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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的微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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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離和子羽兩個人在附近游蕩了十多天。

野生的荊棘叢刺破了他們的衣裳,粗礪的巖石磨破了他們的手腳。堅持到第七天時,子羽的草鞋已經爛得不能再穿,他抖動著幹裂的嘴唇,還未及開口,南離卻從自己的行囊中取出新的一雙草鞋,頭也不回地叫他換上。面對著南離瘋魔一般的眼神,子羽想要退縮的話再也無從說出口。

十多天過去了,兩人一共射死蒼隼一只,紅狐兩只,若是放在平日裏,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功績,然而在這種要緊關頭,卻顯得渺小得不能再提。

“這山中少說也有幾百只紅狐。”南離目光狂熱難掩焦灼,“要如何才能盡數獵完?銀狼是狼群之首,狼向來不是孤身活動,又要如何才能想辦法射死它?”

到了最後,他們甚至動用了放火燒山的法子。眼見濃重的煙霧滾滾而至,靜謐的樹林之中霎那間百獸狂奔,他們揮舞著火把,尾隨百獸其後,手中的箭矢激射而出。天幹物燥,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冷雨澆滅。漫山遍野橫七豎八躺著許多野獸的屍體。

然而——

“承讓了。”稷下川九祭司之一、薇別的丈夫林澤大聲說道。他們在山下惟一的逃生出口之處布下了許多陷阱,獵得好多只平日裏極難捕捉到的猛獸。

南離一眼就看到,一只花色斑點的豹子,被小心地安置在一輛囚車上,憤怒地扒著四周的柵欄,發出受傷一般的哀嚎。

“你何必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南離?難道那個女人死了,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嗎?我只不過是在奉祭宮之命辦事罷了。這也是為你好。幾位祭司包括九寨首領,都紛紛出人出力,難道你要逐一問罪不成?”林澤說道,“不過還是多謝你,這只花豹極通人性,若不是你放火燒山,我輕易還引不出它。”

南離雙拳緊握,眼睛裏隱隱看得見紅色。這麽說,這般做反而是害了阿桑了?

“本來我們還想著傻傻地進山狩獵的。你知道的,冬日放火燒山可是不小的罪名,我們便是想到,也不敢輕易出手。還好姜姬在旁邊勸我們,說定然會有人幫我們燒山,主動攬了這個罪名過去的。只是我卻想不到,那個人居然是你。”林澤的妻子薇別甚是欣賞南離,林澤為此早就憋著一股氣了,只因南離是小輩,不好隨便沖他發火。如今卻能奚落他一番,心中別提有多舒爽了。

“姜姬?”南離下意識地重覆道。

“是。這次的昊天九問,姜姬出力不小,她帶領著姜姓四寨捉得白虎、棕熊、黑蜘蛛三種動物。想來待我們這只花豹送到,就諸事齊備了。”林澤心頭頗為暢快地說道,率領著手下揚長離去了。

南離不由得舉起手中的長弓,一摸箭囊,才發現箭已經射光了,再去看子羽,見他背後的箭囊也已經空空如也,卻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在放火燒山中被烤熟了的野兔子肉。南離一時之間突然沒了招呼子羽的興致,將箭囊擲在地上,搖搖擺擺地向著仍舊彌漫著青色濃煙的山中走去。

子羽忙扔下啃到一半的兔腿,拔腿追上南離,問他道:“你瘋了?赤手空拳的,去深山中作甚?”

見南離不答,卻跺腳說道:“你若再不回寨子,只怕連阿桑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方才我跟林澤的手下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們已經在寨子外頭搭好了祭臺,想來審訊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

深秋初冬本來是稷下川的農閑時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每家每戶大都儲好了過冬的吃食和柴火,每日裏縮在家中足不出戶,寨子外頭更應該是不見人煙。

然而這些日裏卻有些反常。方圓幾十裏的幾千民眾都忙碌起來,每日裏忙於挖地基,修柵欄,將寨子四周得防護密密實實,又開始在柵欄外頭的空地上挖出一道道壕溝,制作了上百個陷阱。

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姜寨北邊原先是一片農田的沃野之中,層層疊疊搭起了高高的臺子,那臺子兩面懸壁筆直,另外的兩面則和地面相連,其中一面以石階鋪就道路,另一面卻是斜斜的土坡。乍一望過去,竟有幾分像是稷下川祭宮祭壇的形容。

“這是在做什麽啊?”常有不明底細的好事者發問。

而每到此時,被祭宮分派的繁重勞作折磨得頗有怨言的知情人便會開始加油添醋地敘說:

“祭宮要弄什麽昊天九問了!據說這次請來的是幾只十分兇猛的禽獸,因怕審訊過程中禽獸暴起傷人,禍及無辜,姜姬大人才出了主意說要在寨子外頭加強防護,據說到時候還要布置了弓箭手守衛在周圍呢,不然不說狼熊虎豹這些猛獸,單說那天上飛的蒼隼和金雕,就足夠咱們死上好幾回的了!”

“什麽叫做昊天九問?”

“什麽,你連這都不懂?昊天九問可是祭宮流傳下來的至高審判之法,神聖之至,據說是昊天神的旨意。祭宮請出九種動物來和受審判人共處,若是受審判人無罪,昊天自然會庇護於他,若是受審判人有罪,便會慘遭獸吻,輕則血肉模糊,重則屍骨無存。我跟你說,這審判之法輕易不出,一旦動用之時,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既然如此,為何昊天九問不在祭宮之中進行,偏偏要到這荒郊野外裏搭個臨時的臺子呢?”

“笨蛋!當然是大祭司擔心九種禽獸野性難馴,會毀了祭宮這神聖之地。”

“不對啊,既然是昊天神的旨意,祭宮是何等所在,昊天神又怎會不予庇護呢?”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問那麽多幹嘛!”閑聊至此,知情人也不由得惱羞成怒。

其實這些民眾並不能算笨,只是對於祭宮和昊天神長久以來的信任和依賴,暫時掩蓋住了人類有生俱來的獨立思考能力。然而在潛意識裏,他們其實已經開始隱隱的不安:倘若大祭司是害怕九種動物暴起傷人,而拒絕在祭宮祭壇上主持昊天九問的話,那麽她把普通民眾的性命當作什麽?如果說在昊天九問之中,昊天神並不會對供奉她的祭宮溫情庇護的話,那麽昊天神的無邊法力何在,祭宮又到底算什麽?

自然,稷下川數萬民眾,關心的問題遠不止這一個。

事實上,在這十數日的時間中,另一個令人震驚的傳言流傳得更快。

“知道昊天九問的受審訊者是誰嗎?她就是阿桑。”

“阿桑?那個傻子阿桑?可是為什麽?一個傻子而已,平日裏我們看不慣,欺負欺負她也就是了。為何大祭司會留意到她?”

“難道你還不知道?聽說她跟南離君好上了,兩個人經常一起過夜。想是大祭司覺得傻子配不上南離君吧。故而才用昊天九問的辦法請示昊天的旨意,看看她究竟算不算南離君命中註定的女人。”

“這麽說,前些日子的那個傳聞是真的了?老天!南離君和傻子阿桑!從前別人告訴我的時候,我還當他們是說笑,胡亂編排汙蔑南離君呢!”

“可不是。我開始也是這麽以為的。不過你知道的,我姐姐的男人是祭宮的衛兵,據他們那邊傳過來消息說,事情千真萬確的,那個阿桑一直在石牢裏關著。南離君跪在祭宮前頭苦苦哀求,很多人都看見了呢。”

“這件事我也知道。我舅舅的妻主的姨姨是神仆,她說那一夜九大祭司都出動了,爭吵了大半夜,才定下了這昊天九問的事情。”

“老天!就為了一個傻子阿桑!讓我們大冬天的也不得安生。辛苦了這麽許久,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我還記得她脾氣很好,別人欺負她時,她只會傻乎乎地笑。想不到如今這麽厲害了!”

“據說,她的傻病被南離君治好了。說起來,她確實頗有姿色,說不定因此就被南離君看上了。”

“胡說八道!我絕對不相信南離君是只註重女人外表的男人!”

“噓,說不定人家有內在呢。你好好想想看,她可是跟十三郎一起長大的,十三郎那般器大活好,難道她連一招半式也沒有嗎?”

“那是南離君還沒遇到我!”又有聲音說道,“如果他遇到我的話,保準讓他□□,欲罷不能!”

這位姑娘言語頗為麻利潑辣,但是卻遭到她同伴一致的噓聲。

“也就是說,整個稷下川大動幹戈,男人們跑去漫山遍野捉那些兇猛的飛禽走獸,女人們在此挖壕溝,修柵欄,每日裏灰頭土臉,就是為了給南離君擇定真命天女嗎?”

……

十月十八。命定之日。宜祭祀、修飾垣墻,忌開光、修造、動土。

一早起來之時冷颼颼的,從稷下川向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望過去,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一個罩子般籠蓋著大地,雲層壓得極低,一如若蒼抑郁的心情。

北風呼嘯而過,若蒼身披鬥篷,站在祭宮的四輪大車之上,一路緩緩向前移動,他耳邊卻仍舊回響著姜妧命令他主持昊天九問大典時候說的話:“昊天九問雖由九祭司主持,但是更多的是在選擇和捕捉動物這面。當日的審訊大典,卻一向是由少祭司負責的。我……身體略有些不適,就不登祭壇了,到時候在旁邊遠遠望著就好。”

若蒼何等心思聰慧之人,豈不明白她是顧忌自身安危,不願身陷險境。

其實姜妧所說的話,本來也是若蒼想做的事情,他是真的心甘情願去做,然而這般由姜妧肆無忌憚、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他心中還是莫名的難過。

各位被派出去捕獵的祭司和村寨首領們都已經到了,九座大小不一的牢籠裏,是九種性情各異的兇猛動物。

而祭壇之下的空地上,除了幾百名弓箭手嚴陣以待之外,擠滿了伸長了脖子想看熱鬧的稷下川民眾。到底是十幾年一回的昊天九問,不少人想著要見識一番,打算將來在自己的兒女孫輩面前炫耀顯擺一番。

若蒼拖著沈重華麗的衣飾,孤身一人,緩緩沿著臺階登上高高的祭壇。他並沒有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子弟,因為他心中很清楚,自祭宮那夜之後,他便再也無顏面對他。

“老師!若蒼老師!少祭司大人!”正在這時,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是南離從遠處急急而來。

若蒼停步回望,見湧動的人群如波浪般向兩旁閃開,南離走在中間的空道,身背長琴,一襲白衣,明凈俊秀宛如舊時。若蒼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請少祭司大人允許南離於祭壇之上旁觀。”南離躬身行禮,懇求道。

若蒼毫不猶豫地搖頭:“抱歉,我做不到。祭壇之上,實在太過危險。即便是我,稍後也是會退下來的。”

“那麽,就請允南離在對面斜坡之上,靜候老師平安歸來。”南離毫不遲疑地說道,不等若蒼回答,已經轉到祭壇高臺另一側的斜坡之上,在那裏坐定,擺開長琴。

高臺之下,幾名青年男女奮力地推著幾輛車子,往斜坡上頭而來。阿桑衣衫單薄,孤單無助地站在第一輛車子之上。在她的身後,一字排開的是這些日子裏祭宮窮稷下川之力,搜集到的九種兇猛動物。此時囚禁這些動物的囚車之上,都用黑布遮掩,然而那低沈威嚴的虎嘯熊咆之聲,還是令這幾名青年男女遍體生寒。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囚車緩緩上行,在和南離擦身而過的時候,阿桑尚有心情歡快地沖著他揮動手臂。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南離聲音哽咽著說道。

若蒼不動聲色,向空中伸開手掌。有一片極輕柔、極細小的白色晶瑩落在他手掌上,在那一瞬間有些許涼意傳來,繼而化成清澈的水珠,拍拍手就蹤影全無了。

冗長繁覆的祭文從若蒼口中鋪天蓋地般地傾洩而出,最後他宣布審訊開始,指揮著那幾名青年男女緩緩後退,退到一道柵欄後頭,再用長長的竹竿挑動著,挑開蒙在囚車上的黑布,打開囚車的門。

背青黑色、尾尖白色的大隼率先尖嘯而出,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周,眼神銳利而不懷好意地瞪著半空中張開的大網,然後,它一振雙翅,向著阿桑飛了過去。

大雪,終於紛紛揚揚地落下。

而土坡之上,南離凝神懸腕,輕輕一撥,長琴緩緩地吟唱出第一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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