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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一己色身更是塵中之塵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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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場寂靜。簡直是,秋風掃落葉般地肅殺式靜默。

在場除陸涼風之外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望著唐信,眼神頗為同情:這娃,腦子病得不輕啊……

可是唐信就是這麽幹了,幹得很直白,還挺賤兮兮,一甩態度:我正在涉黃,你身為警方你怎麽可以不掃我?

看熱鬧的群眾越來越多,這種時候,如果在場的警方不拿出個像樣的官方姿態來,很容易留下把柄,被人詬病,今後再想查這一帶就難了。

陸涼風面沈如水,終於開口:“我不查你,是因為你沒有涉黃行為。”

“哦,證據呢?”

這兩人也實在是很有意思,一個身為不良市民千方百計想被抓,一個身為執法青年百計千方為他脫罪。

陸涼風面無表情,隱隱有一種想揍人的沖動,“性行為後男性的臉部、頸部等身體部位會有潮紅、流汗現象,而你沒有;你的衣服和褲子,穿戴整齊,沒有抓痕或用力揉搓、碾過的痕跡,以你方才走出的那間包廂設施來看,是不可能在完全不碰觸的情況下達到性行為的結果的。”

唐信點點頭,表示同意。

陸涼風懶得再和這個神經病鬧下去,手勢一揮,收工走人。

然而,當她路過唐信身邊的時候,忽然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拉住了手。陸涼風眼色一收,剛想怒喝,唐信更快她一步,將她整個人打橫抱在了懷裏,手指一個用力,收緊了她的腰,死死地令她動憚不得。

陸涼風大怒,“你敢妨礙警務人員辦事?!”

“我不是妨礙,”唐信抱起她就走,動作和語氣都是一致地坦蕩:“我這叫襲警。”

這一晚,唐信做了件很影響社會和諧的事,大大方方地襲了個警。說來,也不能怪他,理由有二。

一方面,唐信今晚喝了不少的酒,觥籌交錯間談的又是聲色話題,再加上徐總還送了個小妞給他,他控制得住自己沒碰她是因為他有腦子去想這不能碰的因果關系,但他又不是聖人,自然會往那方面展開聯想。

另一方面,就只能說,唐信心裏早已想這麽幹一回了。不對任何女人,只單單對陸涼風會有的壓倒性。

當陸涼風被挾持著推進唐信的銀色蓮花時,身為警察的直覺令陸涼風第一反應是:“你不能酒後駕車。”

唐信笑笑,“我沒想開車。”

陸涼風心裏一頓,心想難道這廝是想讓我開車?她開機車的技術不錯,尚未試過跑車,不禁頭皮發怵。然而當唐信一按控制鍵,兩排座椅齊齊向後倒去時,陸涼風才驚覺,該令她發怵的不是開車這回事,而是他接下去想幹的事。

男性的身體毫無懸念地壓下來,陸涼風握了握拳,一字一句:“你記得數天前你說的話嗎。”

多奇怪,她說著這些,卻並不惱,想來,真是情淡了,“你說,我這樣不自愛的人,你會厭惡。”

唐信笑容未收,擡手捂住了她的嘴,絲絲威脅隱在笑容下:“這種話以後不要說知道麽?我脾氣不太好。”

陸涼風沒有掙紮,因為明白對於眼前這種男人而言,越掙紮越無用,她索性連試圖的嘗試都不去做了,清冷地看著他,“你鬧夠了沒有?我還要做事。”

“你這幾天去哪了,”唐信絲毫不理她的情緒,旁若無人地低頭在她唇邊呵氣,“我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你回家了。”

陸涼風看了他一眼,心裏感到挺無語。

——大哥,你這種自來熟的親情套話算是什麽意思……

沒記錯的話,他前不久好像剛剛在家和她不鹹不淡地吵了一架,而且順便丟下一句狠話就走了吧?

陸涼風不動聲色地瞟了他一眼,深深感慨這世道變了,男人都變得這麽多變了。陸涼風挺想直白地跟他說一句“我跟你不熟”,但一想到唐信會有的反應,陸涼風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惹他為妙。

“陸涼風,你心裏是不是在想,你跟我不熟……?”

“……”陸涼風難得地窘了一下,差點被嗆到。眼前這男人,腦子裏到底想了多少不該想的東西?

她隨即敷衍了一句,“我沒這麽說。”

唐信笑笑,也不多話,只是手指順著她的腰部曲線慢慢向下游移,停留在她的大腿內側來回摩挲,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動作,尤其當唐信這種高手做出這種動作時,他是會引火的,如同引線一般,引起大火。

“陸涼風,你以為,你的一句不記得,就真的可以否定我們之間的過去嗎?我和你的關系,遠比你想象中的親密更為親密……”他的聲音忽然在一瞬間變得極其蠱惑,使得他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誘惑般的詭異,如晉唐舞劍的人,一笑一揚手間便是傾城姿,“你不記得也無妨,我說一說,你一定會懂。你什麽地方會敏感,什麽地方我碰一碰你就會躲,什麽地方會迎向我,什麽地方會引誘我,這一些你都不想試試看麽?”

這話帶的暗示太明顯了,陸涼風當下臉色一變,掙開他的手,“放開。”

唐信一把制住她的反抗,“嗯?真的不想試試看麽,我說的對不對。”

陸涼風心中一怒,使足了勁。她是練過架子的身子,身上是有些底子的,趁著這當口唐信不在意的時候使盡全力一擊,倒也真被她掙開了他的束縛。陸涼風翻身下車,狠狠地甩手關上車門,聲音很冷,“你要瘋就請便,恕我不奉陪。”

說完,她轉身就走。陸涼風走得很快,沒有半分留情,因此也沒有留心身後的動靜,當她似乎聽見一聲開車門的聲音時,想轉身去看,卻來不及已掉落了一個人的懷抱。

“陸涼風。”唐信忽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聲音不輕不重,然而下手卻極重。他將她抱得很緊,緊得令她幾乎透不過氣,令陸涼風渾然有一種錯覺,他分明是在用原想殺了她的力氣在抱她。

“我告訴你一件事,”男人的聲音此刻已褪去了平日裏全部的玩笑性質,開口便是殺,沈重、強硬、不容反抗,“我瘋起來的樣子,不是剛才那樣的。”

話音未落,不容她反應,唐信猛然收緊了右手,俯下身一偏頭,極快速地咬住了她的唇。

陸涼風倏然睜眼,眼波震蕩,幾乎可以釀出最清冽的酒。

這樣的女孩子。他不能明白。唐信不能明白這世上怎麽會有陸涼風這麽清醒的人,清醒得好似一個戰將,一個殺將,什麽恐懼都沒有,什麽情愛都沒有,手執七尺金刀便能有勇氣一個人守住一座城。

這樣的女孩子是沾不得的,沾了,就戒不掉了。他曾有那麽多的機會、那麽多的立場、以及那麽多的緣由,可以將她毀掉,他都沒有舍得,不但沒有舍得,還如同歐律阿羅斯轉身從戰場拾起心愛的將軍盔那樣,沒有料到此番舉動竟是要毀了他自己。

古人說的是對的,君折清霜,一支驚艷。唐信只覺腦中自制力全然瓦解,深吻是毒,得不到回應的深吻更是引誘更進一步的致命毒。

淩晨時分,空曠的地下停車場,空無一人,仿佛天與地間獨剩他和她。旁人都說像他這樣的人定是多情的有故事之人,只有唐信知道自己沒有,他的感情十分簡單,簡單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一半用來愛陸涼風,一半用來恨陸涼風,最絕的是,他總是能把恨的這一面控制得很好,卻讓愛的那一面截然失控。

陸涼風被一股強勢的男子力牢牢桎梏,動憚不得,她被迫接受他,卻也在這被迫中隱隱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還有回應的動作。這讓陸涼風倏然恐懼,她幾乎要想起過去那一年中她和眼前這個人是怎樣抵死纏綿過,這樣的恐懼讓陸涼風瞬間清醒,她用力咬下去,把他的下唇咬出了血。

很快地,唐信不得不放開她,他笑了笑,嘗到了嘴裏濃重的血腥味,如漫天回憶,飄飄灑灑地就漾開了。

他擡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跡,生生地疼,“你和以前比起來,要命多了。以前你很乖,很少反抗我。”想了想,他又補充道:“雖然那是為了騙我,但滋味當真是不錯的。”

“有一句話你聽過沒有,”陸涼風面無表情,“道上的女孩子有的是謊話,心狠和拳頭。”

他放開了她,並不把她的警告當回事,存心令她恐懼,“陸涼風,這種話你以前從不會說的。怎麽,想起來了?你這種表情騙不了我,畢竟我們,曾經那樣過……”

“你喝醉了,”陸涼風擡手擦了擦嘴,穩住情緒,“等你清醒了,你會後悔你現在所做的。”

她看著他身後那輛流線型的跑車,她看見他剛才為了追上她甚至連車門都沒有來得及關。好車,她想,玩得起這種車的男人,若換一個女人來愛,他的人生就會不辛苦得多。

“我是怎樣的人,你應該比誰都明白的,”她曾被他見過生命中最壞的一面,以至於此後的年月裏她在這個人面前都可以無所顧忌,“你其實知道你該做什麽,你該毀了我才對,而不是對我留戀。”

陸涼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是對他的也是對她的涼薄,“唐信,對我這樣的人留戀,不值得。”

“陸涼風,”他忽然開口,語氣很淡,沒有怪罪也沒有辯駁,他只是在對她講一個事實,一個她對他做下的事實,“你有良心嗎?”

有些人,他從遇見的第一眼起就動了情,用情多年仍有情,即便此人已換了面貌變了心性,他還是有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間情事。

所以他對她下不了手。一如數年前那樣,他因一念之差,成全了她對他人的忠心,代價則是陷身後整座世界落入了崩潰邊緣。

在這個深夜,唐信像是終於有些倦了,“陸涼風,明明是你不惜出賣自己也要算計的我,為什麽算計了之後,你又不要了呢?”

唐信想起那一年的那件事。那是一個秘密,發生在三年前,是唐信一生的不可觸碰與不能言說。

誰也不會知道,三年前SEC核心機密外洩以至於一敗塗地差一點點崩盤倒地的始作俑者,不是陸涼風,是唐信。那些機密,那些文件,不是陸涼風竊到手的,是唐信,一手奉送給她的。

畢竟是每晚共枕的夫妻,有些默契不言而喻,連真相大白彼此攤開底牌時竟也不例外,他只聽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字一句揭開這一場騙局的序幕:“陸涼風,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而已。幸會,風亭的信少爺。”

一日山水變,兩鄉天外隔。

從來都只覺這樣的情緒太過誇張,他出道已久,早已忘記了七情上臉是怎樣一種滋味,然而他終究失算了這一遭,他忘記了他仍是個男人,並且並不算太老,這就意味著,即便不會動情,他也仍是會動性的。

何其諷刺,對陸涼風,他已兩者皆動。

他克制著自己,對深愛了整整一年的妻子輕輕道,“終於見到真正的你了,幸會,不打算介紹自己麽?”

陸涼風全然沒有了昔日的溫存與眷戀,真正的她分明是連一個眼神都是冷情的,而唐信最痛苦的則是,他發現自己對於這樣一個陸涼風,竟也沒有想要手刃的念頭,從此他就開始了,克制自己對陸涼風的欲望一如苦行僧克制對塵世的探究。

她整個人站得筆直,如醉隱在酒缸底的名劍,一朝出世,終於醒來,要拿他和她的感情做飲血的第一場祭,“我是誰你不必知曉,想要探查究竟,就憑信少爺的本事了。”

他笑了,以笑容埋葬同她的感情,“你來我身邊,是為了得到風亭的秘密是麽?唐涉深的帝國,其下暗賬與資金走的是風亭這條路,我知道,這不是秘密,就看各自有沒有本事查到而已。”

“很顯然,我的本事仍是不夠的,”她負手望天,如沙場戰將:“尚未將想要到手的東西得到手,就已被你識破。都說風亭唐信是唐涉深防禦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風亭唐信的本事,我服你。”

那一刻唐信心如止水。就好似一個人常年行走於暗巷之內,整日提防著血濺五步,終於有一天見了天日,眼前的場面卻是一人對敵三千,他很痛快,卻更想流淚。

他只是不懂,“是不是,我待你不夠好?”所以一年夫妻之情也融不化她狠心的初衷。

“與你無關,”陸涼風看著他,語氣出奇地平靜:“不過只是,各為其主。”

沒有苦衷,沒有原諒,沒有求饒,她什麽都沒有,行至真相大白之際她終於連他的真心都不要了,孑然一身,聽候發落。

“要把我怎麽辦,你動手吧,”她靜靜地等待:“早聽聞掉入風亭信少爺之手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我大概是明白今晚過後我的樣子的,所以,你請吧。”

唐信忽然站起來,走過去,走到她面前,站定,直直地盯著她,冷不防擡手一把捏住她精巧的下頜,一字一句:“……你只是一個女孩子,為什麽偏偏要走這條路。”

“女孩子?”她忽然笑了。又是那種笑容,開始很美,到落盡之時仍是美,仿佛她整個人都會如同這笑意一般,死或老,都仍是美。

“你有見過少年時就賣過血,混過道,進過堂口,如今終於落得臥底這一身份的女孩子麽?”陸涼風笑了,如清晨花開,“所以,唐信,對我,不需要同情心,我不過是一招棋子罷了。”

後來的唐信想,若沒有當日她這一句截然的自剖,他會不會,真的一如四季交替般將她這一頁輕輕翻過。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做得到。他親眼看著自己從書房的保險櫃中拿出一疊文件,扉頁上“機密”兩字以朱紅色鋼筆寫就,觸目驚心,明目張膽地訴說著這是一份怎樣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然後他把它交到了她手上。

陸涼風怔楞。她看著他握著她的手,而她的手裏正是她苦苦想得卻未得到的秘密,她只聽得他說:“如果你是為了它而來,我就給你。……因為今日,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護你以及成全你,也仍是我的責任。”

那是唐信這一生最徹底的一次放縱。年少時那段顛沛流亡的時光中,他就曾聽聞流亡的僧人講過這樣的禪誡,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一己色身更是塵中之塵;《金剛經》中更是寫得清楚,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個道理他懂,終究還是辦不到。

那一年那一天,他想他可能真的是很喜歡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情願自己為她犯錯為她犯戒,也不忍心見她折在他手中。

時過境遷,世事難料,當唐信再回憶起這些時,當事人卻已經一死一傷。過去的陸涼風沒有了,現在的這個陸涼風不過是沒有記憶的陌生人而已,唯有他舊情難去,一陷不起。他甚至只能在喝醉的時候才可以站著面對著她對她講這些。

“陸涼風,我只希望你能快樂,”酒後吐真言,這是真的:“不管陸涼風是唐信的誰,唐信的妻子或是唐信的敵人,不管陸涼風在唐信身邊的時間是三年前抑或三年後,我都希望你能快樂一些,甚至不必多,能有一些都是好的。”

說完這些,他對她像是再無話好說,他轉身,淡淡地對她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說完他就舉步走,如同對待一個相交多年卻已陌路的朋友。

陸涼風看著這個人的背影,微微低下了頭。看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把自己的身影拖成長長的一道暗影,從來不知感情為何物的陸涼風竟然感到了一些難過。

很多日子以後的陸涼風,身陷絕境無路可退時,也曾問過自己為這個男人的覆仇計劃她甘願犧牲自己是否值得。然而每每想起這樣一個夜晚,想起他從未喝醉過偏偏被她見到了一次醉態,想起他尋常般的莫測放縱和最後的那一些淡靜姿態,聽到了他的真話也聽到了他的真心,想起他說的每一個字,想起他說的這一句希望你快樂,妻子也好敵人也罷,都希望你快樂,陸涼風就只覺這一生最大的快樂她已經有過了,明明白白地有過了,所以將來為這快樂所做的一切回報,她都不後悔。

日子一天天過去,陸涼風先前手臂上受的傷經過細心醫治,已經完全康覆。

駱名軒站在醫生的角度仍是不放心地告誡她:“這一段時間就不要動刀動槍的了,畢竟剛好,自己的身體如果自己都不珍惜,旁人再怎麽替你醫治都是沒有用的。”

陸涼風點點頭,很正式地向醫生道謝,鄭重的樣子倒是讓駱名軒覺得太隆重。雖然身為人民醫生常有醫好的病患來致謝,但對這一位陸小姐,駱名軒見慣了她冷情冷性的樣子,一時間陸涼風如同謝恩師一般地向他感謝,讓駱名軒著實發怵了一會兒。

陸涼風也不裝,直言到底:“我謝謝駱醫生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一個不喜歡的人,卻還願意細心為她治療,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雙方都是聰明人,有些事不言自明,駱名軒也不否認,沒有說一些“怎麽會怎麽會我可喜歡你啦”這種廢話,索性點點頭,接下她的話,“不是不喜歡,只是不了解而已,不明白你過去為何要做那些事,也不明白你現在究竟在做什麽。但是縱然我不了解你,我自問還是了解一些唐信的。值得他付出這麽多的你,必然是有你的好的。”

黃昏時分,陸涼風走出醫院,負手望天,一片澄澈。她腦中豁然閃過佛陀說過的兩句告誡,清凈本源,澄觀以澈。

她遇到了一群好人。唐信、駱名軒、唐涉深、衛朝楓,這些她曾親手令他們陷入一場崩潰的人,原來都是好的。陸涼風深吸一口氣,心想還好,她還記得這些人,記得她做過的事。過去的事已鑄就,至於未來,她會走下去,為這些曾經傷於她手的人,一步心血一步險地走下去。

天色漸暗,陸涼風騎了兩小時的機車,在偏僻郊外的一處村落前停了下來。停好車,摘下頭盔,打開機車匣,裏面正躺著一把黑色的匕首,泛著冰冷冷的金屬光。陸涼風盯了它一會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垂手拿起了它,放進了貼身的緊身衣暗袋中。

交疊的村落,如同迷宮般,越往裏走越逼仄,狹長的弄堂,雨後更多一分潮濕陰冷。陸涼風沈默地在弄堂中穿梭,兩旁的老房子早已被人廢棄,前村還依稀可見裊裊炊煙,行至後方幾乎是荒草叢生。一個狹窄的轉彎,陸涼風終於站住了腳。

前方有兩個人,年輕、低調,簡單的T恤加牛仔褲,只有褲腳處皆有的被利器劃破的痕跡暗示著這些衣服的主人都曾經經歷過哪些極端。其中一個年長一些的男青年叫住陸涼風,“餵,這裏是私人住宅,沒事少在這裏轉悠。”

陸涼風沒有走,甚至都沒有動,她看了他們一會兒,出聲說了兩句話:“南風吹水,鱗波靠岸;東流匯海,江湖翻覆。”

很簡單的兩句話,卻含義艱深,當場令兩個男青年變了臉色。

年長的男青年沈住氣,問:“你是誰?”否則,怎麽說得出那兩句道上的暗語。暗語即代表一種身份,一種認可,是一份通行證的象征,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她是自己人,而且是身份遠遠在他們之上的自己人。

陸涼風面沈如水,“我要見陳叔。你告訴他,我姓陸,名涼風。”

對眼前這些小字輩的後生小輩來講,陸涼風這個名字顯然是陌生的,不了解這個人,更不了解這個人曾經豁出性命改寫的歷史。那先前說話的男青年看了她一會兒,終究不敢得罪,對身旁的搭檔道:“你在這裏看好她,我進去對陳叔講。”

“好。”年輕的男青年點頭。陸涼風看著他點頭時用力的樣子,就有些今夕是何夕的恍然,只想好好想一想,過去很多年前她是否也曾這樣,對某個人對某些事絕對的服從,不問前程,不問後果。

等待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五分鐘,方才進屋的男青年從屋內折返出來,臉色神情皆未變,對陸涼風點點頭道:“陳叔請你進去。”

陸涼風沒有應答,沈默數秒,邁開步子朝屋裏走去。

然而就在與站在門口同她說話的男人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男人猝然發難,單手曲起握成拳,堅硬如鐵,狡猾地避開陸涼風的視線,朝她背後的頸脖處,對著死穴的部位直直劈下一拳。

然而,下一秒,猝然發難的動作卻被迫瞬間停住了手。

“是不是有些可惜?”陸涼風忽然開口,淡淡地問道:“這麽精明狠辣的一拳,竟然沒有能夠近身我半分。這種失手,對你來說簡直是恥辱吧。”

身旁的男人停住了所有的動作,額頭漸漸因壓力而布滿細細的汗珠。他沒有低頭,微微掃了下眼風,就已經瞥見了身下擋在他腹部的是什麽。

一把匕首。七寸短刀,鋒利尖銳,通體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是行家一眼就忍不住讚一句好刀的武器。而它此刻正被陸涼風單手握著,直直地對準了他柔軟的腹部,她甚至都沒有轉身,沒有回頭,連男人自己都不知道,就在他對她下手的那一瞬間,她是如何看破了他,又是如何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單手拔出武器做出快他一步並且精確無比的反擊。

兩人僵持不動,屋內忽然傳出一聲洪亮的笑意,蒼老、卻有力。一個微微清瘦的老頭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看著他的身影會令人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老頭怎麽會發得出那麽有力的笑聲,在場的人只聽得他清晰地讚嘆了一句:“好俊的身手啊。”

陸涼風擡眼,見到來人,她終於收了刀。老頭負手望著她,眼裏平靜無波:“這麽多年過去,有著如此俊俏身手的人,依然只有你一個啊,涼風。”

“不會,”陸涼風微微勾唇,依稀可辨一絲笑意,“我能贏,不過是我了解您而已,知道您必是會派人來試我的。”

“好,好,”老頭笑著點頭,對待眼前這個女孩如同對待一段歷史,下了有力的註解:“陸涼風,不愧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

以陳叔的年齡,其實早已不是“叔”字輩的人了,叫聲陳爺都不過分。然而只有當事人明白,當年陸涼風被陳叔一手接管時,陳叔的年齡並不太老,且經歷過一些事,沈浮起落都有了,這樣的中年男人有著年輕人所沒有的深沈,也有著尚未泯滅的豪情。

“所以十七歲那年,我父親才會派您來接手我,讓我脫離原本的生活,成為一名警察。”事隔多年,陸涼風才領悟,原來她的人生早已是被安排好的,一步一步,成為一個合格的棋子。

陳叔沒有答話,只是笑笑,徑自給她倒了一杯茶,他的動作那麽悠然細致,仿佛任何一個最細微的動作滑過去,他心中都了了分明。

“以茶說禪,禪茶一味,”老人開口,話題卻和陸涼風的來意全然無關:“傳聞風亭的那位信少爺是精通禪宗佛性的人。參禪,悟佛,卻也能執掌風亭,成為唐涉深防禦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樣的人,才是值得一會的人。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會他一會;可惜,我們做不了朋友了。”

陸涼風接過茶杯,看著茶杯內的根根綠莖,她懂他在說什麽,於是她只能沈默了下來。

“據說你從那次的車禍中清醒之後,就失去了關於臥底事件的記憶,”陳叔喝了一口茶,笑笑:“這麽簡單的把戲,唐信,他也信?”

“他應該是不信的,他不過是不願意去懷疑而已,”陸涼風的聲音很淡,“我也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醫院裏那一套用來測試記憶的方法我都懂得去應付,是您教會我的反偵察本事,所以我能做到何種程度,也只有您最清楚。”

陳叔喝了一口茶,呵呵一笑。他就知道,他一手帶出來的陸涼風,怎麽可能因區區車禍就如此輕易地把記憶都失去。他是了解她的,陸涼風是寧可失去性命也決不願意讓自己活得不明不白的一個人。

陳叔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那麽然後呢,你費心撒下這個失憶的謊,是為了什麽。”

“為了可以繼續不受困擾地留在唐信身邊。”

陳叔看了她一會兒,嘆氣,“涼風,莫非你想憑你一己之力,去問你父親討當年的債?”

陸涼風沈默良久,像是終於有了勇氣,問出一個這些年來隱在心裏的話。

“陳叔,當年我父親將我托付於你,讓我成為警察,不是因為父女親情,也不是因為想盡他所能給我一個好前程,而是想將我過去的歷史洗得幹幹凈凈,訓練我、利用我,從而讓我成為他對付唐信奪取利益的一枚棋子。”她慢慢說著,末了,仿佛終於不想再自欺欺人般,追問了下去:“是不是這樣,陳叔?”

陳叔沒有回答。然而沒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種回答,陸涼風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兀自說著心裏的一些話,“我一直相信,我父親對我說的一切,相信他將我安插在唐信身邊做臥底是為了查明唐信通過風亭走的暗賬,將這些觸犯律法的人繩之於法,我一直這麽相信著,直到那一年那一天,唐信將那些機密交給我。我開始想,如果真如父親所說,唐信不過是這汙穢江湖一介宵小之流,那我看到的那些又算是什麽呢?”

“一個有信仰有原則的靈魂,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情有義,還有一股普通人所沒有的氣。這樣的一個人,以前我從未見過,現在我也再未見過,將來也許也不會再見到。然而我卻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件事,這樣一個不常見的人,這樣一股不常見的氣,在父親的命令下,終於還是被我毀了。”

她說完,像是用盡了力氣,閉口不再多言。誠然陸涼風明白,人在社會,就難免遇到這樣的事,看不清利害成敗,算不清功過得失,但她還是不死心,還是想要一個說法,畢竟她曾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那樣毀過一個男人。

陳叔端起面前的茶杯,一低頭,才發覺茶杯中的茶早已涼了。老頭起身,慢吞吞地踱到一邊,再給自己換了杯熱茶。望著窗外灰沈沈一片陰雨,半晌過後才嘆了口氣,“涼風,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足夠了,你實在不該探究太多的。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弄明白它會很痛苦,弄不明白反而會比較快樂。”

“我辦不到,”陸涼風斬釘截鐵,如鋼亦如鐵,“我已經被我父親一手操縱,出演了他想要的角色,帶來的傷害帶來的後果,不僅是我該負責的,也是父親該負責的。”

陳叔冷冷地,“如果這種負責需要你付出性命也可能得不到呢?不要忘了,你父親當年位高權重,即使如今改頭換面隱匿遁世,他所擁有的關系網和利益網仍然是你不能想象的。”

“那我就試一試吧,”陸涼風微微一笑:“反正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能活到現在已經回本了,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工業社會最缺少的一種精神,即是不屈服。在很多年以前,有過這樣一種時代,以恩報恩,以血還血,其快意必然是十分的,但卻也已融入不了如今這個社會。所以當活在當下時代的人,想要以過去時代的方式來行事的話,會很艱難,甚至很痛苦,比如陸涼風。

所以即便是闖過風浪、見慣生死的陳叔,也忍不住勸她一句,“一個女孩子,實在不該做這些事。成個家,喜歡個人,過個小日子,這才是你該做的。好不容易離開了這一道這一行,再踏進來,不值得。”

陸涼風揚了揚手,不再多言,只徑自對陳叔道:“我想過了,以我父親對我所費下的心血,必然不願意就這樣功虧一簣,一旦放出風聲稱我醒來失憶了,他一定會心動,想方設法重新利用我為他做未完成的事。”

陳叔笑笑,“你想讓我為你放出風聲?”

“除了陳叔你之外,我不可能再找另外的人,”陸涼風頭腦清晰:“畢竟當年,只有你一人反對我替父親去做臥底,我知道,你那時一定已經洞悉了我父親的真正計劃,所以也因此被我父親架空了權利,一朝落馬,再無起色。”

陳叔喝了口茶,往事裊裊,一如茶味。

“那麽唐信呢?”老頭忽然問:“你的這些計劃,不該讓他知道麽?”

“不必,”陸涼風答得很快,一絲猶豫都沒有:“在我是他妻子這個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一個負他的人。一個有所辜負的人該做的,不是談情說愛,而是把負了他的替他要回來。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不是談情說愛?”陳叔難得地玩味一笑,“陸涼風,你怎麽就知道,在唐信心裏,你最負了他的,不是感情這一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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