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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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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冷靜、不知疲倦,其實怎麽可能呢。唐信十分明白,方才只要走錯一步,他和陸涼風今晚必定葬送“花澗”無疑。打完這一場意外而來的仗,他真的有點累了,他要休息。

時間靜靜地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一床柔軟的被子輕輕搭在了他的身上。唐信沒有睜眼,卻冷不防伸手迅速攫住了正在給他蓋被子的那只手。

男人閉著眼睛,聲音很沈,“半夜三更獨自走進我的房間,很危險的。”

被他緊緊地抓住了手,陸涼風也沒有掙紮,“我想為你做點什麽。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幫我,不值得。”

唐信的睡顏很美,卻依然有著不可捉摸的神情,這人仿佛是連睡夢中都是可以做到清醒的,“我想要的你給不起,那就不要給;至於別的旁的,你也不用給,我也不需要。”

陸涼風問得很平靜,“你想要我做你的情人嗎?”

把一個不正經的問題也可以問得這麽正經,這是陸涼風的本事。

“情人,”唐信笑笑,有些譏誚,“我什麽都缺,想要的話,這個倒還不缺。”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陸涼風點點頭,“雖然我反而更希望做你的情人。畢竟我知道情人這個身份要怎麽去做,不幹凈,卻簡單;我唯一不懂如何才做得到的,就是做你的妻子。”

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任憑一段長長的沈默蔓延了一室。

唐信緩緩睜開眼,並沒有太多沮喪或者發怒,只是他抓住她手的勁道也絲毫未松。他像是斟酌著,問了一個很蹊蹺也很一針見血的問題,“陸涼風,你是不懂如何做唐信的妻子,還是不懂如何做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

這話問得很透徹。時至今日唐信對眼前這個女孩的心性多少也了解了一點,所以才能在方才她說出那樣一段傷人的話之後,他也能控制情緒不動怒。

誠然陸涼風不懂如何做他的妻子會令他感到十分挫敗,但如果接受了“陸涼風的這種不懂以及不願意並不僅僅針對他唐信而已、若換了任何一個男人她都是這般態度”這樣一個前提,那麽唐信心裏的挫敗感多少會陷得不那麽深。畢竟陸涼風不是只拒絕唐信一個男人,她是拒絕全天下的男人。唐信在心底磨了磨牙,算了算了,這麽想的話他也不算很失敗啦……

不得不說,從這一方面來說,我們唐信同學自從遇到了陸涼風這麽個棘手的生物之後,也越來越具有阿Q精神以及自我恢覆功能了呢……

陸涼風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掙了掙被他抓住的手,沒掙開,大概是明白他是不會輕易放她走的,於是她也就不掙了,索性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躺,一個坐,陸涼風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兩腿擡上來靠在了床邊,看得唐信心裏又是一陣動蕩。癢啊,心癢啊,這看得到卻吃不到的苦你們不懂啊。

“我母親出身不太好。”陸涼風忽然開口說,“是個舞女。”想了想,她覺得有必要再補充一句,“你聽聽就好,我沒有用這個來博你同情的意思。”

這麽一身正氣……不去做公務員真是可惜……

唐信看了看她,臉上沒有動容心裏卻很有些意外。陸涼風很少會提及私人的事,即使是在過去那一年她奉命臥底在他身邊時,她都很少會說這樣的話。

“那個時候,我父親在警界尚未升至位高權重的地步,雖然後來的他一手遮天以至於犯下大罪,但在最初的時候,誰沒有受過苦流過血才會有後來的地位。”陸涼風聲音很淡,就像在說旁人的故事一般。

“我父親在某一次臥底時認識了我母親。你明白的,風塵中的女性看似荒誕,實則比尋常人更為有血有肉有淚。虛榮、好勝、貪婪、自私,這一些人性的弱點,以及俠氣、血性、大勇、無畏,這一些人性的血氣,在她們這些人身上,會一並體現,且體現得十分極端,十分具有沖撞性。試問這樣一種個體,落在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眼裏,會是怎樣一種誘惑?所以那一年只有二十多歲的我父親,會和我母親有了我,但並不打算娶她,也是一件我不讚同、但也可以理解的事。”

唐信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實在是一個十分理智也十分克制的個體。

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幾乎令唐信有些不忍,他出其不意地放開了她,仿佛連半分都不願意傷她。畢竟他明白,一個沒有被父親撫養過、卻被父親利用過的女孩子,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還能說出那樣一番話,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她看得太透,而這世間看得透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不會很快樂,她們扛起了太多的因為所以,也扛起了太多的得與失。

陸涼風的聲音很靜,很定,是完全把他當成一個傾訴者來講的,“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見過了這樣一種在性情二字上有理、在理字上卻站不住腳的關系,所以我幾乎沒有想過,今後我會和某一個男性有過分親近的關系。”

唐信忽然出聲,幾乎有些失笑,“我應該佩服你是麽?你那一年和我在一起,再親密,再無間,誠然並非是你本意,但也不見得有慌亂。”

陸涼風答得爽快,毫無隱瞞,“因為我並非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身體。”

唐信眼色一收。“這種話,你最好收一收,”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肌膚,指尖用力,有某種暗示在裏面,“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有大量。”

陸涼風並沒有理會。事實上唐信也明白,對於陸涼風這樣的人來說,任何搖擺以及任何威脅都是不存在的,她是怎樣直爽的個體,就會做怎樣直爽的事。

“你以為我第一次看見的男人身體是怎樣的?赤裸、幹凈、性感、誘惑?”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有種莫名地譏誚與悲哀在裏面,“能看到這些幹凈東西的女孩子是有福氣的,可惜,我沒有這種福氣。”

唐信皺了皺眉,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也猜到了是不是?”陸涼風笑笑,“唐信,你是行家,應該懂得的,禪觀裏有一種意向,即屍體。”

唐信看向她,“你當時幾歲?”

“十七歲,也可能是十八歲,不記得了,那種事,不記得有不記得的好,”她淡淡地說:“十七歲時我父親派了一個人接收我,教導我,他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屍體。一開始的我習慣不了,看一眼吐三天,甚至都以為自己會變瘋,但最終也還是這麽熬過來了。佛教的《正念經》上有這一段,如何靜觀,如何腐朽。他是這麽告訴我的,禪觀白骨,參睹皮囊。他讓我做這件事是因為,他想令我知道,一個人只有知道了怎樣去死,才會更透徹地去爭取怎樣去活。”

唐信沈默了會兒,終於從床上慢慢直起身體。“不要說了,”他握住她的手,動作溫柔,“那些事,不要再說了。”

“所以,你能理解我嗎?”陸涼風看著他,沒有掙脫他的手,“我就是這麽長大的。看見了很多不該看見的東西,做過了很多不該做過的事,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去活命。如今你要我再換一種方式去活,比方說做一個妻子,再比方說愛一個人,也被一個人愛,誠然我也想,但對現在的我而言,畢竟已經不是一件易事。”

唐信忽然擡手,遮住了她的雙目。這一雙眼睛太清明,也太悲傷,他不忍心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陸涼風,眼中卻已經有了年老之人才有的昏天暗地。

“如果我願意給你時間呢。”唐信嘆了口氣,心裏明白眼前這個女孩一身是罪,他卻偏偏喜歡。換一個人,甚至換一種面貌,他都不想看,他就是沒有興趣。

“我給你時間,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給得起,你自便,”唐信聲音很淡,“雖然我也明白,你更希望我們之間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沈默很久,陸涼風都沒有同他期待中那樣,給他回答。

這一晚,陸涼風獨自睡在自己的臥室裏,有一些失眠的意思。

平心而論,唐信今晚挺身替她解圍的舉動陸涼風不是不感動。坊間都知唐信甚少會親自出面插手旁人的事,更是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女人出面幹涉。侯爺最後會放人多少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明白唐信就是那一種人,那一種從不插手、一旦經手就會豁出身家性命去搏的那一種人。

陸涼風不是沒良心的人,思此及,陸涼風心底也很有些“有個男人對我這麽好我這輩子也他媽值了!”這種家庭婦女經常有的感慨。但是唐信對她講的那些個動人的情話,站在陸涼風這種混慣江湖的立場講,她是不大信的。

退一步講,她即使相信,也不會太當回事,畢竟“有情飲水飽、拿青春賭明天”這種事,早已入不了陸涼風這種人的眼。

對陸涼風而言,唐信對她好,她感受得到,也感激,她會想方設法報答他,想到的最直接也最了當的方式就是,替他報仇。

這不是一個適合女子的邏輯,卻是一個適合江湖人的思考方式。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的成長軌跡早已註定了她一生的江湖性,陸涼風就是那種這世上已經為數不多的會將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美酒、一口飲盡後便一身殺性能將城來守的那一種人。

“報仇……”陸涼風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翻了一個身,兩眼毫無睡意地盯著天花板,神游般地想了很多事。

陳叔的風聲已經放出去了,以父親貪婪的欲望來說,他一定不會放棄她這一顆已耗盡太多人心血的棋子,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接近她;可是萬一,父親這些年退隱後行事更為小心謹慎,那麽她這些心血說不定就白費了,畢竟那一年事敗後父親能卷款逃離已經是死裏逃生,人老了,心也會跟著一並老去。

陸涼風呼出一口氣,只覺前路茫茫,她該何去何從,都是未知數。尋常人談起報仇二字只覺心血澎湃、波瀾壯闊,仿佛這二字就是和男兒志在四方、大事業大格局聯系在一起的,其實怎麽可能呢,陸涼風覺得這天下再也沒有比報仇二字更寂寞、更淡出個鳥來的事情了。

床頭的鬧鐘滴答滴答地漸漸指向淩晨兩點,正在陸涼風扶著額頭想事情的時候,忽然,她的行動電話持續震動,很短促,但不間斷。陸涼風拿起一看,是一條陌生短信。

這是一條幾乎改變了將來陸涼風一生軌跡的短信。當陸涼風看見這條短信的內容時,她腦中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是空白的。

陸涼風很緩慢、很緩慢地從床上漸漸支起身體,她甚至連握住行動電話的右手都有些發抖,不得已只能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式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她對著手機屏幕看了整整三分鐘,才確定了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銅蛇之杖。代表她的父親,無上的權利。短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很好。

風刀雨箭正當時。當這一條短信、這兩個字,落入陸涼風眼中時,她所有的感覺就只剩下了這七個字。

一直以為自己仍然是局外人,苦苦追尋入局的途和道,卻不料原來在她追尋的這一路上,她早已是入了局,入了她要覆仇之人的局。

多年過去,父親的風格仍是依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項計劃,在父親眼中永遠只有兩種結局:好,或者壞。

陸涼風畢竟是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挨過的風雨流過的血淚不是白費的,她有著一個江湖人根本的自我保護意識,也有著一個江湖人最原始的直覺和反應。一剎那間,陸涼風腦中翻江倒海,這一晚發生的事如同電影蒙太奇般在她眼前一一掠過,速度快得猶如世界崩潰時的加速度。

她想起在夜巷中看見了久違的侯爺,想起梁姐對她說的那一番古怪的警告,想起當日陳叔對她的提醒,想起現在手中的這一條附有銅蛇之杖花紋的短信。當這所有的一切在她腦中串成一線時,陸涼風終於明白了所有的起因經過結果,也明白了她的劫和殺究竟以怎樣一種蟄伏的面貌藏在她身邊,而如今,終於如命運般降臨在了她的面前。天大的事,不過一個“局”字。

陸涼風只是不能相信,連梁姐這樣棱角分明的人,竟然也已成了父親用來試探她的局中人。也許是被迫的,也許是自願的,畢竟她見識過父親的手段,當真是一擲千金,這世上沒有太多的人,會有那般勇氣去拒絕這樣一筆心動的交易。父親拿梁老太試探她,當真是用對了,當她眼見昔日曾對她好的梁老太受困時,她絕不會袖手旁觀,而陸涼風這一入局,就引出了父親最想試探的事:唐信,對如今這一個陸涼風,態度幾何?

月光下,陸涼風的臉頰泛著絲絲青白,遠遠望去,如同一個死士,詭異、不懼死亡。

她拿起行動電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回覆:“如今日您試探所見,他還很愛我,我們仍是有機會,對唐信下手。”

按下發送鍵,屏幕上很快地顯示出新的回覆:“等你證明。”

終於來了,是嗎?對唐信下手,就是他們要她示忠的最佳途徑。

陸涼風丟開行動電話,卻已經丟不開一場風雨。這才發覺後背竟已濕透,冷汗正順著臉頰滴滴滑下來,她仰頭躺倒在地上,忽然有笑一場的沖動。

然而當她剛張了張嘴時,腹部卻陡然一陣翻江倒海。陸涼風幾乎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拉開房門沖向洗手間,跪在洗手間的琉璃臺前吐了一番。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神經緊張了。甚至連當年以真面目視於唐信面前時,她都未曾緊張過。距離上一次緊張到作嘔的記憶實在太久遠,久遠到她幾乎有些模糊了,似乎還是十多歲的事吧,她被陳叔帶去火葬場的停屍房,那一次她吐了整整三天,她幾乎以為自己會這樣吐出血來,後來不知怎樣地也熬過來了。再後來的陸涼風,越來越不曉得緊張的滋味,也越來越不曉得“感覺”這二字究竟為何物,連肉身死亡這件事竟也已緊張不了她半分。

庭院夜來香開盛,月下涼風再難回。陸涼風深深伏在琉璃臺上,有那麽一瞬間,她生怕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會沒有。

一件外套忽然被披在她身上。陸涼風稍稍回神,微微擡頭,一瓶純凈水已經在她手邊,正被一只靜定的手握著。

唐信一身居家服,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旁,輕輕為她拍了一下背,然後擰開純凈水瓶的蓋子,遞給她,“溫的,會好很多。”

陸涼風沒有拒絕,接過水,仰頭灌下,再吐出來,反覆幾次,最後像是用盡了力氣,再沒有折騰的心念。將空瓶扔進一旁的垃圾桶,她雙手扶住琉璃臺,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用冰水洗了把臉,沈默了會兒,轉身面對他。

“晚上吃壞了胃,不好意思,吵到你。”

唐信看著她,眼色很深。陸涼風明白這樣的謊言說出來,連她自己都知十分勉強,唐信更是不會信的。但她沒辦法,她今晚已沒有力氣,再去對他認真地撒謊。

他忽然伸手,溫柔撫過她的臉,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倔強的孩童,“我認識的陸涼風,不適合這樣子。”

看見這樣一個陸涼風,他會很猶豫,很害怕。

陸涼風是不能倒下的那一種人,這種人一旦倒下,就不太再會有力氣站起來了。這些年來她一個人,一條性命,扛起了太多罪,也扛起了太多責,令一個本該是清白無寄、婉轉化水的女孩子,終究變成了江湖刀霜一潑風。

陸涼風微微勾唇,緩和了一會兒。先前的緊張已經煙消雲散,如同一場劇,時間到就落幕,她並不打算給自己太多悲情的機會。

“唐信,”陸涼風擦了擦嘴角,微微笑了下,“說來多可惜,我沒有太多的朋友,如今連我的親人,也越來越不多了。”

唐信撫著她的臉,卻被她躲開,他只能收回手,“我是你的誰你心裏清楚,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而已。”

陸涼風眼神淡漠,“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是古老的說法,現在的人早已是不信的了。”

唐信卻搖頭,“沒錯,這是古老的說法,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古老的說法往往也是很有用的道理。”

“那就算是吧,”陸涼風收回視線,淡淡地看著他,仔細看一看,她眼底是有感情的,不深,卻真實存在,“如果有一天,我的下場不太好,你能不能把我這個人,好好送一程?”

這幾乎是在道別。對預見的那一種結果,最壞的一個結局,提前對他作了道別。

“我不會,”唐信定定地看著她,語氣很冷,“你是我得罪了全部的朋友和兄弟,拼盡了全力才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人,你想再去走一遭,我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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