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樂並沒有在姚老師那裏感受到絲毫異樣。

他沒有發現姚老師進了他的房間，因為姚老師在房間裏的掙紮猶豫只是短短半分鐘的事情，文嘉樂和董老師剛起了個話頭，就看到姚老師走了出來，她的表情如常神態如常，仿佛真的只是去喊了一聲文嘉樂而已。

董老師走了以後文嘉樂照常回房間寫作業，寫完作業他去洗了澡，然後爬上床繼續和蔣明卓聊了一會兒微信，像每一個平凡又普通的夜晚一樣懷著香甜美夢睡去。

但姚老師睡不著了。

她反覆回想著文嘉樂說的那一句“跟著男朋友走”，以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的閱讀能力，聯系文嘉樂說過的話的上下聯系，姚老師知道這個男朋友，怎麽也不可能是指文嘉樂自己。

小孩子早戀在姚老師眼裏不算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但是如果早戀對象是兩個同性的孩子呢？

姚老師躺在床上，手指抓緊了棉布的床單，她很了解文嘉樂，文嘉樂親近的人不多，能到這層關系的人選無非就那幾個，姚老師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蔣明卓的身影，這個從一出現就占據了文嘉樂視線、博取了文嘉樂關註的男孩子，他和文嘉樂那麽親密，親密到形影不離的程度，真的只是好朋友嗎？

想到蔣明卓以後，那些曾經被姚老師忽視的細節就全都浮上心頭，像放電影似的在姚老師心頭一遍遍播放。她又想到前段時間文爸爸說的，在路上看到蔣明卓背著文嘉樂，那時候文嘉樂怎麽說的，他說他正在長個子，腿疼。可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親密到在公共場所也要親昵地摟著背著呢？

其實都已經這麽明顯了，只是姚老師從沒往那個方向想過而已。她從沒想過文嘉樂會喜歡一個男生。

文嘉樂的性格裏的確有怯懦又倔強的一部分，這讓姚老師在很多次想象文嘉樂未來的時候，都覺得文嘉樂長大可能會喜歡強勢貼心的姐姐類女性。

一個男生，姚老師翻來覆去，她頻頻想起自己和蔣明卓接觸的時刻，蔣明卓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做文嘉樂的同學朋友，她都會十分欣慰，但怎麽能是男朋友呢？

姚老師心思煩亂，一整夜都沒睡，天剛蒙蒙亮她就迫不及待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坐在床沿上，她長長嘆了口氣，多麽希望之前的胡思亂想只是一場夢，但是坐起來了才更能體會，前一天她就是真正切切聽到了兒子和兒子男朋友的對話。

文嘉樂揉著眼睛起床，洗了臉刷了牙，把自己收拾得幹幹凈凈坐在餐桌邊吃早飯，一邊吃一邊問：“媽媽，你臉色好差啊？沒休息好嗎？”

姚老師面對這樣的提問，幾乎要覺得自己忍不住了，就想直接質問文嘉樂了，但是她還是選擇按捺心緒，勉強笑了笑，說：“想了一晚上你要考哪個學校，一想到我們樂樂還有一年的時間就要離開爸爸媽媽去讀大學了，媽媽就很舍不得。”

文嘉樂嘿嘿傻笑起來：“媽媽，你別多想啦，這不是還有一年嗎？再說啦，我也會想你的。”

姚老師沒有說話，只是艱難地維持著嘴角的笑容，直到目送文嘉樂出門。

文嘉樂背著書包走了，姚老師拿出自己的手機，在手機裏翻了很久，才終於翻到大年夜裏接到的蔣明卓的電話。

是了，那時候姚老師並沒有詫異為什麽喝醉酒的文嘉樂不是被家中長輩先發現，而是被千裏之外的蔣明卓先知道，現在她反應過來了，那是因為他們一直在聯系。

姚老師深深吸了口氣，她沒辦法在現在很好地和蔣明卓通話，於是選擇了發短信的方式：“是蔣明卓同學嗎？我是文嘉樂的媽媽，我想今天中午跟你吃個飯聊一聊。”

蔣明卓收到短信的時候，正在離學校最近的路口等文嘉樂，文嘉樂一早就跟他發消息，說要跟他匯報昨天晚上董老師都分析了些什麽，所以蔣明卓早早就在路口等著了。

收到姚老師的短信，蔣明卓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預感是姚老師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才會要找他談談。會談什麽呢？是讓他從實招來，還是要棒打鴛鴦呢？蔣明卓還在拿著手機發呆，就聽見遠處傳來文嘉樂的聲音：“蔣明卓！我來啦！我給你帶了煎餅！”

蔣明卓很快地回了一個好，然後把手機揣進兜裏，接過文嘉樂給他帶的煎餅，說：“大清早怎麽就這麽風風火火的？”

文嘉樂哼了一聲，說：“你不知道，今天煎餅排隊的人超級多，我跟老板求情，加了個隊，不然現在還在排呢。我怕後邊的人揍我，所以拿上煎餅就跑來了。”

蔣明卓笑了笑，說：“今天中午你自己去吃飯哈，我得去我爸他秘書那兒一趟，上回用的我爸的卡還沒還呢。”

文嘉樂嘟了嘟嘴，喪氣道：“偏要今天中午嗎？這都快走到學校了，我還沒給你說昨天晚上的事兒呢。”

蔣明卓拍拍他的腦袋，說：“那你現在說。”他看文嘉樂著實有點不高興，哄他道：“我爸的秘書出差一個月了，回來以後我一直沒找到機會還，老裝我身上也不行，你說對吧。”

文嘉樂艱難地點點頭，算是勉強接受這個安慰。

蔣明卓和姚老師約在離學校兩條街以外的一家日料店，蔣明卓到的時候姚老師已經在了，她仍然保持儀態和修養，招呼蔣明卓入座，說：“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隨便點了一些暢銷菜，如果有想吃的可以再點。”

蔣明卓擺擺手，說：“阿姨不用客氣，我不挑食。”

姚老師微微笑了笑，說：“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吃日料，選擇這裏主要是因為空間比較私密，方便我們談話。你說呢？”

蔣明卓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帶了明顯的艱澀：“是。”

姚老師開門見山，道：“昨天董老師來的時候，樂樂正在房間裏寫作業，我去喊他，聽見他在房間裏打電話，說男朋友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小蔣同學，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蔣明卓低著頭，好半天才擡起頭來，先問：“樂樂還不知道嗎？”

“我沒有問他。”姚老師說。

蔣明卓松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還好，然後擡起頭來，堅定地說：“是，我是他的男朋友。”

姚老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因為已經沒有什麽可隱瞞的，蔣明卓便說了：“是我先喜歡他的。我追求他，之後他就答應了。我爸爸已經知道了，阿姨，我會對樂樂好的。”

姚老師聽到最後一句話，笑了笑，說：“那你說說，你怎麽對他好呢？”似乎是怕蔣明卓對這個問題有誤解，姚老師緊接著便說：“我今天來不是扮演什麽背後搞鬼的家長，我只是想來問問你，你們在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未來怎麽辦呢？”

“我會寵著他讓著他遷就他，努力考上好的學校做好的工作賺很多錢，讓他有時間精力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蔣明卓說，他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極為沈穩堅定。

可姚老師還是笑了，她搖了搖頭，說：“我說的不是這種未來。我是說在你們將來，走出學校步入社會，兩個男孩子在一起，你們二十多歲的時候，別人給你們介紹女朋友，你們要怎麽回答？三十歲的時候，同齡人都開始曬孩子，你們要做什麽填補？四十歲五十歲，你們都面臨著一個家庭的重擔了，肩上要贍養自己的雙親，膝下卻沒有自己的孩子來指望，那時候又要怎麽辦？即便這些都不是問題，你們又要怎麽承擔外人的目光呢？”

“可是人生來又不是為了繁殖生育。”蔣明卓有些急切地反駁道：“就算，就算兩個男孩子在一起，不會有後代，但是也可以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啊！”

“我年輕的時候是我們單位的臺柱子，跳舞跳得最好的那個，那時候我也覺得我為什麽要有小孩啊，有了小孩我會身材走樣體力不支、會失去很多登上舞臺的機會。”姚老師向蔣明卓說起往事。“但是你看，後來我還是生了樂樂。我不是跟你探討生小孩的問題，這是每個人的自由，我只是想跟你說，每個人的想法都是會變的，可能現在堅定不移的事情，過不了幾年就追悔莫及。為什麽要用未來的不確定，讓今天的自己走那麽多彎路呢？”

蔣明卓沈默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可是阿姨，我現在真的很喜歡他。可能我真的年輕，不懂你們長輩這麽多的人生大道理吧，我只知道喜歡的人現在就要握緊，珍惜當下，才能不在以後談錯過。”

姚老師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但蔣明卓並不氣餒，他繼續堅定地說：“至於艱難、至於彎路，我會保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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