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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門者,禍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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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的聲音消失了。後兩句讖語猶如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奪目簽,銳無當。情人命,還明珠。

情人命。

情,人,命。

卓立五雷轟頂,方才熱切的臉瞬間如同死灰。

並不難解,並非無解,但這個解法太殘酷。他絕不會用曲芙的命換他的眼,絕不會。如果上天註定他將身處永夜,只要有曲芙在,他便心懷光明,無怨無悔。

卓立不禁望向曲芙,她沈靜地躺著,面容安詳,仿佛只是小憩片刻,隨時都會醒來。卓立忽然意識到絕不能讓曲芙知道讖語,否則她一生都會活在內疚虧欠當中,他不僅要讓她活著,更要讓她活得幸福甜蜜。

卓立騰地起身,將六器圖交給戒貪:“方丈,請妥為保管,千萬莫讓曲芙看到。”戒貪欣然應允。卓立向戒貪辭行,打算即刻前往墮冥窟,戒貪表示願意同往相助,卓立十分感激。

眾人稍加收拾,準備啟程。卓立不忍見那兩名烈焰教的女子曝屍荒野,在僧眾的幫助下挖了個坑,抱著屍體放入坑中。

兩名女子咽喉被斷,脖頸怪異地彎曲著,胸前大片殷紅。不知為何,卓立腦海中閃現出荊楚死後的場景,師父一定等著他去報仇,但他至今連兇手都沒找到。

他把女子頭顱擺正,順手整了下衣領,突然頓住,呼吸變得急促,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他緩緩伸出手,抓住女子的肩膀,卻停住動作。靜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他輕輕擡起女屍,將其翻轉。

他背對戒貪,戒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蹲在土坑裏,林間的風翻弄他的衣衫,而他一動不動,宛如鐵石。

戒貪喚了一聲,卓立像被驚醒,忽地轉頭,轉到一半,頓了頓,又背過身去。戒貪疑惑地走近兩步,卓立突然轉身,跳出坑外,僧眾將土推入。

卓立神色平常,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一條去天辰山莊的近路,咱們走吧。”

他背起曲芙,將噬心鞭挽在手中,當先領路。漸漸走出密林,木疏草低,依稀可聞淙淙流水之聲。再走一段,豁然開朗,遙望峰巒疊嶂,俯瞰松青楓緋,一側懸崖萬仞,前方飛流百尺,如銀河瀉空,亂珠擊鼓,震耳欲聾。

此處懸崖,正是萬佛之淵。眾僧一路拜首,戒貪口頌佛經,尤為虔誠。

崖下佛,崖上僧,石像與人心,孰更難刻?

卓立面色凝重,一言不發,足下不停,越走越快,像沈冬的風,徑直走到斷崖的盡頭。戒貪心中猶疑,開口欲喊,卓立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腳下深淵萬丈,激流翻湧,背後瀑布隔澗相望,呼嘯奔騰。

戒貪狐疑道:“路在何處?”

卓立目中暗流湧動,語聲卻沈穩如磐,“當著萬千佛祖之面,你敢不敢回答:你為何,殺,我,師,父?”

卓立聲量不高,但最後四字如雷霆萬鈞,力壓飛瀑轟鳴。戒貪耳邊仿如霹靂炸響,臉上的老肉都顫了幾顫。

但,僅此而已。他不惶恐不驚駭,甚至如常棣的遮掩都沒有,反而哈哈大笑,“卓立呀卓立,你實在聰明,可惜不夠圓滑,和荊楚一樣。我為何殺他?當然因他不肯帶我尋找寶藏。但現在我不是依然距寶藏一步之遙了嗎?何必認死理,你帶我找到寶藏,我分你一半。”

戒貪曾經慈眉善目的面孔,此刻卓立覺得惡心至極。他胸中烈焰似焚,但他沒有被仇恨吞沒。仇一定要報,但不是現在。“我和師父一樣,都喜歡認死理。戒貪,你聽著,”他面向佛祖,昂首鏗鏘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一定會為師父報仇!”他的聲音穿水擊壁,回音朗朗,宛如誓言。

戒貪冷笑,“用不著天涯海角,就在這裏解決吧!”兩指一晃,靈機劍直取卓立。

戒貪未用全力,怕把卓立打落懸崖,畢竟無歡木在他身上。卓立卻反而疾步後退,一腳踏入深淵。

峭壁之上沒有石雕,無處攀附,掉下去,鐵定粉身碎骨。

但卓立居然憑空飄浮起來,宛如神仙向對面的瀑布飛去。他拉著曲芙的手,曲芙握著噬心鞭,就在方才戒貪發出靈機劍的一刻,鞭梢飛速纏上瀑布峰頂的大樹。

戒貪一直跟在卓立身後,他竟未發現曲芙何時蘇醒,又何時與卓立定下這個計策,就在他眼皮底下,讓卓立輕松逃脫了。

但噬心鞭不及靈機劍的速度快,卓立剛躍出懸崖,靈機劍已襲至胸前,卓立揮劍擋開一道,另一道正中心房。卓立一翻白眼——

沒事。

他早防備著戒貪的這招,提前把刀槍不入堪做盾牌的六器圖鋪在心口,果然十分有效。但他百密一疏,忘了無歡木也在懷中,靈機劍將他的衣服劃開,無歡木就掉了出來。卓立不及撈回,便被噬心鞭飛速拽向對面,只得看著戒貪袍袖一揮,將無歡木卷走。

戒貪大喜,他拿到開啟寶庫的鑰匙,便懶理卓立,立即率人掉頭向天辰山莊奔去。

卓立與曲芙手牽著手,坐在瀑布旁邊,很久很久,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望著對方。他們不需要語言,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心意。

她是在說:“我會陪你。”報仇。

他是在說:“我會救你。”解咒。

絲絲水霧飄飛,白練如弦,叮叮咚咚,樂聲悠揚,似風兒操琴弄笛。

笛聲幽微,殺氣卻漫天而至。

卓立激靈跳起,“不好!快走!”然而已經晚了。

狂風忽至,崖頂頃刻飛沙走石,巴掌大的石頭在空中橫沖直撞,一塊石頭猛地撞上卓立腿彎,卓立摔倒。曲芙剛一揚手,狂風便唰地奪去噬心鞭,她被風裹著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忽然身上一麻,狂風驟止。

謝天冬手握絕情笛,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他的身後跟著失蹤已久的梁上鬼,連珠弩對著曲芙。

謝天冬變了。依舊是月光色的白衣,月光般的容顏,但他的眸中卻沒有了月光。沒有仇恨,沒有悲傷,甚至連冷漠都沒有,沒有人的情感,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他開口說話,聲音同樣沒有一絲情感,“交出無歡木。”

卓立爬起身,“無歡木被戒貪搶走了。”

“那不用留你們了。”謝天冬示意梁上鬼動手。

梁上鬼猶豫道:“二莊主,曲芙曾力護山莊,是否可網開一面?”

謝天冬望著曲芙,“殺了卓立,饒你一命。”

曲芙毫不遲疑地說:“我不願。二莊主要殺便殺吧。”

謝天冬並無氣惱,只是從梁上鬼手中拿過連珠弩。

卓立突然說:“曲芙,別犯傻了,聽我的,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努力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沈聲道:“謝天冬,不需曲芙動手,我可以如你所願,希望你說到做到,不要為難曲芙。”

“那要看她是否忠心。”

卓立沈默片刻,“曲芙,他定要讓我死在你手上,那就煩你替我做個選擇。”他後退幾步,臨淵而立,雲淡風輕地說:“一,自刎,二,跳崖。”

曲芙曾經在卓立的“一”與“二”中做過許多次選擇,那些甜蜜的選擇。沒想到這次,她需要選擇的,竟是他的死法。

難道他以為這很好笑?

她閉上了眼睛。

謝天冬無動於衷,梁上鬼皺起眉頭。卓立一向吊兒郎當,但這個玩笑未免開得不是時候。謝天冬知道曲芙絕不會開口,手指移上機簧,“既然如此癡情,那就做對鬼夫妻吧。”

曲芙突然睜眼,直勾勾地盯著卓立。

“二。”她說。

梁上鬼大為驚訝,謝天冬也楞住。果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嗎?

卓立深深望著曲芙,目光如雲海生濤,但卻前所未有的明亮。

瀑布奔流,如千萬白虎騰躍跳蕩,露出森森利齒,崖下浪花擊石,野獸般的怒吼直入九天,急不可待欲將他吞入腹中。如果有人認為跳崖可僥幸逃生,那絕對大錯特錯。這是鬼門關,那是黃泉水,一入彼間,永墮陰冥。

但卓立居然笑了。他的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兒,一抹神秘的笑容就綻放於眼角。笑容既不輕浮也不豁達,那是只有曲芙才看得懂的意味深長。

他輕輕舒了口氣,如深谷幽邃的細風,含著百木向榮,風雨欲臨。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曲芙,別做傻事。”他說得很慢很慢,仿佛在說一個很重很重的囑托。

曲芙雙眼大睜,睜得很大很大,沒有丁點兒淚水。她不敢流淚,怕模糊了目光,她不敢眨眼,怕錯過卓立的表情。她要清清楚楚地讀他每一絲最細微最深入的表情,她怕有絲毫誤解,此生便成永別。

她等待片刻,卓立再無言語。她咬唇頷首,聲音抖得厲害,“……好……”

謝天冬緊緊盯著卓立。能夠親手逼人跳崖,尤其親眼看著情侶陰陽兩隔,對某類人來說,比親自殺人更滿足。“跳吧。”他催促道。

卓立目光不離曲芙,最後一次重重點頭示意,垂首默然片刻,忽然轉身,縱身一跳,直墜深淵。

謝天冬看著卓立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沒入深潭,激起高高的浪花,水面乍分又合,瞬息將他吞噬,不留一絲痕跡。

謝天冬面無表情地等了很久,卓立沒有浮出水面。崖高百尺,暗流激蕩,絕難生還。但他並無特別快意或稍許悲憫,神色如常地向天辰山莊走去。

梁上鬼看看曲芙蒼白的面容,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未發一言,跟從謝天冬而去。

風掀起曲芙的紗衣,蒙上她的面龐,絳紫色的薄紗漸漸洇出一片濕意。

她方才做了什麽?她親口把卓立送上了不歸路……她竟然,殺了他……

曾經富麗堂皇的天辰山莊如今一片廢墟,火光四起,樓宇傾塌,眾多門派重新匯聚於此,展開一場大廝殺,搶奪戒貪手中的無歡木。這場血戰,堪比沙場殲敵,死傷無數,屍橫遍地。

難解難分之時,風雲突變,瓦木飛舞,刀槍劍戟被巨大的吸力卷入空中,叮當亂響,眾人終於停手,因為他們站都站不穩了,有人甚至如風箏般飄離地面。

笛聲越吹越高,暴風越刮越烈,竟撕碎眾人衣衫,漫天碎布五顏六色,謝天冬高高立於一處半傾的殿堂檐角,空中輕紗旖旎,地上雪肌香艷,他卻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可苦了烈焰教的女孩們,一邊緊緊地拽著衣服,一邊掙紮著抱住重物,卻是性命貞潔難兩全。瑣瑣一個不慎,被風卷起,幾乎撞上一柄長刀,火韶不顧危險,縱身撲出,右手抱住她,左手將刀擋開,血濺在瑣瑣臉上。

瑣瑣大為感動,“師父……”

火韶怒道:“別廢話!氣沈丹田!”

無歡木與四方黃緞終於現於風中,謝天冬探手抓住,他俯視眾人,宛如神明。“你們不是想進寶庫嗎?”

所有人齊齊屏息,連一絲呼吸都不聞,方才喊殺震天的山莊頃刻萬籟俱寂。

“我滿足你們。”

墮冥窟,眾人眼中的“寶庫”,石門緊閉,門前屍體堆積成山。門上的心形凹槽如一只怪眼,冷冷看著面前這些已經、或即將被欲望吞噬生命的愚蠢世人。

謝天冬將無歡木放入凹槽,黑色的木頭緩緩嵌入石中,逐漸與石門平齊,繼續深入,越入越深,直至隱入石中,門上看不出絲毫印跡。靜待片刻,無歡木驀然顯露,以與之前相反的路徑,慢慢退出,最後彈出石門,落回謝天冬手中。

身後的眾人既驚異又狂喜,不愧是寶庫!如此神妙絕倫!其中寶藏定是世所未見!

門上驀地顯出血紅的筆劃,宛若六器圖的翻版。筆劃漸增,六個血字詭異浮現。

啟門者,禍三代。

眾人一陣躁動。

謝天冬仰天狂笑。原來從十二年前他的父親開啟此門的那一刻,謝家的災禍便已註定。謝荼彌明了,荊楚更明了。

荊楚說過:“有一天,當你需要打開它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能實現你畢生最大的心願。”現在,該是實現願望的時候了。

石門忽然動了,無聲無息地向內開啟,重逾千斤的石門,滑動時竟無一絲聲響。

謝天冬淡淡地說:“想要寶藏的,進來吧。”身形一晃,閃進門內。

眾人潮水般湧入。

謝荼彌被人群裹挾著前進,仰望久違的墮冥窟,恍如隔世。命運兜了一個大圈,又回到曾經的終點,和起.點。

袁志緊跟著她,“小姐,你還要進去?”十二年前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十二年後要再次踏入死地嗎?

“我已經沒有退路。”謝荼彌淡淡瞥了袁志一眼,“但我說過,你隨時可以走。”

袁志想也不想,“我不會走。”他奮力推開眾人,率先擠進門去。

石門開到最大,隨即緩緩關閉,眾人爭得頭破血流,都想趁最後一線空隙擠進門去。最後一個人拼命將頭擠入,但石門毫不容情,嚴絲合縫地關緊,那人的腰腿便留在門外,還保持著用力蹬地的姿勢。

後面的人唉聲嘆氣破口怒罵砸門鑿石,石門紋絲不動。他們憤憤不平,怪命運不公。殊不知,一門之隔,生死兩重天。

曲芙不知躺了多久,僵硬的身體終於可以活動。她等不及完全行動自如,便掙紮著爬到崖邊。峭壁上沒有他,水岸邊也沒有他。他當真沈入河底了,他當真回不來了。

晶瑩的淚珠在目中滾動。曲芙突然有點恨他,她想抓住他,把他千刀萬剮。

卓立,她默默地說,你如果騙我,追到陰曹地府,我也一定要抓住你。一定。

然後,她奮力一滾,翻下懸崖。

珠淚滑出眼眶,飄落風中,與瀑布融為一體。

她沈心似鐵,義無反顧撲入滔滔銀波。

她愛的人在這裏,不論生死都要與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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