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轉柳林小屋之前，他已然整理好所有情緒。在有關自己的事情上，殷十九並不會欺瞞自己身邊的女人，但有一些事，總是希望來得越遲越好。

“我回來了。”

殷十九一手推開屋門。

色無極穿著普通青布衣裳，腰間系著圍裙，胳膊裏還夾著掃帚，似乎在打掃房間。但是她站在窗邊，面前打開一個黑漆盒子，色澤暗沈似乎很有些年頭，上面還落滿灰塵。

黑漆盒子是一個月前從笑蓬萊帶回來的，一直被他塞在床底下。

殷十九靜了靜，走上前站在色無極身後。

果然見到盒子裏的一本枯舊手劄被人翻開，上面淩亂地寫了許多字，似是被炭筆書寫而成，但很多字缺胳膊少腿，只能勉強辨認。

“此物……”色無極有些猶豫：“吾似乎在義母房間裏見到過。”

那本手劄，正是金八珍年輕時候書寫的。

殷十九伸出手，將手劄閉合。“啊。”他道：“這是我從笑蓬萊帶來的，內中記載了一些事。”

“可惜這內中的字吾認不全。”

色無極疑惑地拄著掃帚，將手劄又翻開，翻到最後一頁：“倒是這裏確實是義母筆跡。小九，你是不是偷拿了樓主的日記？”說到後來，她饒有興趣地轉過頭。

“這可不是日記。”殷十九放任了色無極的行動，用手指劃過最後幾頁的字跡：“這是很重要的東西。”

最後一頁字跡較新，像是十年內寫成，且也不是炭筆，而是略顯潦草的墨跡，仿佛寫的時候，動筆之人心情甚是惶恐覆雜。

紙頁上只有寥寥幾個字，“雨血……組織……左殤”，淩亂不成句子，倒是最後各位淩亂的三個字像是疑問——“你是誰”

紫衣黑發青年目光平靜，手指便慢慢滑過“左殤”二字：“我出生的時候，天上下著雨。”

“哦？”色無極好奇地眨著雙眼，任由殷十九再度合攏老舊手劄。

“江湖風雨飄搖，總是少不了流血。我在江湖上，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叫做左殤。那是一個極為精彩的人物。”殷十九挑眉道：“大概是金姨不知從何處得知我的過往，所以記錄下來了吧。”

但是這已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本冊子已落入他手，金八珍依然只能成為“金八珍”。哪怕之前這位笑蓬萊的樓主，似預料到異度魔界的某些動作，早早便已安排女兒女婿相繼退隱。

“那麽，樓主現在如何？”色無極想起蠹魚孫提起過的事：“藥師與其他人呢？”

“了無之境之戰魔界並未得逞，我去幫了些忙。”殷十九擡手環住色無極的肩膀，慵懶地將腦袋埋入柔軟發絲中：“金八珍，大概安然無恙已回笑蓬萊了罷。”笑蓬萊已成魔界據點，而他並不打算去救她。

有朝一日發現從小在身邊長大的孩子，竟然有著令人畏懼的來歷，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手劄末端的字跡淩亂程度，仿佛象征著當初金八珍陡然察覺殷十九給自己的勢力取名“組織”時那種由心戰栗的感受——或許，金八珍會是自己的同類？只可惜，他已不打算去救她。也絕不能夠去救她！

殷十九慢慢睜開眼，驟然道：“無極，今夜收拾東西，我們走！”

作者有話要說： 金八珍來歷是有問題。

她在看到宮紫玄的那一刻，本不應該知道異度魔界會因為七彩雲霓找上門，並在之後殺死金戰戰和惠比壽的。愁落暗塵在第一卷提早退隱，金戰戰和惠比壽退隱，所以魔界也就沒有采用蟬之翼疑案了。

……但是以後遲早會。

金手指get！

☆、月下殺神

從了無之境歸來後，殷十九一直有些心神不寧。

他隱約有一些預感，但在看到色無極的那一刻，還是將這種預感強壓了下去。

一邊在設法坑害人家義母，一邊還娶了別人的義女，這叫什麽事呢？難怪金八珍一直都很敵視自己，這樣想來還真是有些道理。

這件事結束之後去找恨不逢聊聊吧。小夥伴仿佛對女人很有一手的樣子。

殷十九有些憂傷地想著，下意識地跟著色無極在屋子內轉來轉去，還險些捏著抹布去給收拾屋子的老婆擦汗珠。他終於把忙著打包準備一起離開的色無極給惹煩了，被毫不留情地推出門外：“去去去，別搗亂，自己去抓青蛙玩！”

紫衣黑發青年揉了揉鼻子，無可奈何被轟出門，一擡頭就看到天上的月光。

月，本是朦朧。

卻漸漸被雲層所蓋，繼而烏雲散開，月色變得殷紅奪目！

殷十九反手關好身後房門，隔著一扇門對色無極喊：“老婆你去好好保護蠹魚孫！我就在外面，很快就會去找你！”

木屋三間房，最裏間開了一道後門，直通林後的小溪。

忽然懸掛在窗臺上的銅鈴也拼命響了起來，像是被養在後門水窪裏的蠹魚孫也開始一個勁折騰地示警。

刺耳鈴聲打破寂靜的的夜，隨風霧氣漸濃，在月光映照下也似帶上殷紅血色！

殷十九背對木屋而立，從外將門栓扣好，將最後一絲關註屋內的心思收回。便在這時，一道光芒破雲穿月，嘯然一聲釘在他身前的地磚上。

青石整齊裂為兩邊，那卻是一柄鐵劍，劍身暗沈沈的，黝黑無光看似質樸。但殷十九卻知道這柄劍出自異度魔界惡火坑的鑄劍爐，是一柄非常鋒利的魔劍。

這是昔年魔界鬼王與他結拜時給予他的贈品。

“若你還有一絲氣魄，便拿起你的劍！”霧氣漸濃處，一道魁梧身影踏步而來，蒼蒼白發散亂身後，額生三支異角，臉有異鱗而生之角質覆蓋，眼睥睨而似泛有金芒。

火焰魔城之主，異度三族魔族領袖，覆活不久已毀去琉璃仙境並親率大軍險些踏平了無之境的魔界戰將第一人，魔君閻魔旱魃赫然來臨。

霧氣散去，血月之光芒投射而下，與四周漸濃之幽暗魔氣相互應和。

閻魔旱魃一手背往身後，魔刀長日狂陽在月色下金色之刃口同樣隱隱泛著紅光，似若落日之璀璨，又是最後死亡之征兆——

“魔界叛徒！你，當有所覺悟了嗎！”

木屋內，色無極用雙手死死捂住嘴。

殷十九已經將木屋的門栓得很緊，就連窗也在紫衣長袖一拂之下而關閉。她雖然可以從後門出去，繞過樹林，來到前方去見殷十九。

但色無極同時也知道，自己絕不能這樣做！她是要做世上最賢惠的賢內助，卻並非是要做自己丈夫的拖油瓶。小九之能力，早在前些日子便已有所明白，那是不是也該投入一點信心？

深吸一口氣，色無極沒有任何動靜地轉身向後，從後門出去走小路去溪邊尋找蠹魚孫！

前方庭院。

殷十九低頭看向筆直插入腳邊的魔劍。這是他昔年佩劍，入魔界後曾經惡火坑重鑄過，暗沈黝黑的鐵質下方是隱隱糾纏的邪氣和魔氣，這裏面，應當有當初魔界鬼王的一滴心血。

後來魔劍的劍柄被他替換成扶木的枝幹，並偽裝成道境月華之鄉有特殊功能的“月華之劍”，通過玄宗叛徒金鎏影之手送入魔界朝露之城，造成之後扶木遍值鬼族族地之事實。

他當年能在魔界之外，控制扶木脫離劍柄進入魔界深處生長。反過來異度魔界自然也能夠通過這柄劍，監視他如今之行蹤。

來得好快！

幾乎措手不及。

除了面前的閻魔殺神之外，異度魔界可還有來人？

——色無極能聽懂他言下之意，及時找到負責對外聯絡的蠹魚孫嗎？

鏘！

墜入人間後的魔刀由翳流重回異度魔君之手，長日狂陽金紅之外表褪去原本晦暗，而越發兇氣逼人……

這是長久以來的征戰浸蘊刀身的血氣，是與閻魔旱魃功體交相呼應的兇煞魔氣！

地上黑劍有所感應，輕微嗡鳴，深藏已久的邪力似漸漸活躍，一圈一圈地將地上青石板腐朽成黑色的微粒，似在召喚主人再度將自己握緊。

殷十九手指微動。

劍在召喚。身為主人豈能沒有感應？甚至這劍的鐵是他當年從西海一點一點采來。

他已有多年不曾握劍。

叮。

無形殺氣催動劍刃，發出清脆敲擊聲，折射出的風呼地掃過整個庭院，隔空吹動一林柳葉唰啦啦地響……殷十九的右手五指，已慢慢放在劍柄之上。

閻魔旱魃冷冽語調：“不差！”魔之眼神，森然盯緊殷十九。

任何一個組織都容不了叛徒逍遙在外。

比起老對手練峨眉，閻魔旱魃蘇醒來的第一件事其實是傾盡全力尋找殷十九的下落。這個曾經背叛過人類又背叛魔界的人，實在知道得太多，並非是不得不殺，而是一定要殺！

殷十九甚至知曉，一旦他與九禍之間的秘密交易結束，所要面臨的就不該僅僅只是閻魔旱魃，而是整個異度魔界傾盡全力的追殺。

但這對他而言，並無意義。他所要做的事，本就是一步踩在與天下為敵的邊緣！

兩股殺氣相互撞擊，石板裂開泥土崩散，風剎那在二人之間劃出一道深深裂痕。

殷十九後退一步，原本落足的地面已是憑空燃起赤紅魔火。

而這僅僅只是閻魔旱魃緩慢向前踏步，右手驀然一旋，長日狂陽刀刃映照血紅月色，赫然前指！

令人窒息的寂靜伴隨尖銳的鳴聲陡然被打破。

黑劍彌散灰色霧氣，所過之處赤火熄滅。

紫衣黑發青年的身影，在擡手拔劍的同時消失無蹤。並非是速度太快導致人眼反應不及，而是真真正正的消失於整個空間，就像是從未有人存在過……

是鬼步，而又不是“鬼步”。真正的鬼步是要以最精準的控制力，以自身殺氣影響氣流使得人眼對環境產生差異。

但殷十九所用的卻是以殺意凝聚地靈陰氣，那瞬間他已與整個環境融為一體。他在這裏，也不在這裏，眼睛看不見，感知看不見，已可以視為“不存在”。

人不存在，但劍卻存在！

武器，能直接影響世界！

“嗯……強者！”閻魔旱魃開聲冷喝，驀然頓足。轟地一聲像是著落靈魂之聲響，強大的力量瞬息沒入地表深處，如波紋般一圈圈向裏推進。

便在這一刻，長日狂陽汲取四周一切靈力，讓整個柳林枝條狂舞，向內傾斜。異度魔君冷傲的金色眼眸爆出極為銳利之光芒，一圈圈灰色霧氣化為千萬道劍痕，由無中生，極為突兀地纏繞閻魔旱魃周身。幾乎是短短剎那，千萬尖嘯伴隨風聲殺氣，直逼異度魔君。

陰詭之殺意，森譎之劍意，應和了柳枝之搖曳，仿佛黑暗中無數枝條纏繞，每一道劍氣皆為灰霧所染，每一絲灰霧，都在試圖拼命汲取閻魔旱魃之能量。

然而灌註入地底的龐大魔氣已然截斷地脈走向沖天而起，圍繞閻魔旱魃雙足形成玄奧墨綠色的符文，剎那無比霸道的狂風已是與灰霧相接觸，化為極其剛硬的力量，似已在空間中爆裂出閃耀之電芒！

風摧雷音，並非真正的雷聲，而是人耳無法分辨的刀劍交擊。

黑色的劍如同黑暗中死亡陰影，由灰霧中呈現。

紫衣人影一閃而逝，卻是殷十九融入環境的身影被逼出，但閻魔旱魃同時已被灰霧纏身，這些灰霧宛如靈性，見縫插針。

轟。

閻魔神荒！

爆聲摧毀了庭院，崩塌了木屋，方圓一丈塵煙騰起，十丈之內無任何活物能夠站立！地脈在魔氣摧殘下扭曲而改變地形，長日狂陽接天地靈息，化為無邊魔海，將整個柳林變為森然鬼蜮。

血月映照，塵煙暗紅，夜幕深邃，大地哀嚎。

柳梢之上卻有紫衣人影踏葉而立。

被霸道一擊之力沖散的灰霧絲絲縷縷再度匯於指掌之間，突然一拳向下，擊爆沿途空氣。

這並非是詭異之劍與霸道之刀的爭鋒。

而是極強魔氣與極強邪意之競爭！

劍，在殷十九手中只不過是邪氣載體。但天下，或許也僅有這柄劍能夠承受潛藏在他靈魂深處邪異能侵蝕萬物的邪氣。

森參覆世！

被踩在腳下的柳樹突然整個變為灰色，嘎吱詭異聲響中枝條卷曲延生，如利刃，如長鞭，截斷閻魔旱魃一切退路變化，讓他只能硬生生承受由上空落下的拳風。

拳風陰寒刺骨，柔中帶剛，所過之處像是連空氣也要為之腐朽。風不像是從指掌發出，而是由地獄吹來，並無浩大聲勢。

但卻是確實的死亡威脅！

閻魔旱魃想要殷十九死。焉知對手不是同樣想法？

紫衣黑發青年面色平靜，目光冷酷。

殷十九右手所持黑劍吞吐灰色霧氣，一圈圈繚繞周身便是最好的防禦。但是他臉色陡然一變，側身離開樹梢，便見下方閻魔旱魃不閃不避竟是一躍而起，一招炎魔神荒之後緊接長刀橫斜，如燕飛旋：

兇燕回翼！

“哈哈哈哈——刺激啦！”無處不在的殺意刺激了閻魔旱魃之神經，拳風擊中胸前，魔人腳步為之一頓，但腐蝕之力雖能侵蝕銀甲，卻絲毫傷不了他之本身。

刀泛紅焰，狂陽再臨！奪月色之鮮艷，如滔天之魔焰！

“荒神焰！”

魔焰吞噬樹林，灰霧不得不退，面對閻魔旱魃悍不畏死極為霸道的迎面之擊，便是敢於在魔界殺人奪物的殷十九也不得不暫退，避開鋒芒。

他翻身沒入夜色，旋即出現在柳林之內。而此時已再無柳林，地脈逆轉讓大地將四周所有植物吞噬，魔氣竄升，伴隨刀勁死死咬住紫衣人影不放。

幾乎瞬間，閻魔旱魃之身形已踏入他之眼前。

灰色柳條有一部分纏繞在那魁梧魔軀之上，卻已被魔氣刀焰摧毀了靈性而變得焦黑。那一拳分明是擊中了閻魔旱魃心口，甚至有一刻傳來骨骼碎裂之聲音，但看起來魔人非但不曾重傷，反而氣焰越加兇悍！

“荒神亟！”

黑劍橫斜，擋住刀風，灰霧散聚，護住身形。

但突然殷十九身形一晃。黑劍受魔氣所激，不知何時有無形黑氣夾雜在灰霧之中，沿著握劍手腕綿延向上，幾乎瞬息侵入經脈逆襲腦海！

剎那間……殷十九眼中世界已是一片殷紅。

他擋住了至極一刀，卻無法阻止刺入腦髓深處的劇痛，棄劍已是來不及，踉蹌腳步伴隨怒極狂嚎：“九禍——”直至此時，殺意才真正侵入殷十九之心智。

是的。

對魔界而言，一個死了的叛徒，又怎能如活著卻被魔化再度回歸異度魔界的正道之人殷十九來得有用？

回歸魔界，九禍自然不會再被人所制。一旦回歸，前期殷十九和素還真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將再度翻盤，無人能阻異度魔界為禍天下。

但同樣在這一刻，閻魔旱魃亦是一聲悶哼。原本已是死物的柳樹枝條在魔人肩膀處再度轉為灰色，一片柳葉化為一道月眉薄刃，如毒蛇尖牙般咬裂肩甲，薄刃剎那刺入皮肉！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本命的怨念

殷十九：昨天晚上作者突發花癡，險些修文言情變純愛，要更換CP為藥師……

慕少艾：啥！

羽人非獍：啥！

（謎之音：然而掛我名字是為那般……）

☆、黑羽白發

深山不再平靜，至極之魔氣與邪氣之碰撞，震動整個地脈。然而實際上，在魔眼回報此地有問題，以及閻屍缸失蹤之後，異度魔界以僅存先知為首的一眾邪魔已然盯住了這個地方。

至今出手，只不過是因為邪族才剛剛在劍中成功做了手腳。以及魔族魔君經過了無之戰後終於確定練峨眉確實入世，才將收拾叛徒提上日程而已。

一戰之前，閻魔旱魃已事先了解過此世殷十九所用手段。

能讓昔日鬼王認同之人，縱然是可恥之叛徒，必然也是絕世強者。可以說，閻魔旱魃絲毫不曾輕敵。

甚至專程走了一趟邪族禁地，取來被封禁的黑劍，以之算計殷十九。

閻魔旱魃性格強硬，作風兇悍，但絕非是無智之人。

所以，這位當然不可能是孤身一只魔來的……

緋紅的月，象征死亡，象征結束。

色無極強忍驚惶，冷靜快速地沿著小路前行。她奇跡般地沒有遇見任何危險，直到離開了樹林聽見了淙淙流水聲，才不由自主捂住砰砰跳的胸口，撥開蘆葦消失了身形。

這裏被人布下了陣法，所見只是一片枯黃蘆葦，實際內中是一處小小的泉眼，泉眼與琉璃仙境崖下的那條暗河通聯。

在色無極消失之前，林木後方，白衣紅發的冷酷之魔緩緩走出。

吞佛童子早已接過九禍密令，無論如何也要保證色無極之安全。異度魔界還有需要用到殷十九的地方，此刻還不是翻臉的時候。

在另外一處。

漆黑的洞穴中空間碎裂，赦生童子駕馭魔狼，帶著鐵鏈異聲與漫天雷電踏入奇異之所。一群黑鬥篷控制不住面部神經“噠噠噠”，狂嚎一聲紛擁而上，另外有神智較為清楚的人不著寸縷，周身被線縫合七零八落，似是伺機尋找出路。

“死來！”

但刀光摧毀了生的希望，魔氣充溢了整個黑暗空間，僅存的雷光之下，有紅發尖耳的魔在後方阻住退路，正是異度魔界新出之魔將螣邪郎。

而在山谷之內，小屋沒有人煙，只有一個孤零零再無聲息漆黑黑的閻屍缸。

當另外一方魔刺兒率領眾魔踏入這裏，發現早已不見了惠比壽金戰戰夫妻兩，門鎖積累了灰塵，顯而易見已走了有些時日。

思索片刻不得其解，魔刺兒果斷轉身去往別處，命一只魔眼將消息帶回。

整個深山處處充滿殺戮。

暗藏在此處的紫蛇屋組織，直接被毀於一旦。

而在另外一處。

決戰之地，異度魔君肩頭枯枝陡然生出變故！

眉月薄刃如蛇之利齒，在灰霧的催動下穿透肩甲刺入血。

幾乎感受到肩頭如針刺般的疼痛同時，長日狂陽回轉，閻魔旱魃毫不猶豫用手中刀，眼眨也不眨連同肩甲一起削去自己大片皮肉，與此同時，那枚薄刃已連同柳樹枯枝一起化為灰燼……

皮肉落地，即刻被灰霧腐朽成黑色。

片片血花飛濺。

荒神亟之招將殷十九擊出三丈開外，背部撞擊在一處樹樁上。

他此刻很痛苦。

無盡漫長歲月，究竟積累了多少魔念？

魔氣入體，會引出人心最深處的惡意，讓人變為魔，讓魔陷得更深……什麽是魔？是最肆意的失控，撕扯掉體外一切束縛！

從此，人不為人。

他對素還真說過，無論後果如何……總不至於會死。

月色如血，視野如血，天地一片血紅。

“哈哈，哈哈哈……”

劇烈的疼痛將腦海翻攪成一團，紫衣黑發青年卻還要勉力維持住清醒的神智，右手連腕撞擊地面，黑劍脫手，叮當掉在地上。

就在閻魔旱魃削去肩頭血肉的那一剎。殷十九陡然擡手，生生挖出了自己一半心臟。

雙心之局，是為抑制與生俱來的邪氣而設。如今……局，破。

漫天血色。

他已看不清四周一切，只有腦海中存在的蠱惑越發清晰。但是他有一雙世上最穩的手。殷十九的手穿胸而入，截斷血管，沒有傷到任何不該傷到的地方，準確無誤地摘下附著在原本心臟跳動的另一顆“半心”。

點穴止血，以指甲劃過胸前傷口，灰霧自動纏繞將被撕裂的皮膚愈合。被挖出的那團模糊血肉就握在殷十九的右手中，連同纏繞的黑氣。他略微低頭，緩緩閉眼。就在這一刻，風，變了。

天地異變，似有征兆！

火焰魔城後方，九禍陡然有所感應，剎那出現在魔界斷層旁邊。

只見鐵鏈索索抖動，而根紮黑巖中的無名根系如有呼應般，不斷扭曲顫動，那波動越傳越遠，竟是漸漸撼動了整個異度魔界……

而在另一處戰場。

無窮無盡的灰色霧氣驟然由天際而來，盤旋沖散烏雲，遮蔽了血紅的月光。

閻魔旱魃冷眼旁觀。

而殷十九已重新站起身來。他一手染著鮮血，一手捂住自己的右眼。那半顆跳動的心臟仍舊被他捏在五指之間，暗紅血液滴答墜落，形成這片不祥寂靜中唯一的音符。

“你只有一招的機會。”

黑發紫衣青年如此低沈說道。他捂住右眼的指縫間也漸漸開始有鮮血溢出，像是體內不斷攀升的邪氣已逐漸到達頂峰，再沒有平衡可言。

不知何時，夜色並不是完全黑暗，漸漸被無形的力量暈染成灰色。

陰寒如死亡的氣息一點一點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在殷十九與閻魔旱魃周圍形成怪異扭曲的樹影。天空仿佛變為陰森慘綠，分散了血色月光，讓大地也染成血腥暗紅。影影綽綽，無盡虛幻，仿佛紫衣青年此時站立之處，已不再是人間。

而是地獄！

“殺一個強者，遠比毀滅一個組織來得痛快！”閻魔旱魃聲音低沈，金色魔之眼瞳森然盯了過去，傲然道：

“你，也只剩一招的機會！”

異度魔君冷厲不減，右肩受傷，長日狂陽更換到左手，冰冷刀鋒閃爍殷紅的光。

在幾乎完全被灰霧邪氣所籠罩的境界內，一絲一縷黑色魔氣漸漸在長日狂陽上聚集。

無風，卻有殺氣催動地面塵沙。

這一戰進行到這一地步，四周所有一切皆以被摧毀殆盡，唯有那黑暗背後，像是由人操縱的怪異樹影扭曲而發出嘯聲，似存在，又似不存在……

當壓抑到極點的那刻，便是決戰來臨。閻魔旱魃絕不會留手，而殷十九也將傾盡全力。但就在即將來臨的那一剎那，似是有氣機牽引，這片已由邪力構成的絕域之中竟是有外人踏入……

“小九——”竟是色無極驚惶的聲音，出現在殷十九身後。

突然天際一暗。

有片片黑羽墜落，一道劍芒從外圍撕裂了整個空間！閻魔旱魃與殷十九同時有了動作，刀風、灰霧、劍芒三者撞擊到一起，那瞬息，劇烈碰撞的氣勁已讓在場所有人失去片刻的知覺。

轟。

再不受控制的邪氣肆意四散，陰寒之氣息將方圓一裏內所有生命化為灰燼。黑羽化為長劍壓制長日狂陽，氣勁沒入地層，撼動整個山脈。

轟！

無數地域開始崩塌，地下有巖漿溢出，還留在山中的赦生童子等人見勢不妙，匯合魔刺兒等眾魔，相繼化光離開這片危險地域……吞佛童子悄然跟隨其後。

叮——

黑羽化為利刃，分開閻魔旱魃與殷十九二人。

黑暗之中，同時有一道白發人影閃現，紫色蓮紋劍袋一開即收，與冥冥中黑羽交手一招，旋即帶走了色無極與殷十九。

大地晃動，仿佛深淵已在孕育之中。劍氣沖散烏雲，月光再度降臨人世，奇異而重合的幻境剎那支離破碎，顯露四周混亂騰升的煙塵。

殷十九的領域，唯有修煉了同樣功法的色無極能夠踏入。

在她踏入的那一剎那，對峙之局面才有一絲破綻，伺機守候在外的黑羽白發才能險險搶入，中止生死對決。

殷十九有知覺的時候，已被人扛在肩上，耳邊呼呼風聲回蕩。

這個時候，當然不會再有閻魔旱魃。

他隱約還記得由天降落的黑羽和那道劍芒，也還記得自己的對手閻魔旱魃轉身毫不猶豫追逐黑羽而去。

“咳咳咳咳……”

紫衣黑發青年被人丟在了地上，然後馬上被撲過來的色無極緊緊抱在了懷裏。

經此波折，殷十九胸前的傷口又再度崩裂，鮮血歡快地流淌成河。

“小九，嗚嗚嗚，小九啊~~~”有水聲，有魚的哭聲。附近是溪流，及時逃走沒有被巖漿煮成魚湯的蠹魚孫身上還帶著焦黑，游在岸邊哭泣著。

白發劍者穩穩站在旁邊，俯身挽起了一捧水。

有水救命，重傷的人總算是清醒了點。

閻魔旱魃說的沒錯，摘心破局，邪氣與新生軀體之間平衡被打破，雖然成功逼出了體內魔氣並讓殷十九能夠發揮發揮全盛時的能力。但一招過後，他現在這個用得好好的身軀，也將會逐漸崩潰。

“閻魔旱魃……不差……”被色無極按在懷裏的人還不知死活地堅持開口，死裏逃生心情不錯，殷十九張口噴出一團血肉。

“你閉嘴！”色無極怒而喝道，臉色蒼白忍住不哭，只不斷用衣袖擦拭著懷中人身上的鮮血。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這樣不間斷地流血。

“小九沒有心了，快去找慕少艾，快去找慕少艾！”

蠹魚孫在看到殷十九手中那團血肉的時候就險些要暈，此時在溪水中撲通，一副驚魂失魄的樣子。

白發劍者沈默地站在色無極身邊。

殷十九七竅流血。

他其實很想說，計劃成功率上升三成，一切順利不出意外……但是白發劍者突然看過來的眼神，卻讓殷十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然風來，一片火紅楓葉由天墜落。

殷十九大口吐血：“……救命。”

白發劍者身形一動，驟然轉身，已是將楓葉接在手裏。楓葉上光芒一閃，確定有人看到這才悠悠出現三個字：

西武林。

作者有話要說： 色無極用一個罐子裝好那團模糊血肉，獨自帶著殷十九前往西武林。

她拖著一架板車，上面還放著一口魚缸。蠹魚孫時不時擔憂地冒出來吐泡泡：“不好了，小九又吐血了！”

殷十九：“嘔。”

☆、一計三變

當殷十九被襲擊的消息傳至慕少艾耳中時，他正在為談無欲的傷勢而奔波。

了無之戰中，月才子談無欲先是獨對魔界兩大高手，繼而與慕少艾、葉小釵一起直面魔君閻魔旱魃至極一掌，並且位列前端首當其沖，體內潛伏一絲魔氣，導致內傷久久不能痊愈。

最終經過一系列事端，談無欲被泡進一處據說對五臟六腑傷勢擁有奇效的水晶湖水裏。雖然異度魔界有幾次三番過去搗亂，但並未派出強勁將領，皆被打了回去。

與此同時，之前羽人非獍已經取回了能透視萬物的佛門秘寶阿那律眼。在練峨眉的主導下，萍山一度再次升上半空，佛劍分說借助阿那律眼之功效，終於看透異度魔界之虛實。

整個魔界果然是活物，乃是一條龐大無以覆加藏身異度空間的巨大黑龍。

慕少艾一時間想起殷十九對於異度魔界的形容，不由有了別樣的念頭，比如，若是異度魔界是活物，那生活在活物體內的魔人……該算什麽。

黃衣裳白眉毛的老人家緬懷了一下生死不知的好朋友，繼續投入到忙碌的尋找破魔箭的行動中去。

於是過了沒多久，“轟”，被異度魔界封印住的萬聖巖通路終於打開了。

西武林。

色無極在白發劍者的護送下，將殷十九用一輛板車送到了邊界處。在那個時候，黑發青年的情況已經危急到了極點。他五官皆有血絲滲出，身上肌膚龜裂變黑，就像是體內失去抑制的陰寒力量，正肆意按照它們的意願，胡亂地改造著這個並不合格的身體。

板車所經之處，萬木枯萎。

色無極總有一種感覺，如果三天內殷十九醒不過來，性命也將會如同草木一般就此枯萎。

終於在楓葉的指引下，由兩名使者的接應，當她終於到達寒光一舍，拉車的手已被麻繩勒出道道血痕，臉色慘白，幾乎倒頭就暈了過去。就連遠離他們三丈之外的草木都會枯萎，何況是一路這樣近的色無極。

盡管在殷十九刻意的安排下，她早已開始習慣他身上的陰寒邪氣，修為畢竟淺薄。所以當黑暗的山洞內，殷十九終於清醒，替他治傷的楓岫主人第一句話便是：

“你險些摧毀了一朵如斯嬌艷的鮮花。”

“……她得早一點習慣。否則日後，該如何嫁入佛獄？”

殷十九坐在石頭上，已然睜開眼。

他的黑發已然全部轉為淺灰色，白色中衣上盡是斑駁血跡，肌膚雖然已在恢覆，卻仍有黑色腐朽似的龜裂。他右眼瞳孔暗中發紅，如血淤積後的顏色，哪怕只是平靜地看過來，也會讓人脊背平添一絲寒意。朦朧的光線下，讓他的容貌似是有所改變，比最初方正多了一絲陰柔，陰柔之外卻又像是極為清雅的書生氣。

他看起來絕不像是出自火宅佛獄，而更似來自慈光之塔隱世的學者。然而楓岫主人卻知道，無論是少年亦或是書生也好，都只不過是這個人真實之外的一層皮相。古老傳說或許會有所誇張，但當年幾近滅族的殺戮碎島數十萬人命卻絕不會騙人。

“色無極呢？”

“一劑安神湯後，已是睡去。”

昏暗之環境，楓岫主人形影綽綽，紫衣高冠而清雅，手持羽扇，微微風動燭光：“神源入體，本相盡現。你此刻之模樣，可比原先那具殘破身軀，更要符合故老傳說。”

火宅佛獄的傳說嗎？

“傳說裏是不是有說我蛇發三眼，額生紫鱗，一揮手扶木如蟲紛擁而至？”

殷十九挑眉，非常了解自己當年留下的惡名。

傳說裏邪天禦武還是天生龍相，不似人形，上輩子是上天界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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