了臺階。卡米爾的確很矮小,但他走起路來步子很重。直到伊琳娜去世,他的步伐都還算是輕的,她甚至常常對他說:“你走路輕得跟小鳥一樣。我總覺得你要飛走了。”伊琳娜已經去世四年了。

汽車在他面前停下。卡米爾爬上車。

“你叫什麽來著?”

“亞歷山大,老……”

他自己打住了。眾所周知卡米爾討厭“老大”這一套。他說這種惺惺作態,讓人作嘔。他就是這麽沖。卡米爾是個粗暴的非暴力主義者。他偶爾會大發雷霆。他原本也是人格健全的,但由於年紀漸長和獨居,他變得有點兒陰郁易怒。說到底,他就是沒耐心。伊琳娜早就向他多次提出:“親愛的,為什麽你總是暴怒呢?”從他一米四五的身高,如果可以用“高”這個詞的話。卡米爾誇張地帶著驚訝的表情回答說:“啊,的確,這……根本沒理由生氣……”易怒又懂得分寸,粗暴又足智多謀,很少有人能一下看透他,欣賞他。也因為他總有點兒悶悶不樂。卡米爾自己也不太喜歡自己。

自從他覆工以來,大約三年時間,卡米爾接手了所有的實習生,對於那些不太樂意管這些事的部門負責人來說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運氣。自從他的隊伍解散以來,他不想做的,就是重組一個固定的隊伍。

他看了亞歷山大一眼。論長相,這家夥怎麽都不像“亞歷山大”。盡管他比卡米爾高出四個頭,但這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而且他還不等卡米爾命令就已經發動了車子,這至少說明他很緊張。

亞歷山大像箭一樣飛駛出去,他喜歡開車,很顯然。感覺GPS都追不上他。亞歷山大想在長官面前展現自己的高超車技,警笛嗚啦嗚啦地叫著,警車傲慢地穿過大街小巷,穿過十字路口。卡米爾的雙腳懸空在離地二十厘米的地方,搖來晃去,右手緊抓安全帶。不到十五分鐘,他們就到達了現場。現在是二十一點十五分。盡管不算太晚,巴黎已經昏昏欲睡,寧靜安詳,怎麽都不像一個會有女人被綁架的城市。“一個女人,”報警的目擊者這麽說,他顯然無比震驚,“就這麽被綁了,就在我眼皮底下!”他回不過神來。不得不說,這種經歷並不常見。

“就那兒,把我放下。”卡米爾說。

卡米爾下了車,壓了壓帽子。小夥子把車開走了。他站在街的盡頭,離第一個屏障五十米。卡米爾步行而去。只要有時間,他總是努力站遠一點兒看問題,這是他的方法。第一眼印象極為重要,因為這是看到全景的一眼,而之後,就該深入數不清的細節,實事求是,沒有退路。這是他為了在離案發現場百米開外下車而給出的官方解釋。另一個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過去。

他走向那些旋閃燈肆意投射的警車,想弄明白自己的感覺。

盡管他走得很慢,但終究還是到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四年前,就在他住的街上,甚至和這條街看著也有點兒相似。伊琳娜就這麽離開了。她本該幾天後臨盆,生個大胖兒子。她本該當了媽媽。卡米爾沖出去,一路狂奔,一路尋找,那晚為了找到她,他像發了瘋一般……然而無濟於事……後來,她死了。卡米爾人生的噩夢就是從類似現在這樣的一秒開始的。所以他的心怦怦直跳,耳朵轟鳴。他自以為沈睡了的罪惡感,此刻,又醒來了。這讓他想吐。一個聲音對他說快跑,另一個聲音叫他面對,他感覺胸口被鉗子夾住一般。卡米爾覺得自己要暈倒了。他沒有暈倒,而是推開一個路障,進入現場。站崗的警員從遠處給他做了個手勢。就算不是每個人都認識範霍文警長,每個人還是能認出他。這是必然的,就算他不算什麽傳奇,但這樣的身高……還有這樣的故事……

“啊,是您?”

“你很失望……”

路易立馬拼命擺手,一臉惶恐。

“不,不,不,不,怎麽可能!”

卡米爾笑了。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讓路易手足無措。路易·馬裏阿尼很久以來都是他的助理,卡米爾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作品一樣。

起初,在伊琳娜遇害後,路易經常去診所看卡米爾。卡米爾不怎麽說話。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個消遣,畫畫。這已經成為他的主要活動,甚至可以說唯一活動。他只畫畫,每日如此。那些素描、草圖、速寫堆滿了房間,至於房間,卡米爾也是不管不顧。路易自己收拾了一小塊地方待著,兩人一個看著公園裏的樹,一個看腳。他們在這種靜默中互訴衷腸,但依然一字不發。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麽說。然後突然有一天,毫無預兆地,卡米爾解釋說他更想一個人待著,不想把路易也卷進他的悲傷裏來。“一個悲傷的警員的住處,這種地方多去也沒什麽意思。”說完,兩人關系就開始疏遠了。日子一天天過去。然而當一切開始好轉時,已經太晚了。卡米爾度過了哀悼期,卻發現四周一片荒蕪。

他們很久沒見面了,只是偶爾遇到,在開會時,在報告會上,類似這些時候。路易沒怎麽變。就算有天老死,他也帶著年輕人的神情,有些人就是這樣,總是一樣優雅。一天,卡米爾對他說:“就算我打扮得像去參加婚禮,在你身邊,我都像一個流浪漢。”不得不說,路易很有錢,非常有錢。他的財產,就像勒岡的體重,沒有人知道具體數目,但大家都知道數目龐大,而且,當然還在不斷擴大。路易可以靠他的養老金過活,並且保障未來四五代子孫的生活。然而他卻選擇做刑事科警員。他刻苦學習了大把他根本不需要費勁學的東西,這讓他擁有卡米爾無可指摘的深厚文化底蘊。說真的,路易是一個怪人。

路易笑了,在這種情況下毫無預料地再次見到卡米爾,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在那裏。”他指著那些屏障說。

卡米爾加緊腳步趕上這個年輕人。其實也沒那麽年輕了。

“話說你幾歲了,路易?”

路易轉身。

“三十四,怎麽了?”

“沒,沒什麽。”

卡米爾意識到他們離布爾代勒博物館只有兩步路了。他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射手赫拉克利斯的臉,戰勝怪物的英雄。卡米爾從沒做過雕塑,他沒有這身體素質,他也很久沒畫油畫了,但素描,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畫,即便在他長久的抑郁之後。這種力量比他自身還要強大,這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他無法控制自己,手上永遠拿著一支筆,這是他觀察世界的方式。

“你知道嗎,布爾代勒博物館的射手赫拉克利斯?”

“知道。”路易說。

他的表情有點兒困惑。

“但我在想,射手赫拉克利斯不是在奧賽美術館嗎?”

“你還是這麽討人厭。”

路易笑了。這種句子,在卡米爾說來,更像在說,我挺喜歡你的。也像在說,時間過得多快啊,這是多久了,我倆?說到底,這是在說,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自從我害死了伊琳娜,不是嗎?總之,這兩人在這樣一個犯罪現場重逢,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卡米爾覺得應該聲明一下:“我是來代替莫萊爾的。勒岡手下沒人了。他逼我來的。”

路易示意他明白,但還是有點兒懷疑。範霍文警長被調派來負責這種案件,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你打電話給勒岡,”卡米爾接話,“我要增派人手。馬上。看這時間點我們也做不了什麽,但至少試試……”

路易點點頭,拿起手機。他也是這麽想:這類案子可以從兩方面看。綁架者或者受害者。綁架者當然是不知來歷了。但是受害者,或許住在這個小區,或許就是在自己家附近被綁的,不僅是伊琳娜的故事讓他們這樣想,數據也是如此顯示的。

法勒基耶爾路。顯然,今晚,他們和雕塑家們有約。他們走在馬路當中,入口都已經被封鎖了。卡米爾順著樓層擡起眼睛,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燈,一副開派對的景象。

“我們有一個目擊者,只有一個,”路易關上手機說,“還有綁架時汽車的位置。身份鑒證組應該就快來了。”

就在這時,他們來了。他們迅速穿過屏障,路易沿著人行道在兩輛車子之間為他們指路。四位技術人員立馬帶著設備下了車。

“他在哪兒?”卡米爾問。卡米爾長官非常急躁,給人感覺他想盡快離開。

他的手機振動了。“不,檢察官先生,”他回答說,“信息通過十五區的警局傳到我們這裏時,已經來不及攔截他了。”

極度禮貌卻幹巴巴的冷漠語調,這就是卡米爾對檢察官說話的態度。路易避嫌地走開了幾步。他理解卡米爾的急躁。如果是一個小孩子被綁架,人們早就拉響綁架警報了,但現在被綁的是一名成年女性。他們得自己去應付。

“你們所要求的,太難完成了,檢察官先生。”卡米爾說。

他的聲音又降了一個調,而且語速很慢。熟悉他的人再清楚不過,在他身上,這種態度就表明是在和檢察官說話。

“您看,先生,正當我跟您說著話,就有……”他擡起眼睛,“我得說……好些人在窗口了。附近的調查人員還會通知到兩三百人。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您知道什麽方法能夠避免消息擴散,請告訴我。”

路易偷偷笑了。這就是範霍文。他喜歡。因為他發現範霍文和以前沒什麽兩樣。四年時間,範霍文老了一點兒,但他還是那麽肆無忌憚。有時候,對於等級制度來說是個公害。

“當然,檢察官先生。”

聽他的語氣,不用猜都知道,不管他剛剛答應了什麽,他都不會遵守諾言。他掛了電話。這場對話比現在的案情更讓他心情糟糕。

“首先,媽的,他在哪裏,你的莫萊爾?”

路易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你的莫萊爾。”卡米爾沒有道理這樣說,但路易理解他。把這案件強加到範霍文這樣已經有崩潰傾向的人身上……

“在裏昂。”路易冷靜地回答,“參加歐洲研究會。後天回來。”

他們又重新朝著由警官看守著的目擊者走去。

“你真讓我糟心!”卡米爾脫口而出。

路易不吭聲。卡米爾停了下來。

“對不起,路易。”

但這麽說著,他並沒有看路易,他看著路易的腳,然後又重新看向樓上的窗子,和窗子裏那些看向同一個方向的腦袋,他們像是在一輛要開往戰場的火車上。路易想說些什麽,但好像也沒什麽可說。卡米爾做了個決定。他終於看著路易:“來吧,我們表現得好像……”

路易用右手捋了一下頭發。這就像他的語言,捋頭發。這一刻是在說:當然,好的,我們就這樣。路易指了指卡米爾身後的人影。

這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他在遛他的狗,那只狗像一坨什麽東西蹲坐在那裏,上帝一定是哪天特別累,才隨手造了一下它。卡米爾和這只狗對視一下,立馬就互相討厭起來。狗低聲吠叫了一聲,然後小聲地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它主人的腳。但比起狗來,主人更驚訝於看到卡米爾杵在自己面前。他看看路易,像是驚訝於這樣的身高居然可以在警局當警長。

“範霍文警長。”卡米爾說,“您需要看我的證件還是您相信我的話?”

路易非常滿意。他知道接下來的套路。這個目擊者會說:“不,不,沒什麽……就是……”

卡米爾會打斷問:“就是什麽?”

對方會很尷尬:“我沒想到,您看……就是……”

然後,兩種解決方式。要麽卡米爾順勢去推那家夥,使勁壓他的腦袋直到他求饒,有時候他的確很殘暴。或者他放棄。這一次,卡米爾選擇放棄。這是一起綁架案。情況緊急。

所以,這個目擊者當時在遛狗,他看到一個年輕女人被綁架,就在他眼皮底下。

“晚上九點,”卡米爾說,“您確定時間嗎?”

這位目擊者就像所有人一樣,當他在說什麽事情的時候,說到底,他不過在說他自己。

“確定,因為九點半,我要看《極速無限》的撞車集錦!我特意在這之前下來遛狗。”

先從作案者的身形開始。

“他當時是側身對著我,您知道,但他是個人高馬大的大塊頭。”

他真的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卡米爾看著他,已經疲倦。路易繼續提問。頭發?年齡?穿著?沒看清楚,難說,正常。這樣的回答……

“好吧。那車子呢?”路易帶著鼓勵的神情問道。

“一輛白色貨車。就是那種工人一般會開的車子類型,您明白嗎?”

“什麽工人的類型?”卡米爾打斷他。

“好吧,我,我也說不清,就是那種……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工人!”

“誰讓你說這些的?”

範霍文似乎在嚇唬他。這家夥半張著嘴。

“那些工人,”他終於說,“他們都有這樣的車,這樣的運貨車,不是嗎?”

“是,”卡米爾說,“他們甚至會在車上標註自己的名字、電話和地址。這可以說就像免費的移動廣告,不是嗎?所以,這輛車上,寫著什麽,您的工人?”

“嗯,就是,這上面,什麽都沒寫。總之,我什麽都沒看見。”

卡米爾拿出他的記事本。

“我記錄一下。所以我們說到……一個陌生女人……被一個匿名工人用一輛來路不明的車子給綁架了,我遺漏了什麽嗎?”

狗主人非常恐慌。他的嘴唇在顫抖。他轉向路易。瞧啊,快來幫忙吧,又要重新開始了。

卡米爾合上記事本,筋疲力盡,他轉過身去。路易來接班。這唯一的目擊者幾乎沒什麽有用的信息可以提供。卡米爾背著身聽完了接下來的問詢。車子的牌子:“一輛福特,可能吧……我不怎麽認識車子的牌子,您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車子了……”但受害者是一個女人,“確定以及肯定”。男人的描述,始終是含混不清的,“他獨自一人,反正,我沒看見其他人”……始終是這樣。讓人難以忍受。

“她叫嚷,掙紮……所以男人往她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我就是在那時叫了起來。想讓他覺得害怕,你們懂的……”

卡米爾全身心地聽著這些細節,就像親身經歷了這些痛苦一般。一個商人看見了伊琳娜,在她被綁架那天,事情都差不多,沒什麽可說的,什麽都看不見,或者幾乎看不見。都一樣。走著瞧。他立馬轉過身去。

“您當時在哪裏,確切一點兒?”他問。

“那裏……”

路易低著頭。男人伸出手臂,食指指著一個方向。

“讓我看看。”

路易閉著眼。他和卡米爾想到了一起,但他不會做範霍文馬上要做的事。目擊者牽著他的狗,一邊一個警察,順著人行道前行,然後停了下來。

“差不多就是這裏……”

他比畫著,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撇了撇嘴,嗯,差不多。卡米爾想要確定的回答。

“這裏?不是更遠?”

“不,不。”目擊者揚揚得意地說。

路易和卡米爾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你們知道嗎,他還踢了那個女人好幾腳……”男人說。

“我再清楚不過了。”卡米爾斬釘截鐵地說,“所以,您在這兒,這是多遠?”

他看向男人,問道。

“……四十米?”

是的,這男人很滿意自己的估計。

“您看見一個女人被毆打,被綁架,在四十米開外的地方,您所做的,就是鼓足勇氣叫喊。”

他擡頭看了一眼目擊者,那人眼皮快速跳動著,像是被一種強烈的情緒統攝著。

卡米爾一言不發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最後看了一眼那條狗,它和它的主人有著一樣勇敢的神情,那種好像隨時要給自己註射毒品的神情。

他又感到一種,怎麽說呢,他想找個詞,一種悲慟,一種有點兒……觸電般強烈的感覺。因為伊琳娜。他轉身,看向荒蕪的街區。其實,他是被一種精神上的釋懷震驚了。他明白。從開始到現在,他專業而有條理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發揮了人們所期待的主動性。但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地方,不到一小時前,一個女人,有血有肉的女人,被綁架了。她曾在那裏叫喊,她曾被暴打,被塞進一輛面包車,像個囚犯一般,驚慌失措,或許還飽受折磨。他才意識到現在必須爭分奪秒,而他卻還沒步入正軌,因為他想保持距離,想自我保護,他不想真正做這份工作,這份他自己選擇的工作,他在伊琳娜死後依然保有的工作。“你可以不這麽做,”他對自己說,“但你還是這麽做了。”你在這裏,在這個確切的時刻,你的存在有一個恰當的理由:重新找到那個女人,那個剛剛被綁架的女人。

卡米爾感到一陣暈眩。他一手撐在車身上,另一手松開領帶。置身於這樣特殊的場合,或許並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對於一個不那麽容易消化痛苦的人來說。路易正在他的興頭上。不論誰都會問一句:“你還好吧?”但反正不是路易。他站在卡米爾身邊,看向別處,就像在等待一個裁決,充滿耐心,滿腹情感,又焦灼不安。

卡米爾恢覆過來,噴著鼻息。他對著離他三米遠的鑒證組技術員們說:“你們有什麽進展嗎?”

他朝他們走去,清了清嗓子。發生在大街上的案件有一個問題,就是你得收集現場的一切線索,至於它們和你的案情有沒有關系,這全憑運氣。

一個技術人員,兩人中更高大的那個,擡起頭看向他:“一些煙蒂,一個硬幣……”他湊近一個放在小箱子上的塑料袋,“……不是本地人,一張地鐵票,還有一塊用過的面巾紙和一個塑料鋼筆帽。”

卡米爾看向這個裝著地鐵票的透明塑料袋,把它向光舉起。

“很明顯,”小夥子又加了一句,“綁匪拼命搖晃過她。”

陰溝裏有嘔吐的痕跡,他的同事小心翼翼地用消過毒的勺子收集了一些。

欄桿的另一端傳來一陣騷動。一些穿著制服的警員小步跑來。卡米爾數了一數。勒岡給他派來五個人。

路易知道他要怎麽做。三組,他會把他們派去周邊地區搜索,鑒於事件剛剛發生,綁匪應該走不了多遠。發號施令,這是卡米爾的專長。最後一名警員會和路易一起詢問沿街居民,把那些從窗口目擊的人叫下來,還有那些最靠近案發地的人。

臨近二十三點,搜索目擊者的路易發現了街上唯一一棟在底樓還有門房的建築,這在巴黎已經非常罕見。門房立即就被路易的優雅迷住了,於是她的值班室就變成了警方的司令部總部。而她一看到卡米爾警長的身高,就被觸動了。這個男人的殘疾,就像是被遺棄的小動物,直戳她的心窩。她立馬把拳頭放在自己的嘴上,忍不住驚嘆,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在這個奇觀面前,她整個人都在憐憫、哆嗦,像要昏厥過去,更可以說是一種悲慟。她偷偷打量著警長,痛苦地瞇著眼睛,好像他有一個外露的傷口,而她在分擔他的痛苦。

她私下向路易打聽:“您希望我為您的長官找一把小一些的椅子嗎?”

好像卡米爾是剛剛瞬間變小了,需要為他做些安排似的。

“不用了,謝謝。”“虔誠者路易”[2]閉著眼回答,“這樣就很好了,太感謝您了,夫人。”

路易對她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隨後,她為每個人泡了一杯咖啡。

在卡米爾的咖啡杯裏,她加了一把咖啡勺。

全體人員都在工作,卡米爾在門房慈愛的目光下啜著咖啡。路易在沈思。這是他的癖好,路易是個知識分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沈思。試圖理解一切。

“贖金……”他小心翼翼地提出可能。

“性……”卡米爾說,“瘋狂……”

我們不難悉數人類的狂熱:毀滅欲、占有欲、反抗欲、征服欲。他們看到這些狂熱,覺得它們如此相似,都是可以讓人殺戮的狂熱。而他們,在這間凝滯一般的房間裏,幾乎無所事事。

周邊地區已經搜索完畢,目擊者都被叫下了樓,證詞也都核實過了,那些“聽說”,那些流言蜚語,聽得越多越沒有信心再去敲門,一晚上很多時候都是如此。

目前為止,什麽都沒有。這個被綁架的女人或許不住在這個街區,至少不在案發地的周邊。這裏,似乎沒有人認識她。我們可以得出三個可能的特征:可能是在旅行的女人,在搬家的女人,暫時離家的女人……

這對卡米爾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是寒冷把她凍醒的。還有挫傷的疼痛,因為路程很遠。她被綁了起來,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的身子滾來滾去,撞上隔板。車子終於停下,男人打開車門,用一塊塑料篷布把她裹起來。他把她一把扛在肩上。想象自己已經淪落為貨物是可怕的,同樣可怕的是想象自己已經落入一個把自己當貨物扛在肩上的男人手裏,任之擺布。這讓人不由猜想,他究竟會做什麽。

他什麽保護措施都沒有做,不管是把她放到地上,還是就地拖袋子,又甚至是把她滾下樓梯。樓梯的邊緣敲打著她的每一根肋骨,她也沒有辦法保護頭部,阿歷克斯大聲號叫,但男人不為所動地拽著她前行。當再一次撞到後腦勺後,她昏厥了過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少時間。

現在,與其說是風,不如說是刺骨的寒意侵占了她的雙肩,鉆到了她的懷裏。雙腳冰冷。膠布綁得太緊,她感覺渾身血液都停止了循環。她睜開眼睛。至少,她試圖睜開眼睛,因為她的左眼皮還是黏合著。嘴也張不開,被一張大大的透明膠帶貼著。她自己都不記得,是昏迷時貼上的。

阿歷克斯躺在地上,側臥著蜷曲著,雙臂被綁在背後,雙腳也被捆綁著。她的髖部承受著全部的重量,隱隱作痛。她表現出一種昏迷後的遲鈍,渾身疼痛,像是經歷了一場車禍。她試圖弄明白自己置身何處。她扭動胯部,終於背部著地,她的肩膀太疼了。左眼終於睜開了,但什麽都看不見。“我瞎了!”阿歷克斯對自己說,驚恐萬分。幾秒鐘後,她半睜著的眼睛終於向她傳送來一幅模糊的畫面,看起來像是來自幾光年之外的星球。

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氣,再把它吐出,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是一個車庫或是一個倉庫。一個大而空曠的地方,光線從頂上射入,彌散開來。地面堅實而潮濕,骯臟的雨水散發出臭氣,凝滯的積水,這就是為什麽她會覺得這麽冷:這個地方陰氣逼人。

她首先回想起來的,是一個男人把她貼著自己緊緊箍住。他身上發出酸澀、強烈的氣味,那是一種動物般的汗味。在那些悲劇性的時刻裏,人總會回想起那些無足輕重的細節:他扯我頭發——這是她首先想到的。她想象著自己腦袋上一大片區域光禿禿的,被拔去了一大把頭發,開始哭泣。其實,與其說是這個畫面使她哭泣,不如說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疲憊、痛苦,還有恐懼。她哭泣,這樣哭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膠帶封著嘴唇,她喘不過氣來,她開始咳嗽,但不那麽容易,她呼吸困難,眼中噙滿淚水。一陣惡心從胃裏翻騰起來,卻又無法嘔吐。她的嘴裏充滿了苦澀,不得不重新吞下。這讓她發瘋,讓她惡心。

阿歷克斯努力呼吸,努力理解,努力分析。盡管對於當下的情況充滿絕望,她還是試著重新找回一些冷靜。雖然冷靜有時候沒什麽用,但沒有它,就一定玩完了。阿歷克斯試著平靜下來,試著降低心跳頻率。試圖理解發生了什麽,她做了什麽,為什麽自己會在這裏。

她回想著。她飽受折磨,但此刻讓她感到尷尬的是她的膀胱,腫脹著,受著壓迫。她在憋尿這方面從來不擅長。不到二十秒,她就做了決定,她放棄抵抗,直接尿在了身下,尿了很久。這個自我放任的動作不算是個失敗,因為是她自己的選擇。如果她不這麽做,她將受更久的折磨,或許扭來扭去幾個小時,最終還是難免尿在身上。何況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擔憂,撒尿的欲望,實在是個阻礙。只是幾分鐘之後,她感覺更冷了,這是她之前沒想到的。阿歷克斯開始發抖,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因為寒冷,或者因為害怕。她又回想起兩個畫面:男人站在地鐵裏,在車廂的末端,對著她微笑;還有他的臉,在他死死抱住她塞進貨車之前。著地時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突然遠處的金屬門砰砰作響,響聲刺穿空氣。阿歷克斯立刻停止哭泣,窺伺著,渾身緊繃,好像隨時都要炸裂。然後她腰部一用力,又重新回到側睡的姿勢,閉上雙眼,準備忍受一頓暴打,她知道他要揍她,這就是他綁架她的原因。阿歷克斯屏住呼吸。她聽見男人遠遠走來的聲音,腳步堅定而沈重。終於,他站在她的面前。透過睫毛,她看到男人的鞋子,一雙大號的、擦得鋥亮的鞋子。他沒有說話。他俯視著她,一言不發,這樣持續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監視她睡覺。她終於還是決定對他完全睜開眼睛。他雙手背在身後,臉傾斜著,看不出一絲意圖,他俯視著她,就像俯視著……一個東西。從下面看,他的腦袋碩大無比,眉毛黝黑茂密,構成了一片陰影,籠罩了他眼睛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他的前額,比他的臉還要寬,感覺像是滿溢了出來。這讓他看起來有種智力發展遲緩的、原始的感覺,冥頑不靈。她想找到合適的詞,卻只是徒勞。

阿歷克斯想說些什麽,膠帶阻止了她。不管怎麽樣,她能說的也不過就是:“求求你……”她絞盡腦汁想自己能和他說些什麽,如果他把她松綁的話。她想找到除了哀求之外的話,但是她想不出,什麽都想不出,一個問題都沒有,一個要求都沒有,只有這個哀求。她想不出任何話語,阿歷克斯的大腦像是凝滯了。只有模模糊糊的這些印象:他把她綁架了,捆紮起來,扔在這裏,他會對她做什麽?

阿歷克斯哭了,她不能自已。男人一聲不吭地走開。他走到房間的角落。他大手一揮,掀開一塊篷布,她看不清蓋著什麽。她只有這一個神志不清的祈禱:讓他不要殺我吧。

男人背對著她,弓著背,邊後退邊雙手拉著什麽重物,一個箱子?它貼著混凝土地面發出吱吱的聲響。他穿著一條深灰色布褲子,一件寬大、變形的條紋套頭衫,感覺像是穿了好多年。

就這樣退了幾米,他不再拉,擡頭看向天花板,像是在瞄準什麽,然後他就這樣站在那裏,雙手叉著腰,像是在盤算要如何開始。最終,他轉過身來,看向她。他走過來,俯身,一只膝蓋靠近她的臉,伸出手臂,突然一下,切斷了綁住她腳踝的膠帶。然後他的大手抓住黏住她嘴唇的透明膠帶的一端,用力一拉。阿歷克斯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阿歷克斯提起來。當然,阿歷克斯也不是很重,但是不管怎麽說,是一只手!她整個人感到一陣暈眩,站立使她的血液向上湧,她再一次開始搖搖晃晃。她的額頭差不多到男人的胸口。他死死抓住她的肩,把她轉了個向。還不等她說一個字,他動作麻利地割斷了她手腕處的繩子。

阿歷克斯鼓起全部的勇氣,完全沒有思考,她說出了腦海中盤旋的字眼兒:“求求你……”

她簡直已經認不出自己的聲音。然後她開始口吃,就像她小時候,青春期的時候。

他們面對面,這是無限接近真相的一刻。阿歷克斯想著他可能對自己做什麽,她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她想去死,沒有任何別的要求,她想他現在就殺死她。她最害怕的,是在這種等待中。她的想象不斷沖擊著她,她想著他可能對自己做的事,閉上眼,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她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它躺在那裏,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帶著傷,不停地流血,它受著煎熬,好像它不是她,但它就是她。她看著自己死去。

有點兒冷。小便的氣味,讓她覺得羞辱,她又感到害怕,他會做什麽,只要他不殺了我,老天保佑他不要殺我。

“脫衣服。”男人說。

聲音嚴肅而堅定。他的命令也一樣嚴肅而堅定。阿歷克斯張開嘴,但還不等她說一個字,他已經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她一個踉蹌倒向一邊,她走了一步,搖搖晃晃,又走了一步,她跌倒在地,腦袋撞到地面。男人慢慢朝她走去,抓住她的頭發。一陣劇痛。他把她提起來,阿歷克斯感覺她所有的頭發都要被他從頭皮上拔下來了一般,她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試圖阻止他,她的雙腿已自發地重新有了力量,阿歷克斯站了起來。他又給了她一巴掌,由於他依然抓住她的頭發,她的身體只是輕微動了一下,腦袋只是稍稍偏了一下。但這巴掌打得很響亮,她痛得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脫衣服。”男人重覆道。一字不差。

他放開她。阿歷克斯走了一步,搖搖晃晃,她努力保持平衡,卻一下跪了下來,她忍住痛沒有叫出聲。他走過來,俯身。在她上方,他的大臉、沈重的大腦袋、灰色眼睛……

“聽得懂嗎?”

他等著她回答,舉起一只大大的張開的手,阿歷克斯猛然一跳,她不斷說著:“是。是,是,是。”立馬起身,她只想不再挨打。為了讓他理解自己已準備好完全地、徹底地服從他,阿歷克斯飛快地脫去T恤,扯掉胸罩,匆忙地摸索著牛仔褲的扣子,好像她的衣服突然著了火似的,她想立刻全部脫掉,好讓他不再揍自己。阿歷克斯扭動著身子,脫光了身上所有衣服,所有的,飛快地。於是她就這麽站著,兩條手臂貼著身子,就在這一刻,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剛剛失去了什麽,並且再也找不回來。她的失敗很徹底,這麽快地脫掉全部的衣服,這意味著她已全盤接受,不再有絲毫反抗。某種程度來說,阿歷克斯剛剛已經死了。她的感覺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好像她的靈魂已經飄浮在身軀之外。或許正因為這樣,她突然有了提問的勇氣:“你想……想要什麽?”

他的嘴唇薄得像幾乎沒有一樣。甚至當他微笑起來,也看不出是在微笑。現在,他的表情,是一個問號。

“你能給我什麽,賤貨?”

他努力表現出一種貪婪,好像他真的是在誘惑她。對於阿歷克斯來說,這些字眼兒有著深意。對於所有女人來說,這些字眼兒都是有深意的。她吞了一口口水,心裏想著:他不會殺我了。她的腦袋圍繞著這個念頭打轉,死死不讓任何別的念頭來打破這種信心。但她的內心總有什麽東西在告訴她,他還是會殺了她的,她的大腦似乎被一根繩子捆了起來,越捆越緊,越捆越緊,越捆越緊……

“你可以操……操我。”她說。

不,不是這麽回事,她感覺到,不是以這種方式……

“你可以……強奸我,”她又加了一句,“你怎樣……都可以……”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他退後了一步,隔著一些距離看著她,從頭到腳。阿歷克斯張開雙臂,她想表現出一種自我獻身,放棄抵抗,她想表現出她已經放棄了所有自由意志,完全受他支配,臣服於他,她只想爭取時間,只是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時間,就是生命。

男人安靜地打量著她,他的目光不緊不慢地上下游走,最後停在她的下體,久久沒有移開。她沒有動,他微微傾斜了一下腦袋,一臉疑惑。阿歷克斯為自己在男人面前裸露的行為感到羞恥。如果他不喜歡她,如果這樣還不能滿足他,她還有什麽能給他,他又會怎麽做呢?他搖了搖頭,似乎非常沮喪,失望,不,這不行。為了更清楚地表達,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抓住阿歷克斯的右乳頭,使勁一轉,他轉得太快太狠了,以至於阿歷克斯痛得佝僂起身子,立刻發出一聲慘叫。

他放開了她。阿歷克斯抱著胸口,瞪大了雙眼,凝神屏息,她左右腳輪換著跳來跳去,疼痛使她失去理智。她的淚水不自覺地流下來,她問道:“你想要……做什麽?”

男人笑了,像是在提醒她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好吧……我想看著你死,賤貨。”

於是他走到一邊,像是個演員。

終於她看見了。在他身後,在地上,一個電鉆,一個木箱子,不是太大。剛好能裝下一個身子。

卡米爾搜索著研究著一份巴黎的地圖。門口,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員被警局派來給好奇的鄰裏們解釋情況,勸他們不要聚集在現場,除非是綁架案的重要目擊者。綁架案!這聽起來就像是個業餘節目,有點兒像在看戲。主角並沒有出現,但這不重要,僅僅是這場面,就足以令人激動。整個晚上,人們重覆著同樣的話,就像在一個村莊裏。我不明白,但是,是誰?誰?誰?誰?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就我所知,那是我們認識的人嗎,說呀,我們認識嗎?流言蜚語不斷膨脹,甚至那些本該在這時候已經睡覺了的孩子都下來看熱鬧,整個街區的所有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場面興奮起來。有人問電視臺會不會來,人們不停問值班警員同樣的問題,久久逗留不散,漫無目的,等待著不知道什麽東西,僅僅是為了萬一有什麽新進展自己能夠在現場,然而什麽都沒有。於是漸漸地,流言蜚語削弱了,人們的興趣也消減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夜色越來越重,餘興節目變成了一團混亂,窗口有人開始抗議,現在,人們想要睡覺,人們想要安靜。

“他們只會打電話報警。”卡米爾說。

路易是最冷靜的,和往常一樣。

在他的地圖上,他標出了通向案發地的軸線。四條這個女人在被綁架前可能走過的路線。法勒基耶爾廣場或者帕斯托爾大道,維基勒布隆大街或者,反過來,柯唐坦大街。她也可能是坐公車,88路,或者95路。地鐵站離事發地都比較遠,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培尼迪站,普雷桑斯站,弗倫泰爾站,沃吉拉爾站……

如果再這樣找不到任何頭緒,明天,就必須盡可能地擴大搜查範圍,哪怕為了一點點的情報。但這必須等到明天,等到那些蠢貨起床,說得好像現在真的有時間去幹等著一樣。

綁架案是一種性質比較特殊的案子:受害者並沒有明晃晃地出現在你眼皮底下,就像謀殺案一樣,而是需要想象。這就是卡米爾試圖做的事情。他的筆下出現了一個女人走在街上的身影。他稍稍審視了一下:太優雅,有點兒像是名媛貴婦。卡米爾可能把她畫得稍微老氣了一點兒。幾通電話之後,他把圖劃掉,重新開始。為什麽他總覺得她應該很年輕?有人會綁架老婦人嗎?第一次,他覺得她不該是個女人,而是一個女孩。“一個女孩”在法勒基耶爾路被綁架了。他又開始畫他的速寫。穿著牛仔褲,留著短發,背著斜挎背包。不。其他速寫,比如這張穿著直筒裙、有著大胸脯的,他把它劃掉,覺得看著不自在。他覺得她應該很年輕,但說到底,他想到的不是她。他在腦海中真正看到的,是伊琳娜。

他的生命中並沒有別的女人。在對他這樣身高的男人來說如此有限的機會裏,一方面出於一種罪惡感,出於對自身的一種厭惡,以及出於對和女人建立正常親密關系的恐懼,他的性需求取決於太多條件的結合,總之什麽都沒有發生。哦不,有一次。一個女孩遇到危險,他幫助她擺脫了窘況。他看到她眼神裏像是松了一口氣,並沒有更多內容。後來他又在他家附近遇到那女孩,像是巧合。於是,他們在拉瑪莉娜餐廳露臺上喝了一杯,然後晚餐,是不可避免的游戲調笑,最後又喝了一杯酒,接下來……當然,這不是一個正直的警察能接受的那種事。但是那個女人神情如此和藹可親,情緒有點兒失控,像是真心誠意地想要表達感謝。好吧,這是卡米爾為了自我開脫而不斷對自己說的話。超過兩年沒有接觸過女人,這本身就是一個理由了,卻也不那麽充分。他還是做錯了事。溫柔沈靜的夜晚,讓人可以不用相信所謂的高尚情感。她聽說了他的故事,在警隊,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範霍文警官的妻子被謀殺了。她只是說著些簡單的日常,然後脫去了衣服,迅速爬到他身上,毫無前兆地,他們互相對望著,卡米爾閉上了眼,好像別無選擇。他們時不時會遇見,她住在附近,四十歲的樣子,比他高十五厘米。安妮,也一樣難以捉摸:她沒有和他睡過夜,她說她寧願回去。卡米爾覺得這樣也很好,免得他傷心。當他們再次相遇,她看上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最後一次遇到,周圍還有很多人,她甚至還握了他的手。為什麽他現在會想她?她是那種會讓男人想要綁架的女人嗎?

心理上,卡米爾轉向綁匪。殺人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也可以有很多種動機,但是綁架卻都如出一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為了綁架某人,綁匪需要沖動。當然,這可以是出於一時之興,或者瞬間暴怒,但這實為罕見,並且一般很難成功。大多數情況下,綁匪有組織、有預謀、有精心的準備。數據並不樂觀,最初的幾小時是至關重要的,接下去的救援機會就會迅速遞減。人質,這是個大物件,綁匪很快就會想脫身。

路易第一個抓住重點。他打了電話給所有十九點到二十一點半當班的公交車司機。他們一個一個被他叫醒。

“88路車的最後一班司機,”他遮住話筒對卡米爾說,“大概二十一點的時候。他記得有個女孩追過他的車,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

卡米爾放下他的鉛筆,擡起頭。

“哪一站?”

“帕斯托爾學院。”

背脊一陣戰栗。

“為什麽他會記得她?”

路易做著傳話人。

“漂亮。”路易說。

他緊緊抓住話筒。

“是真的非常漂亮。”

“啊……”

“並且他非常確定時間。他們打了個招呼,她對他笑了一笑,他告訴她這是當天晚上最後一班公交車了,但是她更想去法勒基耶爾路散步。”

“人行道的哪邊?”

“右邊往下走。”

正確的方向。

“體貌特征?”

路易問了些更詳盡的問題,但結論並沒有更具體。

“模糊。太模糊了。”

這就是那些過於漂亮的姑娘的問題:人們被她們的魅力蠱惑,而疏忽了細節。唯一記得的,是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臀部,或者同時記住這三個,但至於她穿什麽,這……這是那些男性目擊者的缺陷,而那些女人的描述則更精準。

卡米爾一晚上不斷思忖著這個問題。

淩晨兩點半,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只有期待有什麽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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